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是医院一天中最忙的时刻,电梯挤满了叮叮当当的手推车,玻璃瓶里葡萄糖来回摇曳,护士们忙里偷闲分享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
半关闭金属门突然伸进一只手,手指秀窄修长,白得扎眼,随后穿着兜帽的男人走进来,下垂的帽檐掩住半张脸,似乎不太想让人发现他来了医院。
方才热闹的电梯里瞬间安静。
男人瞥了眼墙上的导航,摁下楼层。
没有人发出声音,直到他走出电梯里,方才凝滞的气氛瞬间爆发。
“有电视台来拍综艺吗?测试明星突然出现后素人的反应?”
“不是吧,都没在网上见过他,真要是明星,早都火了。”
“别光看他长得好,去的可是孕检科!看着就挺花心的!”
“啧……”
顾渐端着检查单,递给穿白大褂的医师,给他诊疗的医生早已在超声波室等候,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为他安排了临时清场。
医生几笔签上字,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肚子,“空腹?”
顾渐点下头,躺在检查床上,头顶明亮的灯晃得他眯起眼。
医生拍拍他手臂,“上衣拉起来。”
顾渐卷起薄薄的套衫,露出平实紧致的腹部,有几分单薄肌理的线条,医生握着冰冷金属探头抵在肚脐附近,一点一点向下移动查看。
显示屏上的超声波黑白画面冒着雪花噪点,医生精准地停在一个位置,一个小小的,弯曲的黑点出现在屏幕上。
医生安静几秒,看向病床上面无表情的顾渐,掰过显示器的屏幕,“这是你的胎芽,发育得很健康。”
“你确实不是肿瘤?”
顾渐盯着胡桃大小的黑点,冷着脸质疑。
医生指着胎芽,示意他仔细看,“你看,它在动,这是心管在搏动,在为他进行输血。”
确实在轻微跳动,像蝴蝶煽动的翅膀。
顾渐拉下衣服坐起身来,为了维持些许安全感,拽起兜帽遮住脸,“我是怪物么?”
“当然不是。”
医生语气温柔亲和,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宽慰,“医学上确实有男人怀孕的案例,你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大不了,我们医院会帮你保守秘密。”
“不过……你要是不想留下这个孩子,我同样抱以理解。”
医生见过的人太多了,顾渐第一次孤零零的来医院做检查,这一回还是孤身一人来的,摆明了那个让他怀孕的男人并不想参与这件事。
顾渐微别开头,“我会考虑的。”
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你将来再次怀孕的概率很低,这件事你要慎重考虑。”
“还有啊……前三个月绝对不可同/房,让你那位伴侣忍一忍。”
“知道。”
“记得定期做孕检,不能抽烟饮酒,二手烟也不行,忌口的你自己上网看看。”
顾渐稍怔,一本正经地问:“不能抽烟饮酒?”
医生一脸无语,“这是常识。”
“记住了。”顾渐从没想过会怀孕这件事,不关注这部分的常识。
医生彻底放不下心了,“你带你的伴侣或者朋友来,我得和他们好好交代你的日常护理,你现在怀孕初期很危险。”
顾渐双手抄在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说:“好,我下次带他过来。”
从医院出来,时间还早,顾渐翻开通话记录,一直拉到将近两个月前,顾仁郁打给他的那通电话记录,编辑一条约见面的信息发了过去。
市区的一间咖啡厅,顾渐给点了杯咖啡,喝之前用手机搜了一下,怀孕果然不能喝咖啡,岂止是咖啡,大部分的饮品和他绝缘了。
顾仁郁衣冠整洁,笑意吟吟而来,拉开椅子坐下第一句便是:“阿渐,你能给爸爸发信息,爸爸非常开心,推了所有的工作来见你,你看你在爸爸心里多重要!”
顾渐懒得给他任何眼神,开门见山地说:“弗雷股东重新决议波罗传媒的收购事宜,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们快点通过?”
“什么?”
顾仁郁震惊地问,被他这句话吓出一身冷汗,“你怎么知道的?是程总说的么?”
顾渐点头,缓慢搅动杯子里的糖精,“程希觉想让我们的婚姻延长期限,直到收购完成,但我等不了那么久。”
顾仁郁沉浸在破产的恐惧里,脸都吓得煞白,喃喃自语道:“现在协议已经签了,波罗大部分资产转移到了弗雷,怎么说不要就不要。”
顾渐捏着勺子的手停下动作,稍微懂一点金融知识,收购一旦开始,中途终止是要赔偿天价违约金的,而且面临公司形象受损。
程希觉赔得起款,但弗雷这块金字招牌名誉不能受损。
顾仁郁看向顾渐,定神说:“阿渐,不管程总怎么说,你听程总的就好了,程总和你是婚姻关系,我是他的岳父,苏苏和他那么亲,他不会害我的。”
顾渐轻哧,声音清晰有力,“我没有时间和他耗下去,你去和程希觉商谈,早点解决你们的矛盾。”
顾仁郁凝滞一瞬,立刻浮出平和笑脸,以一副长辈的姿态说:“我知道程总私下对你很冷漠,不把你当一回事,还带着养在外面的人去听穆罗的演奏会,你心里有仇怨很正常,爸爸也觉得程总做得不对,你两是法定关系,他理应该给你面子。”
“不过——”
话锋一转,顾仁郁语重心长地道:“你出身的阶层接触不到豪门贵宅,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我并不愿程总选你联姻,苏苏从小就见惯了豪门的生活,比你更能忍耐这花花世界,你是长得好,但你的性子太直了,程总不喜欢你是人之常情。”
顾仁郁心里是有些看不起顾渐的,顾苏年纪轻轻在娱乐圈闯出名堂,事业风生水起,顾渐混到二十来岁,什么都没有,要是他有顾渐这张脸,早都再一次飞黄腾达了。
顾渐置若无闻,拆开糖精慢条斯理洒进咖啡里,心道:有点意思,程希觉居然骗我。
顾仁郁除了刚开始慌张失措,能这么快冷静下来说废话,大抵是觉察到终止收购这件事对弗雷的巨大影响,连顾仁郁都想到的事情,弗雷的股东又怎么想不到?
所以程希觉那天是在骗他。
顾渐站起身,咖啡推给还在喋喋不休的顾仁郁,“你结账。”
说完,看也不看顾仁郁一眼,双手抄在口袋里,神闲气定地走出咖啡厅。
顾仁郁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憋着火,端起桌上纹丝未动的咖啡灌了一口,下一秒,噗地一声全喷出来了,弄脏了他名贵的西装。
不知顾渐撒了多少糖,齁甜到能腻死人。
顾渐没有冒然去找程希觉对峙,到弗雷公司大厦下,先给宋律师打了一通电话,直白询问波罗传媒收购事宜。
宋律师如实奉告,这件事没什么好瞒的,程希觉前些天才让律师团队查了协议,一条一条核对协议有无漏洞,看起来确实担忧不能如期离婚,好在协议经过层层审核,没有任何漏洞可钻。
顾渐挂断电话,上了弗雷顶层的办公室,结婚那天秘书见过他一次,笑吟吟地替他刷了电梯卡。
偌大的办公室宽敞通明,巨大的电子屏幕显示一望无际的高尔夫球场,程希觉踏在碧绿柔软的草坪,双手握着球杆,俯身潇洒利落地进球。
秘书通过电话系统汇报了顾渐的到来,程希觉撂了球杆,扯起毛巾擦擦汗,不急不缓地换下休闲的装扮,穿上俊雅的衬衫西裤,挑了条陪衬的深色领带,顺便喷了点淡雅的男士香水。
然后,他坐在转椅上,心不在焉地拿出一沓雪白的文件。
片刻后,扣门声响起,程希觉端着文件翻开,语气漫不经心地说:“进。”
顾渐推门而入,姿态散漫地坐进软皮沙发里,修挺的长腿随意交叠,这套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地如同回自己家,慢悠悠地开口:“程总。”
程希觉侧头瞧眼腕表,“你来的正是时间,一起吃午饭,到上次你喜欢的那家。”
“我吃过了。”
顾渐懒得绕弯子,不动声色地看着程希觉,懒洋洋地说:“程总骗我有意思么?”
程希觉瞬间心知肚明,明知故问:“哦?我骗你什么?”
顾渐轻笑,透澈的眼眸洞若观火。
程希觉佯装思索,几秒后,身体后倾靠着椅背,“波罗的收购事宜一切正常进行,但出于某些原因,我不能和你按约离婚。”
顾渐歪过头,静静地看他,“什么原因?”
程希觉低头捏下鼻梁,神色深沉,“我母亲一直敦促我领养孩子。”
顾渐下意识瞥眼腹部,若无其事地等待下文。
程希觉仰起脸,低低叹息一声,“我并不想领养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我和你结婚除了商业利益的牵扯,也想通过婚姻来拒绝我母亲插手我的生活。”
顾渐听得淡定,程希觉太聪明了,并且善于识人,断定顾渐和顾仁郁关系恶劣,不会主动联系顾仁郁确定事实。
确实如此,如果不是因为怀孕,不能拖到肚子显怀再谈离婚,顾渐是绝对不会联系顾仁郁的。
程希觉疲惫地揉几下额角,声音里透着万般无奈,“我个人的资历谈得上优良,如果办领养手续,审核轻而易举,但现在我们结婚了,你的履历上有些……缺憾,儿童福利机构不会批准你的履历领养孩子,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拒绝我母亲的理由。”
最高明的瞎话不是混淆是非,而是混杂部分精挑细选的真相。
顾渐懒得辨别他是否故伎重施,直接问:“那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婚?”
程希觉不悦地眯起眼,模棱两可地回答:“需要等到我什么时候能说服我母亲放弃领养这件事。”
说了等于没说,时间全在程希觉的掌握之中,只要他愿意,拖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顾渐摇摇头,冷淡地道:“不行,你不能违约。”
程希觉晓之以情不能打动他,只好动之以理,“协约解释权归我所有,我不承认这是违约。”
纯粹的强盗逻辑。
谈什么都可以,但离婚是不可能离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