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顾渐低头发笑,一侧嘴角的梨涡雪白甜冽,讲出的话却字字带刺:“没脸没皮这块我真是比不过程总。”

程希觉清楚不能逼得太紧,蹙眉说:“我会和我母亲交涉,将我们的婚姻期限如约履行。”

顿了一下,他的声音缓慢而发涩,“左右自己命运这件事上,你比我更有主动权,至少你可以选择是否答应联姻,但我别无选择,我的婚姻只是牌桌上的筹码,普通人最简单的快乐我永远无法拥有。”

顾渐没有同情心的,无动于衷地看着程希觉。

程希觉摘下精薄的眼镜,显得面容年轻英挺,颔首揉着眉心说:“我父母亦是如此,阿冽一生下来随母姓,因为我母亲不想她的孩子重蹈覆辙,他可以有自己的爱好事业,因为所爱结婚,而不是像我,成为这个庞大家族的奴隶。”

“你可以叛逃。”顾渐评价得毫无人情味。

程希觉自嘲地笑了下,向后仰靠着转椅,神态倦怠,“你不要觉得我无所不能,除了钱之外我一无所有,我也很想尽快离婚,但我办不到,我连这件事都无法满足你。”

如果是旁人,心都软成水了,程希觉平时稳如泰山,一派雍容闲雅,谁能想到这样金字塔尖的男人也有这么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袒露心声,任谁听见都于心不忍。

顾渐没什么情绪,冷冷地催促:“所以,我要等多久才能离婚?”

示弱这招收效甚微,程希觉单手戴上眼镜,“我三天内给你答复。”

得到一个具体的时间,顾渐站起身,双手抄进口袋里,“嗯,我先回引力了。”

“着急什么?”

程希觉松松领带结,扶着桌沿站起来,漫不经心地说:“你不用上班了,陪我吃午饭。”

“我吃过了。”

“那就再吃一顿。”

程希觉的语气毋庸置疑,一扫方才那种郁郁寡欢的苦涩模样。

依旧是上次来过的中餐厅,路上程希觉发了信息,他们到了餐厅,菜就依次呈上桌,不用花费时间等待。

新婚伴侣喜好酸口,程希觉点了餐厅里所有酸味的菜,呈了满满一大桌子美味佳肴,一进屋香味扑面而来。

早起到医院做超声波,顾渐从早到现在滴水未进,默不作声地端起碗筷慢悠悠吃饭。

程希觉抱着胳膊,美人细嚼慢咽吃得赏心悦目,有种投喂成功的满足感。

搁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程希觉抄起来,摁下接通和免提键,随手撂在桌上,继续欣赏顾渐吃东西。

穆罗悦耳的声音里含笑,开门见山地说:“我看你发我的资料了,我在D站搜了Bane,百分之百确定他是我的朋友,声音身材和他一模一样,你真是神通广大,这都能让找出来……”

顾渐专心致志地把虾拆切头去尾,修白秀挺手指灵巧地流动,程希觉看得入神,心不在焉地说:“你们那所伊甸园里资料全部被宋良毁了,我只能得到化名的名单,Bane那时候小有名气,被宋教授选中理所当然。”

“原来他和一样是做音乐的。”穆罗笑意消失,轻声地说:“他在D站的账号十年没有发过新视频了,我在网上也没有搜到有关信息。”

程希觉直勾勾盯着顾渐的手指,淡道:“D站内部说IP地址在余宁,但十年没有登录过一次,应该是出了什么事,你应该有心理准备。”

“……那肯定和宋良有关。”

穆罗沉默了几秒,深深呼吸一口气,快速地说:“我想和你当面谈谈伊甸园,这可能对找到他有帮助。”

程希觉同意了,从他查到的资料来分析,桃李满天下的宋良并非明面上完美,独特的教育方法的确让学生出类拔萃,在各个行业冠绝一时,但即便一个再完美的人,都不可能没有任何缺憾,宋良的学生、同事、所有和他接触过媒体,竟然没有一个人对他有□□。

在如今这个透明的时代,称得上诡异。

程希觉挂断电话,顾渐正在悄无声息地喝汤,雪白细腻瓷汤勺抵着柔软鲜艳唇舌,显得唇红齿白地漂亮,他瞧了几秒,想到顾渐也是学音乐的,还拿过不少奖杯,随口问道:“你听过宋良的伊甸园没?”

“嘶——”

滚热的汤汁烫到舌尖,顾渐单手端起茶杯含一口冷茶降温,过了几秒吐出来,“亚当夏娃吃禁/果的伊甸园?”

程希觉抬起他清瘦的下巴,捏着两颊,瞧了眼烫的鲜红舌头,万幸没有起泡,“一个天才学校。”

顾渐推开他的手,低下头勺子漫不经心搅着汤,后颈的线条清冽温润,“没听过。”

为了防止他再烫到舌头,程希觉摁了呼叫铃,招呼来侍应,嘱咐将汤呈下去冷却,等到温度适宜再上桌。

至于宋良的“伊甸园”,程希觉一向不大相信天才学校的说法,天才之所以为天才,那便是上天恩赐的才华,是得天独厚,绝无仅有的,后天的学习只能成为人才。

他与穆罗相识几年,穆罗胸怀磊落,面对媒体采访无所不言,但从未谈起过在伊甸园的经历,这几次交谈聊到伊甸园戛然而止,穆罗并不想谈伊甸园的任何话题。

为了寻找昔日的朋友,不得不撕开尘封的回忆。

某间格调高雅的艺术钢琴展示馆,桌上撕开的瓶瓶罐罐,酒味浓郁,穆罗半醉半醒地躺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在易拉罐上敲着钢琴的节奏。

程希觉倒杯威士忌,投两颗冰块进杯,背倚着漆黑的钢琴,“我下午还有会议,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

穆罗抿一口酒,闭着眼睛放松身体,酒精令他短暂地放松神经,潜意识不再抗拒伊甸园,“我自杀过。”

程希觉挑眉,讶然地问:“为什么?”

穆罗纹丝不动,似乎动一下就会中断回忆,“十多年前,我刚拿到一场比赛的奖杯,在后台第一次遇到了宋良,他对我的琴艺理解得深入骨髓,不是单纯地赞美,他能听出每个节拍的韵律,亲切和蔼地指导我。”

宋良教授给人的第一印象绝佳,长相谈不上帅,但很斯文,有股传统文人气息,一般像他这样富有学识的人总忍不住卖弄学识,但宋良谦虚亲切,不管是街头捡垃圾的流浪汉,还是教育厅里的高官,一视同仁地见面问好,尚有难得的文人风骨。

被宋良选中是天大的喜事,穆罗的父母欣喜若狂,打包把他送到伊甸园。

那是宋良自己的庄园,繁花盛开的果园,春夏花香袭人,端正漂亮的白房子里住着幸运儿们。

一开始那确实是短段穆罗的美好的回忆,宋良如父如兄,照顾每一位学生的生活习惯,常常和他们谈心,不像长辈高高在上,像一个真正完全了解你的朋友,愿意听你倾听一切的不愉快,并且完全支持理解。

直到彼此完全了解之后的某一天,宋良温和阐述天才制造计划,称穆罗过去所经历为吃垃圾,那些渣滓浊沫已经在穆罗的脑子里无处不在,想要全部倾倒出来,就先要打碎和清洗自己,只有脑子里空无一物的时候,再由他这位良师益友填充干净的、优良的内蕴,到时候就会成为天才。

那时候穆罗很年轻,信任宋良所说的每一个字,这便是噩梦的开端。

良师益友的宋良一转脸,变成了残酷无情的恶人,否定打压一切穆罗的优点,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辱骂他,践踏一切获得的荣誉,鼓励大家孤立他,引导父母谴责他的不合群。

打碎的过程痛不欲生,最亲最敬的人出的刀最痛,天之骄子的穆罗承受不住这种痛苦,自杀是他唯一想到解脱的办法,也就是那次割腕,他认识了Bane。

Bane是真的不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宋良提出“打碎重组”的理论,他第一个质疑不合理,可少数服从多数,大部分人坚信宋良会让他们变成天才。

宋良的打压辱骂唯有对Bane没用,总是特别淡定地嚼着糖听宋良骂他是废物垃圾,孤立不孤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每天弹琴看书睡觉,悠闲得像来乡村度假。

因此Bane待遇是最惨的,宋良想尽一切办法要打碎他,穆罗从心里佩服Bane的抗压能力,永远都是不卑不亢,所以在洗手间割腕后,他与Bane短暂地做了几天朋友。

穆罗的父母爱子心切,在得知他企图自杀后,当即把他接了回去,不论宋良怎么说服,都不会再把孩子送回到魔窟里。

从此以后,这段回忆成了穆罗的禁忌,他常想起那位朋友,潜意识忽略当时经历的痛苦,伊甸园成了不能提起的词语。

程希觉抿了口威士忌,沁着酒的声音淡道:“打碎重组?无稽之谈,伊甸园听上去更像是邪/教。”

穆罗沉沉睁开眼,端起易拉罐咕咚咕咚灌下去,“确实有人成功地脱颖而出,付出的代价是余生日日夜夜的噩梦,这是成为天才的代价。”

“过了这么多年,你再见到Bane能认出他么?”程希觉轻笑着调侃。

穆罗毫不迟疑地说:“能。”

程希觉评价:“情根深重。”

穆罗难得露出笑容,摇摇头说:“他长得让人很难忘,我相信但凡见过他的,很少有人忘记他的脸。”

程希觉显然不大相信,“有这么神奇?”

“他不在D站视频露脸,肯定是怕人们光顾着看脸了,没人静心听他的歌。”穆罗斩钉截铁地说。

程希觉已经有个漂亮的伴侣,再好看也肯定不如顾渐,没什么兴趣了解,哂笑地说:“我祝福你们早日相见,情投意合。”

穆罗捋起头发,举杯和他碰一下,“你和嫂子呢?”

“很好。”

程希觉指腹摩挲玻璃杯壁,面不改色地说:“他今天一早来公司找我,热恋期就是这么甜蜜。”

至于为什么来找他,自然是不会提的。

*

房间窗帘紧闭,光线阴暗昏沉,八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毯上呼呼大睡,柔软的腹部起伏不定。

顾渐靠坐在床下,侧头枕在屈起膝盖上,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动,细微头疼无孔不入钻入头脑缝隙里,嘟嘟嘟的清脆声在耳边响起,不知道是房间里的钟表走动,还是耳鸣再次发作。

头疼到睡不着,背后薄薄的恤衫被冷汗浸得半湿,黏腻地贴着弧度流畅的脊骨,弯曲的蝴蝶骨清瘦凸显。

他伸手摸到床头柜上手机,手指滑动几下,短信记录里翻出宋良,仅一条来自很多年前的短信。

【顾渐,你打我的事我不打算从法律途径起诉你,因为我已经夺走了你的热爱,无法操持天赋的滋味会跟随你余生的每一天,再见,我最骄傲的学生。】

手机换过几部,这条信息一直存在云端,心理医生脱敏治疗之中最重要的一环,反复触碰一切令他不适的事物,直到不再有任何感觉。

顾渐瞥了一眼信息,迅速锁屏幕抛在狗窝里,像是碰到一块恶浊的污垢,每次看见宋良这条信息,能恶心得好几天不碰手机。

怀孕的其一症状,激素水平波动剧烈,他最近情绪偶尔不大稳定,今天再次听到宋良的名字,那股暴戾的情绪汹涌而来,厌恶周遭的一切事物。

顾渐低下头,脸颊深深埋在膝盖里,半长黑发垂下掩住眼皮薄削冷淡的弧度,他凝视漆黑阴影里的腹部,心中冷冷地自问:穷得叮当响,患有重度PTSD,连吃几年精神药品,你的身体糟糕得一塌糊涂,难道你真想留下这个孩子?

理智一点,另一个爸爸不想要孩子,程希觉亲口说过讨厌小孩,连小狗都不能容忍的人,怎么能容忍养育一个孩子。

顾渐起身推开房门,走廊的壁灯晕黄温暖,程希觉住在尽头,旁边是间办公书房。

他走进书房,俯身靠近书桌,掀开笔记本电脑,单手在键盘上快速敲开浏览器搜索框,静静阅览搜索内容。

屏幕亮光洇透顾渐冷白细腻的脸,像渡了一层温润柔光,头发散乱地戳在颈窝里,鼻尖上沁出细颗粒汗珠,却不显狼狈,莫名地干净。

五分钟后,顾渐删了浏览记录。

程希觉踏着浓重夜色走进客厅,与穆罗谈完,他马不停蹄地参加一场名流晚宴,杯觥交错之间笙歌鼎沸,酒劲上头后泛着晕沉。

宽敞客厅里留着灯,他扯开领带,慢条斯理脱下腕表,准备去冰箱倒杯冷水解解酒,一回头,沙发上坐着一道清瘦的人影。

程希觉拆下袖口的银袖扣,含着醉意的笑有些轻佻,“你是在等我回来?”

顾渐靠着沙发一角,缓缓点下头。

程希觉没有平时衣冠楚楚的正经,斜坐到沙发扶手上,低头看着他,“等多久了?”

“半个小时。”

顾渐抬起眼,直白地问:“你今天能给我答复么?”

见到他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程希觉喉结滚动,压着升腾的情绪,“这么着急?”

“我等不到合约上的期限,我们需要尽快离婚。”顾渐侧过头,安安静静地盯着他。

程希觉面无表情地说:“我现在就给你答复,我不同意尽快离婚。”

顾渐沉默几秒,淡定地说::“你可以再找一个资质不良的人,照样可以以此拒绝领养孩子。”

“……你把我们的婚姻当游戏?”程希觉心烦气躁,为了迅速离婚顾渐竟连这种招都想得出来。

顾渐斜睨他,一字一顿地道:“程总,是你当游戏。”

程希觉心知肚明他说得有理,放松身体向后一靠,深倚着曲线沙发扶手,干脆理直气壮地说:“随你怎么说,我不同意离婚。”

顾渐眯起眼梢,“程总可真不要脸。”

程希觉抬起手,后脑惬意地枕着自己手臂,无动于衷地样子。

“你真打算不要脸了?”顾渐站起身,压低身子近距离冷冷逼问,呼吸洒在程希觉脸上。

程希觉置若无闻,目光漫不经心地瞧着他。

顾渐蓦然哧笑,低声说:“你不同意正常程序,我只能起诉离婚。”

寂静无声的夜气氛凝滞。

程希觉缓缓坐起身,流畅的下颚像绷紧的弦,低头系上松散的袖扣,冷淡地说:“不用起诉,我们明天就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