第2章 第二章

半晌后,花楼旁多了位轻纱覆面的窈窕舞姬。

楚潇理了理刚从成衣店里买来的轻薄纱裙,看准了门口老鸨攀谈客人的时机,混入人群中进了楼。

时辰尚早,花楼中各处都垂着厚重的艳红锦帘,凉州城的骄阳赤日被隔绝在外,楼内光影昏昏,倒像是夜间。

厅堂内雅桌团围,数不清的雕花长烛错落其间,火光融融,暧昧又朦胧。

已有不少男客正在划拳,环抱着姹紫嫣红的娇莺软燕,喝得满脸通红,橙黄烛火下竟有些难以看清他们的模样。

楚潇自忖着找人不易,余光却忽地瞥见有小二给对面的一间厢房送酒菜。

房门开阖,一张颇为熟悉的面孔在房中一晃而过。

——忆安军营的梁副将。

虽然那人穿着轻便常服,出行低调,但楚潇身在凉州十年,与他打过数十次照面,万万不可能认错。

楚潇心神一动,鬼使神差就靠了过去,才附耳便听见胡人蹩脚的汉话声。

“只要二位投靠我羌卫国,国主必定厚礼相待!”

楚潇一惊。

是方才的胡人!

郡守竟然真的与胡人勾结,做贼谋叛!可为何忆安军营也牵涉其中?

屋内的梁副将适时应了声:“如今老将军已死,忆安军营由我暂管。只要不让圣上派来的宋将军执掌兵权,那边关五城就是我们说了算!带这五城投靠羌卫,并非难事。”

楚潇心下大骇,背后花楼的喧闹声似乎也骤停两息。

边关五城涉及近百万黎民百姓,岂容得他们几人草率划拨?

郡守接道:“本官已经下令严查城关,只要那姓宋的进城,我们就先下手为强,将他了决。”

梁副将有些迟疑:“怕只怕他早就在凉州城内了,若他歇整好后直接拍马入了营,他手持圣旨,士兵们自然听令,我这军权可捏不住啊。”

郡守沉思片刻:“此事也好办,我会在城中重新部署,定能拦住他。”

楚潇暗道城关严查令果然来得蹊跷。

原来提防流匪是假,拦截新来任的将军才是真。

她听得认真,却未料及身后忽地多了一对多情鸳鸯,正打情骂俏嬉闹着走近。

那二人已经喝得面色酡红,脚步虚浮打颤,一个不留神就别错了步,搂在一起踉跄着朝她跌来。

楚潇意识到不对劲时,刚回头便与那二人撞成了一团。

三人“哐啷”一声倒靠在厢房的门侧的木窗上,菱格木窗险些被这动静震破。

房内议事声戛然而止。

楚潇心中大叫不妙,忍着背后的钝痛挣扎抽身,未及多想,四下一环顾便推门躲入了邻近的厢房內。

下一刻旁侧郡守的房门从內打开,她急忙轻手将这边木门阖上。

莺歌燕舞瞬时被隔绝在外。

四周骤静几分,连花楼甜腻的熏香也清淡不少,只依稀听得见那对醉酒鸳鸯在迷迷糊糊地解释些什么。

楚潇不敢久留,放轻了脚步往身后窗边退去,然而才转身颈间就蓦然一凉。

一把森冷的匕首紧紧贴上她的肌肤,像毒蛇般吐着丝丝寒气,冰冷的杀意激得楚潇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这厢房中有人!

她猝然屏住呼吸,只听见耳畔传来一道冷冽的男子声音:“我说过,这间房不许进人。”

楚潇额间冰凉一片,悄然打量,只觉这房间情形实在古怪。

面前一大桌子菜,却整整齐齐地没有用过的痕迹。椅子旁还立着几个长扁的琴盒,思及横在她脖子间的匕首,里面放的到底是不是琴也未可知。

颈上的匕首又紧了两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门外的琴瑟之声仍旧感心悦耳,楚潇随之轻缓吐息两下,倏地不惧反笑,似喜又似嗔地瞥了眼身旁的男子。

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玄衣革带,宽肩窄腰,面容轮廓锋锐俊朗,楚潇一双秋眸更是含情生波,艳意涟涟。

她竖起根青葱手指轻推对方持着匕首的手,嗓音甜如浸蜜:“爷长得这么俊,怎么玩得这么花呢?”

男子的匕首纹丝不动,一双漆如墨石的深邃眼眸冷冷注视着她。

楚潇恍若不觉,似乎真当那是一把假匕首了,纤细手指轻轻攀上了他的腕,娇声朝他笑道:“奴家听老鸨说这边要人,这才过来的。”

宋弦腕间被猫挠了一般微微作痒,剑眉不由地蹙起:“老鸨?”

“可不是嘛。”

楚潇素白手指在他腕间拂柳般柔柔勾划两下,分外娇怯地稍稍低头:“爷若想玩这个,奴家今夜就陪你。”

宋弦眉头锁得更紧,正想再盘问,然而下一刻楚潇猛地攥紧了他的手腕,倾身上前横手朝他喉间狠击而去。

宋弦仰身躲过,手掌反转将匕首扔至另一手上,随后跨步而上,薄如蝉翼的利刃带着雷霆之势招招直取楚潇命门,微暗的屋内刃光杀气凌厉。

楚潇机敏灵巧地避闪,身法看似杂乱无章,手上招式却歹毒狠辣,但凡出手就是凶厉地袭向对方双眼、喉头、肋下、胯间。

宋弦心中微惊,面前女子瞧着弱不禁风,可身手竟如此野蛮,倒有几分地下武场的阴险狡诈之感。

又一次抬臂拦下楚潇扣喉的手后,宋弦深眸微微眯起:“市井无赖的下三滥招式,难登大雅之堂。”

楚潇却笑了,眼中光芒颇有些意味深长:“京城武学的匕首身法,在凉州难得一见呢。”

宋弦声音骤冷:“你知道京城武学?”

楚潇不答,改手回撤作势要冒险夺他匕首。

宋弦手中匕首翻舞,正欲给她添一个窟窿,楚潇却在眨眼间收手借势旋身后撤一步,随后纱袖抛甩,冲他面门快速撒出一把异香药粉。

一时间眼前白烟缭绕,奇香扑鼻,宋弦侧身躲闪,死死屏住呼吸,在朦胧视线中依稀看到楚潇朝窗户狂奔而去。

想跑?

宋弦紧追而上,从袖间震出一枚精铁梅花镖,朝那道艳丽身影迅猛掷去。

楚潇顿觉左臂刺痛,仍是咬着牙奋力跃上窗框,迅速从窗洞中翻滚而出。

宋弦追到窗边凭框一望,只见恰好几队骆驼晃着铃铛悠哉过路。

高大驼背两侧各色布匹映花了眼,挑夫大箱小箱紧跟其后,吆喝让路声不断。

街上人流密杂,那舞姬的身影早已无处追寻。

宋弦眸色沉沉,看了眼身旁的几个琴盒,最终还是退步阖上了窗。

然才一转身,他就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往腰间一看,只见革带上空荡荡的一片,原本悬着的金玉环佩早已不知所踪。

宋弦无名火顿起,咬牙切齿地回望那扇金兰花纱窗:“好一个凉州……”

此时花楼之外,艳阳高照,六街三市的风浪炎燥又粗砺,青石板的路面都被晒得滚烫,行人徒增几分烦躁之心。

楚潇紧捂着左臂,闪进阴暗狭窄的小巷中,待两侧房屋遮挡住大部分热意,她才抚平了心跳,稍稍缓过神来。

她摊开左手,只见掌心中静静躺着一枚镂金雕玉的温白玉佩,色泽莹润,触之冰凉清爽。

楚潇将这枚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未见什么身份标识,只知精工巧思,价值不菲。

她冷笑一声,将玉佩塞入怀中,抄着小道摸回了客栈后门,才推开门,血淋淋的胳膊便将后厨几人吓了一跳:“姑娘你这是……”

楚潇一把扯下面纱:“白无霜呢?”

“掌柜?”

后厨几人反应过来,急忙去翻止血的药剂,又往前厅喊道:“白先生,掌柜找你。”

“何事……”帐房先生撩起了隔门的串珠帘幕,登时诧异地睁大了眼,“你这是怎么回事?”

楚潇没心思多解释,直入话题:“郡守与梁副将谋划叛国,近几日他们还会有动作,要找人盯紧了。”

白无霜面色凝重起来,点了头往客栈外去。

珠帘失了托力又重新坠下,珠链晃着荡着交缠成结,啪啦乱响声不止。

“……儿啊,躲起来别出声,出去之后要找到你爹,还楚家一个清白……”

随后是官兵们毫不留情的破门巨响,亲人侍从凄恐的尖利哭喊,还有暗不见光的逼仄地窖,头顶木板淅淅沥沥渗下的腥黏鲜血……

楚潇再一次被梦魇惊醒,额间濡湿一片,她跌跌撞撞起身撑开了花窗。

清晨的凉风习习灌入,才堪堪将梦中的窒息感吹散几分。

楚潇坐回妆台前,往事沉沉压在心头,她心不在焉地梳拢了乌发,目光又不自觉地望向台面的一只榫卯小舟木玩具。

当初仓皇又狼狈地逃出京城,这是行装里少有的“无用之物”。

一时又想起了什么人,楚潇垂下了眼睫。

“掌柜!掌柜!出事了!”

急促的拍门声唤回了楚潇的思绪,她稍定了心神,起身开了门,沉声应道:“出什么事了?”

白无霜急道:“小周被人打了!”

小周?白无霜派去盯着郡守的那个?

楚潇秀眉拧在了一起,将心事压下,提起裙摆往外去:“走,去看看。”

如今城关开得晚了,凉州城内除了零星通行的百姓,四下一片清静,几人才来到医馆门外,就听见一道口齿不甚清晰的少年叫嚣声。

“若不是小爷我想低调行事,早就两拳将他们撂倒了……”

楚潇轻叹一口气,入了医馆,才绕过屏断就见到面前矮床上躺着个鼻青脸肿的灰衣少年,正不服气地与大夫辩解些什么。

“小周。”

楚潇轻声开了口,小周立即安静下来,乖如鹌鹑:“楚掌柜。”

楚潇点了头,朝大夫问道:“他伤势如何?”

大夫摆摆手:“皮外伤,无大碍。”

楚潇示意白无霜去交了诊费药费,这才坐到一侧:“说吧,和谁打架了?”

小周支吾几声,不情不愿道:“和城防兵打起来了,他们人多欺负人少。”

楚潇:“白无霜不是让你去盯着郡守吗?你怎么和城防兵对上了?”

小周听到这话便来了劲儿,挣扎着起身说道:“我是去盯着郡守的,但我瞧见郡守抽调了两支护城兵出来,我心觉奇怪,就想看看郡守要那么多人干嘛。”

“结果却发现郡守将那两队人马派去了通往城西的商道上,又将商道封了起来,对外只说是商道的过河桥塌了。”

“我就纳闷了,近几日没水没洪的,好好的桥怎么会塌?我不信这个邪,悄悄入了商道,你猜我看见什么?”

楚潇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他们将桥拆了?”

小周拍手叫绝:“楚掌柜真是料事如神!我亲眼瞧着他们将好好的桥给拆了!”

“那过河桥在那几十年了,我爷爷还说修桥时他也去帮了忙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护城兵糟蹋它?我自然是上去阻拦了,结果就……”

小周疼得呲牙咧嘴仍是忿忿不止,楚潇摇头苦笑,螳臂当车何其艰难。

白无霜交完了药费,回来招呼道:“楚掌柜?”

楚潇向他颔首,又劝慰叮嘱了小周几句,这才起身与白无霜出了医馆。

二人立在医馆门前,望着凉州晨间的绚丽朝霞,心中迫意不弛反紧。

白无霜:“郡守为何要拆商道的桥?”

楚潇回想起前几日在花楼里听见的对话,冷笑道:“忆安军营在凉州城西隅,通往城西只要两条路,如今商道的桥没了,要去军营就只能走官道了。”

白无霜:“莫非郡守在官道也有动作?”

楚潇沉默片刻后嫣然一笑:“话说回来,官道上的齐老板也好久未见了,不如我们去看望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