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五的下午昏昏沉沉,顾渐仰在会议室角落的椅子上,戴着一副白色挂脖耳机,头上掩着外套睡得很舒坦。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门一开,陆陆续续进来衣着时尚的男男女女,顾渐在一家老牌的唱片公司工作,担任录音棚的音乐编辑,俗称调音师。

如今唱片行业衰败,公司大半年没发布新专辑,平时会议室很清闲,顾渐的录音棚里不能用空调,他经常来会议室睡觉。

唱片公司的同事没注意到角落里的人,端着笔记本电脑依次而坐,短短几分钟,会议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上百人。

“蒋冽有几个月没来公司了吧?”

女同事脸红心跳,拿出化妆镜仔细补上脱落的底妆。

男同事点头,望向空荡荡的门口,“我听说公司交的曲谱全被蒋冽打回来了,这回我们郑总可完蛋了。”

“说起来不能怪郑总,咱们整个行业人才凋零,流行歌曲市场多少年没出过爆火的神曲了。”女同事惋惜地叹口气。

男同事随声附和,“是啊,蒋冽要求也太高了,他想再造神话,哪有那么容易?”

女同事补完精致的口红,“蒋冽要求高也没错,他现在红得发紫,再来一首神曲可就歌坛留名,以后能封神了。”

话说到这,会议室里鸦雀无声,众人齐刷刷向门口行注目礼。

蒋冽身材挺俊匀称,衣着打扮前卫时髦,五官英气干净,修高的鼻梁上夹着复古的原片墨镜,大刀阔斧地走进会议室,立即有几个人起身拉开第一把椅子。

常言道红气养人,蒋冽从几年前发售第一张专辑后,像是坐上云霄飞车似的爆火,那张名为《云间飞行》的专辑里的每一首歌都登上年度大众喜爱排行榜,霸榜的盛况前所未有,蒋冽因此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新星,这几年下来神采英拔,举手投足有股潇洒落拓范儿。

啪——

蒋冽的经纪人从公文包,拿出一个U盘甩在硬木桌上。

全场静谧无声。

一滴冷汗从郑总的额头滚落,为难地说道,“蒋少,我知道您精益求精——”

“但”字还没说出来,蒋冽用中指抬起墨镜,眼睛打量他一遍,“你们公司不该叫引力,而是该叫瓦力。”

郑总不明所以地赔笑。

蒋冽勾起唇角发笑,直白地说:“整理垃圾更适合引力公司。”

简而言之就是:我不是说你是垃圾,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无差别地图炮开得死伤惨重,会议室里众人脸色都不太好看,郑总老脸发白,勉强维持笑容,“我们做的歌曲是非常符合目前市场主流的,我们的精品外加你的名气,这张专辑绝对震撼人心。”

蒋冽被他气笑了,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众人,起身双手撑着桌沿,伏低身子压迫感十足,“我说过,我要的是和B神一样水平的作品。”

年轻的同事小声地问旁边的前辈,“B神是公司的前同事?”

唱片界的老前辈摆摆手,苦涩地笑了笑。

B神来源于Bane的首字母,是个古早的ID,那会大约十年前,弹幕视频网站刚刚崭露头角,尚是小众圈子里的流行文化,如今如日中天的D站那时的用户量不过一两百万,是网络上杂草丛生的荒漠,Bane是荒漠里诞生出的瑰异。

他的视频内容简单,一把古旧的电吉他,轻微噪音的麦克风,却滋长出令人过耳难忘的美妙旋律,那双骨肉均匀,修直漂亮的手仿佛具有玄妙的魅力,拨动的时刻像在挑拨人的心弦。

Bane的声嗓干干净净,如同清冽明净的溪水流淌,沾点少年变声期后的幽哑,好听的似是博物馆里名贵珍藏的乐器。

短短半年时间,Bane在幼小的D站拥有了几十万粉丝,唱片界的业内人士纷纷留意到这位从未露过脸的歌手,许多大咖公司抛出橄榄枝,想签下这位天才歌手,可谓是机会无限,随便抓住一个就能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可惜不知因为什么原因,Bane将所有的音乐版权打包出售给了某家小公司,D站的账号从此不再登录,消失在大众的视野中,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随着时间滚滚而来,曾经红极一时的B神渐渐不再为人知晓,直到前几年,小公司把Bane样带拿给了蒋冽试听,惊为天人的蒋冽巨资拿下版权,以Bane第一首歌曲《云间飞行》命名出了一张旷古绝今的专辑。

编曲和填词标注了Bane的ID,可除了当年的铁杆粉丝之外,很少有人记得这个名字,大众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蒋冽的化名,至于Bane究竟到底是谁,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引力唱片公司试图在D站联系过,近十年未登录的账号遍布尘土,D站内部都无法联系到Bane,他就像浓烈滚烫的昙花,盛放之后渺无影踪,只留下一段令业内人惋惜的故事。

蒋冽是Bane最狂热的粉丝,每次来到引力公司,都要赞叹一番Bane卓绝的才华,彩虹屁吹得天花乱坠,如果不认识B神的人,会被他狠狠地嘲弄。

听到前辈的科普,新同事津津有味,小声地感叹:“像B神这种远古大神,现实一定非常成功,不知道在那个靠海的别墅睡午觉呢……”

话音落下,旁边罩着恤衫的人影忽然动了一下,从衣服下伸出一只清瘦匀净的手,扯下盖在头上的恤衫,露出被捂得濡湿的面庞,顾渐额前黑色的湿发翘起来,半眯着眼惺忪,一副恹恹的倦怠模样。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

不少人眼睛突然发亮,心里同时冒出一个疑问:他是我们公司的同事?!

顾渐姿态慵懒随意地窝在椅子里,眼里还有点睡梦的湿意,清透干净的像珠子,弧线柔和的嘴唇松弛湿润,有种很刺激的情/欲感。

横七竖八的视线交织在顾渐身上,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美貌让所有人愣几秒,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公司开会时打盹儿。

长那么好看,在开会的时候打盹算什么?同事们已经在心里为他找好了开脱的理由。

顾渐脸上没有任何的尴尬,单手摘下挂脖耳机,起身说道:“郑总,我先出去了。”

郑总擦擦头上的冷汗,“去吧去吧。”

蒋冽双手交叠抵在鼻尖,盯着顾渐的眼神不善,在他谈起B神的时刻,居然有人在睡觉,未免对待B神太亵渎了。

顾渐走到会议室门前,伸手正要推门,郑总忽然叫住他,“顾渐,下不为例啊!”

“顾渐?”

蒋冽捕捉到关键词,神情顿时很微妙,“你就是顾渐?”

有那么点审视、高高在上的意味。

顾渐脚步一顿,没有回头看,推开门淡定走了出去。

郑总立即赔礼道歉,“蒋少,您别生气,他年轻不懂规矩。”

蒋冽指腹抚摸下颚,眼神里有点好奇。

郑总谨慎地问:“蒋少认识顾渐?”

“认识。”蒋冽点了头,没想太多地道:“算是亲戚关系。”

郑总长舒一口气,没想到顾渐竟然还有蒋冽这种豪门世家的亲戚,以后可不敢怠慢。

*

周六到了约定搬家的日子,午后天气灰蒙蒙,顾渐接到了陌生电话,司机和搬家工人一行人在楼下等他。

等到一行人上门,看到顾渐家里傻了眼,空荡荡的房间里一张床和桌子,正中间一个行李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家里很干净整洁,顾渐靠在门口,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土狗崽子,单手端着奶瓶给狗喂奶。

司机小心翼翼地问:“顾先生,你只有这些东西吗?”

顾渐点点头,“我是极简主义。”

其实是穷的。

司机恍然大悟,拎着轻飘飘的行李下楼放到后备厢,顾渐抱着喝奶的狗崽坐在车后排。

土狗崽是顾渐路边遇到的,死死咬着他的裤腿不松口,死乞白赖地来到家里来,他养了一个多月,还没学会吃狗粮。

车子一路行驶上盘山公路,郁郁葱葱的山坡上纯白色的别墅挺直矗立,几何形的外表简约新雅,门前立着一位身穿制服长裙,头发梳理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士。

随着车门打开,中年女士露出温和的刻板笑容,“太太,欢迎您回家。”

顾渐稍怔,才明白太太是称呼自己,“哦,谢谢。”

女士眼神示意司机把行李箱拿进屋子里,望着顾渐道:“我是先生的管家,太太和先生一样叫我周姨就好,先生是我看着长大,如今能找到如此良配,我真为先生开心。”

顾渐随意点头,单手环抱着狗崽向台阶上走去。

周姨依旧是笑着,跟在他后面说道:“太太,您的宠物不能进去。”

顾渐眉头微拧看着她。

周姨满脸的抱歉,毕恭毕敬地说:“今天您第一天到家,不清楚家里的规矩,先生不喜欢任何有毛的动物,看见了一定会不高兴,您的宠物请交给我,我会妥善地处理好。”

虽说是请求询问的语气,但周姨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回绝的余地。

每个人都很清楚,顾渐只是暂时借住在这里的住客,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太太”,连管家周姨的地位都要比他高。

顾渐抚摸怀里柔软的狗崽脑袋瓜,“如果带着它,我不能进去?”

周姨的笑容一僵,没料到顾渐直击要害,“抱歉,是这样的,请太太体谅。”

“合约里有规定这条吗?”

顾渐淡声问。

周姨迟疑几秒才反应过来,“太太和先生的合约我不清楚,还请太太不要为难我。”

狗崽呜咽着舔舔顾渐的手心,顾渐无动于衷由着它舔抵,积压一整天的乌云漫天漫野的袭来,苍郁山间升腾起薄薄的水雾,霎时间滂沱大雨,凶猛的雷雨像玻璃珠子,噼里啪啦滚落在地。

周姨以为顾渐妥协了,这是刚上门的第一天,以顾渐的身份,没有挑事的实力,只有服从分配一条路。

却没想到,顾渐连她瞧都没瞧一眼,抱着狗崽推开大门,径直走了进去。

*

程希觉刚回家,脱下西装外套递给门口等候的仆佣,周姨笑盈盈地迎上来,没说几句话,先告了顾渐的状。

“先生,家有家规,连老爷子来了我们这都不能带着阿诺,太太年轻气盛,您得好好管管。”

阿诺是程家老爷子的爱犬,平日里当半个儿子一样疼爱,来了程希觉家里,也只能放养在门外的草坪上,连入门台阶都不能上。

程希觉皱眉问:“什么太太?”

周姨尴尬地提醒说:“今天是周日,太太搬过来的日子。”

程希觉“嗯”一声,睨了眼空荡荡的客厅,“顾渐呢?”

“太太在楼上客房休息,要我叫他下来吗?”周姨毕恭毕敬地问。

程希觉抬手示意不用,正巧要和顾渐谈谈明天回家一起见家长的事,顺便让顾渐把狗崽送走。

宽敞的客房布置得很精雅,从书房到洗手间一应俱全,像是高级酒店里的总统套房,顾渐把带来几件衣裳挂进衣柜,然后简单地洗个澡。

敲门声响起时,顾渐的头发擦得半湿半干,黑色半长不短的头发凌乱戳在颈窝里,随手裹上黑丝绒的浴袍,一面系腰带,一面拉开了房门。

浴袍系的松松散散,露出的锁骨线条清晰优美,他的皮肤天生泛着冷调的白,不怎么健康,像是褪色的画纸,有点颓靡、冷清的味道,再配上顾渐无动于衷的脸,莫名的吸引人。

程希觉呼吸骤低,不动声色地说:“明天你要和我一起回趟家,见见程家的人。”

顾渐斜倚在门框上,点点头,“好。”

“不问为什么?”程希觉端视他。

顾渐半抱起手臂,莫名地发笑,“我能见到豪门巨贾的阿公,有什么好问的?”

程希觉挑眉,“是么?我还以为你会不情愿。”

顾渐向后捋起额前的湿发,露出整张干干净净的脸,“我这人游手好闲,没什么出息,梦想就是嫁入你们家这样的豪门,吃一辈子软饭,现在美梦成真,开心都来不及。”

明明说的是不知廉耻的垃圾话,可他的神态不以为然,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程希觉盯着他看几秒,顾渐懒洋洋侧开头,耳后的纹身清晰鲜明。

上回在酒店里的事很仓促,他没注意到顾渐身上的小细节,现在近距离看起来,顾渐耳后纹身纹得非常精致漂亮。

细腻的针笔勾勒出花瓣层层叠叠的边线,从花心的颜色由粉转浓,仿佛是在一点点的绽放,逼真的活色生香。

离的很近,程希觉嗅到清冽的香气,淡淡的,像碾碎的薄荷和玫瑰缠在一起。

短暂地发怔几秒,程希觉回想起这是顾渐身上的气味。

没来用的口干舌燥涌上程希觉的喉咙,他声音有点低沉得哑,“如果你说这些想让我厌恶你,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吸引力了。”

“那就好。”

被拆穿的顾渐敛了笑意,低低垂下眼,浓郁柔长的睫毛映下薄薄的阴影,沉闷倦怠,像是一潭波澜不起的死水。

程希觉抽出胸口的口袋巾,掩住鼻尖,“明天你要穿正装。”

顾渐:“我没有那种东西。”

订制西装需要十天半个月,程希觉目光衡量顾渐的身高,比他低半个头,“明早我让周姨挑一套我的应急,回头带你去订制。”

顾渐慢慢点头,“你方便就好。”

程希觉淡定地揶揄,“没什么,你又不是没穿过。”

顾渐随意拢了滑下去的衣领,眯着眼非常困倦的神态,迫不及待地要送客。

程希觉适可而止,踱步走下阶梯,若有所思地想顾渐耳后纹身的寓意。

直到周姨递上煮好的咖啡,恂恂地问:“先生,刚才我联系了宠物收养中心,他们随时可以上/门服务。”

程希觉稍怔,方才想起来这件事。

嗯,一定是今天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