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穿过葱郁的林荫道,斑驳的阳光忽明忽暗,蹬着单车的环游车队三三两两,一个夏日里闲适的午后。
程希觉翻阅手机里的行程表,可以划掉几个非必要会议,“我陪你去趟医院做检查。”
顾渐没骨头似的倚靠着皮制座椅,额角沁着薄薄的冷汗,他全然不在意这副惨淡样,没心没肺地发笑:“不去。”
“你的状况需要去看医生。”程希觉伸手掰过他的脸,端详他白得没血色的脸,“我对你没想法,你不用担心我对你别有所图。”
顾渐盯着他看几秒,忽然倾身,大半个身子压在程希觉身上,几乎是脸贴脸的近距离,程希觉眯起眼,挑眉询问他的意图。
“可我对程总另有所图。”顾渐一字一字吐,字音暧昧地牵丝。
程希觉嗅到他脖颈间淡淡的气息,定定凝视顾渐的眼,“图什么?”
顾渐轻声说:“钱,或者是……色。”
说完最后一个字,他玫瑰色的舌尖在雪白下齿略做点留,这是发音的必须一步,可看在程希觉眼里,变成视觉冲击力极强的一幕。
顾渐的神态并不诱人,他的眼神沉郁冷涩,就像是死气沉沉的湖水,没有眼波流转的暧昧撩拨,可他是顾渐,什么都不做已经让人心神俱荡,何况是现在这种刻意的引诱。
程希觉目光岿然不动,蓦然一语道破,“顾渐,你害怕去医院。”
与聪明的人沟通的成本极高,顾渐向后一倒,仰起头倒在椅背上,挑着削薄的眉眼,一副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模样,“不去。”
“为什么怕去医院?”
程希觉心里发笑,只有小孩子才会害怕去医院。
顾渐漫不经意的语气说:“你听过小丑恐惧症么?有的人会害怕浓妆打扮的小丑,而我怕医院,小时候打针打多了吧。”
程希觉确实听过许多人会恐惧一些日常的事物,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渐,“如果刚我上钩了你怎么收场?”
“程总告诫过,让我不要高估自己的吸引力。”顾渐纤细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笑起来一侧嘴角隐约有很浅的涡旋,透着股败坏的劲,“何况程总心有所属吧?”
程希觉反问:“属谁?”
顾渐只笑不语,眼眸清亮黑润,很明显的在说:明知故问。
程希觉微抬起下颚,淡定问道:“你觉得为什么我费尽周章和你结婚呢?”
“不知道。”顾渐懒得动脑子。
程希觉不徐不疾地说道:“我对两种人敬而远之,第一种是娱乐圈的人,明星光环将一切隐私生活呈现到台前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第二种则是恋爱脑,会违法协约,带来许多麻烦。”
话说得婉约含蓄,实际上的意思却很难听,像程家这种级别的豪门,结婚对象讲究门当户对,清一水的名校毕业的千金名媛,和娱乐圈的人结婚,曝光率太高了,那是暴富土豪干的事,不在乎自个儿的隐私,不介意被人嚼八卦。
顾渐神态闲适,玩味问道:“程总不担心我违约吗?”
“你不会。”程希觉凝视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也不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苏背后有顾家撑腰,即便闹得再难看,也不能把顾苏怎么样了,但顾渐孤家寡人一个,身世背景单薄,在手眼通天的权贵阶层面前宛如大海里一叶小舟,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顾渐慢悠悠歪过头,“如果是程总违约呢?”
程希觉轻笑,目光含几分讥诮的意味,“如果有这个可能,应当是顾家资产收购延期了。”
没有第二个可能。
比起刚才的话更难听,程希觉瞧不起恋爱脑的人,恋爱与他们这种人而言是种可有可无的调味剂,没人会把佐料当成正餐吃。
如果婚姻存续期间他迷恋顾渐,生拖死拽的留住这段商业联姻,岂不就变成他最瞧不起的人,这颗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大脑,不允许他干出这种失智的事情。
换而言之,顾渐的确有难得的魅力,可尚不足让程希觉色令智昏。
顾渐勾了勾嘴角,“那就祝程总的生意顺利,我们早日一别两宽。”
程希觉莫名的不悦,瞥了他眼:“如果你坚持不去医院检查,我可以请私人医生来家里。”
“不要。”
顾渐干脆拒绝,懒得没边斜躺在车座一角,秀挺的长腿大咧咧的伸开,鞋尖踢到程希觉整洁的西裤腿,不以为然地说:“我的身体状况自己清楚,这点小病死不了。”
程希觉低头,顾渐的白球鞋鞋尖雪白干净,鞋带系得松松垮垮,他抬眼,淡漠地问:“哦?那你得什么病才会死?”
顾渐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死过?”
程希觉眼中讶异,“你死过?”
顾渐净白的颈窝里黏着湿腻的汗,漆黑头发潮润的耷拉下来,他的身体很不好受,嘴唇的颜色泛着白,无关痛痒地轻哧:“好几次呢。”
程希觉习惯他不合时宜的戏谑,“什么时候?不会是游戏里?”
顾渐抬起手把恤衫的拉链一直拽到顶,半张脸冷白的脸掩进衣领,眼睛弯着显而易见的笑意,“程总开始了解我了。”
程希觉心底松一口气,“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好的。”顾渐很乖巧的答应。
程希觉突然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他蹙眉目光审视,顾渐打个哈欠,垂下乌绒的睫毛,后脑勺枕靠着手臂,非常安逸地小憩。
说起来顾渐从未露出绝望、灰败的神色,他更多时候是置身事外的冷淡疏离,玩世不恭的松散,所以程希觉从未觉察过他的丧气,刚刚那么一瞬间,他才发觉,对这位新婚伴侣的了解很少。
“别盯着我的脸走神了,我的薪水还靠程总赚呢。”
顾渐没睁眼,懒洋洋地吐字。
自恋得没边了。
程希觉抽回目光,低低嗤笑一声,方才对顾渐过去经历产生的好奇烟消云散。
*
升职加薪之后,引力公司的顾总监拥有一间面朝东江的超大办公室,A&R部是公司的脸面,总监的办公室常常与歌手会谈,玻璃窗一尘不染,倒映珠光宝气的陈设。
办公室的真皮椅,不能放平睡觉,窗户太大,阳光刺眼,睡觉不安生,房间正中奶白皮沙发宽敞柔软,睡上去有种舒适的包裹感,唯一让顾渐满意的物件。
唐歌很迷信,从超市买了个爬楼梯的玩具送给顾渐当摆件,寓意步步高升。
录音棚里只有她和顾渐两个员工,来公司报到那天,她感觉这辈子完了,费尽功夫挤破头才进入引力公司,却因为没背景,被踢到这种穷乡僻壤的部门,相当于古代发配边疆了。
沮丧一直维持到见到顾渐那一瞬间,唐歌突然觉得录音棚非常好。
小镇青年能在余宁这座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里扎稳脚跟,唐歌识人无数,很是聪明机灵,看得清顾渐和引力公司其他人不太一样。
顾渐迟到早退,从不给上司好脸色,连录音棚的音乐编辑软件都没有打开过,每天早上进门先喝杯咖啡,不是睡觉就是在玩游戏,正经的工作一件都不干。
堪称摸鱼界的王者。
没有上进心的男人是非常招人讨厌的,但顾渐不一样,有次唐歌挂着耳机给歌手调音,原唱如同车祸现场般惨烈,怎么调都调不回正调上。
郑总发火指着鼻子骂她,顾渐恰好路过,听也没听耳机里的歌声,盯着屏幕上的音波看几秒,随手推上去几个键,如同妙手生花,破锣嗓子一秒清耳悦心,那位歌手自个儿都沉醉自己美妙的歌声里。
那时唐歌就察觉到,共事的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佬,可太崇拜顾渐了,摸鱼那只是大佬的兴趣爱好。
“老大,狗富贵,互相旺啊!”
顾渐敞开腿倚坐在皮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拨郑总留在办公室的牛顿碰碰球,“怎么旺,要我给你写推荐信?”
唐歌勉强笑起来,“不了,你的推荐信我老家用不了。”
顾渐全神贯注的盯着弹动的铁球,平淡地问:“舍得?”
“舍不得。”唐歌抹抹脸颊,重重叹口气:“我向公司拷贝了一份蒋冽新专辑的音乐,试了几次编辑修改,但压根达不到蒋冽想要的效果,尽力努力过了,挺唏嘘的……”
顾渐手指压在光亮的金属球上,停顿了几秒,突然说:“既然修改过了,你可以拿给蒋冽试听,或许结果不一样。”
“会不一样吗?”唐歌神色不自信,苦涩地笑着,“蒋冽的要求连公司的大咖都无法满足,我怎么可能达到他的标准。”
顾渐抬起眼,“听我的,明天早上拿去给他试听。”
唐歌非常相信他,既然顾渐发话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点头答应了。
至于蒋冽听完的反应,唐歌心里有数,只是祈求B神保佑,奇迹降临,不然就保佑蒋冽聋了,两者发生的概率没啥区别。
城市的霓虹倒影在江中仿徨,引力公司里万籁俱寂,唯有顾渐的办公室亮着灯,他玩了三个小时的扫雷,直到手机没电关机,公司的夜班保安巡逻路过,告诉他员工全部下班了。
顾渐拉开抽屉,拎起价值不菲的降噪耳机,与压在耳机下一双平平无奇的真皮黑手套。
来到录音棚,他掀开唐歌的笔记本,插上录有蒋冽新专辑的优盘,慢条斯理地戴上黑皮手套。
像是运动前的放松,顾渐轻轻揉揉手腕因为压力而绷紧筋骨。
尽管事先做了准备,触碰到键盘一瞬间,顾渐深深呼吸一口,薄薄衬衫下胸口迅速的起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裸着的后颈上细绒绒的寒毛竖立。
心脏抽痛,额角像上紧了发条,疼得四分五裂,嗡嗡的耳鸣机械般脑子里回荡。
顾渐神情冷淡平静,发颤的手指拆开口香糖塞进嘴里,医生说咀嚼节奏能减缓铺天盖地的恐惧感,其实没什么用,但能让他控制不要咬的嘴里鲜血溢流。
医学上简称他的病症为PTSD。
创伤后应激障碍,最初常见于从战场受伤退伍后的军人,再次听见枪声仿佛回到恐怖的战场上,会使人瞬间丧失理智,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
患病者应激恐惧的事物各有不同,而顾渐应激源是接触音乐创作相关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