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一点点被剥开的时候,白向墨和齐铭就已经有所猜测,只是没有证据没有提起。
现在所有证据摆在面前,验证了他们的猜测是对的。
根据供词、物证和指纹鉴定,可以推断出整件事是张书宁自导自演。
联系张家最近所发生的事,张书宁很大程度是因为不满被安排的婚姻,才会想出这么一出戏码,想要骗过所有人,然后用另一个身份重新开始。
虽然不可思议,却又似乎合情合理。
装死也要躲避自己,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屋中十分安静,大家摒着气,生怕自己的呼吸声影响到陷入纠结情绪中的张先生。
最终,张先生打破了僵局。
张先生给一旁的管家递眼色,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白齐二人面前。
管家迅速退下,再出现的时候,手里捧着两个礼盒。
“这几日二位为我家的事奔波操劳,实在是辛苦了,一点薄礼还请笑纳。”
管家将礼盒一一送到白向墨和齐铭手中,白向墨一开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齐铭直接帮他将礼物拿过来塞到了他的手上。
“能为张先生解忧,是我们二人的荣幸。”
张先生见状满意地笑了笑,意有所指说:“我年纪大了,就喜欢清净。”
“张先生好好休息,待到天气好的时候,我再约您出来喝茶。”
齐铭朝着张先生行了个礼,就扯着白向墨离开了。
上车开了好一段路,完全不在状况的白向墨才回过神来:“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拿着手中的礼物回家睡个好觉,以后该干嘛干嘛去。”
齐铭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手指在礼盒上轻轻敲打着。
白向墨依然转不过弯来:“你说清楚了!”
齐铭睁开眼看他:“张先生不会向我们索赔,你也不用再担心被警察抓进去给枪毙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齐铭微抬下巴指向白向墨手上的礼盒:“张先生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彻底查清楚……”
“这些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齐铭打断,“剩下的就是张家的家务事,我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
白向墨气笑了,他无缘无故被抓起来痛打一顿,家人因此担惊受怕,还欠下一屁股债,就这样结束了?
整个证据链虽然已经清晰,可如果按照正常的司法程序,依然不能直接结案。
“那具无名女尸呢?她的身份还没有查明。”
兜里掏出一包香烟,叼在嘴里并没有点燃。
“不是证明她是产后出血而死吗,这并不是一桩谋杀案。”
“她虽然是产后出血而死,可损坏尸体是事实。如果其中有内情……”
“那些重要吗?不过是一个穷人家的女人罢了。别说不是谋杀,就算是谋杀……”
齐铭并没有说下去,胳膊搭在车窗上的手将嘴里的香烟扯出来捏碎,扔出了窗外。
“你这样的观点非常可怕和可恶。”
白向墨冷声,抬起手拍前座司机的椅背,道不同不相为谋。
“司机师傅,麻烦停车。”
白向墨贴着车门,一副你不停车我就要跳车的架势。
司机扫了一眼后视镜,看到齐铭点了点头,就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白向墨直接下了车,黑色福特却依然在他的身边慢慢并排开着。
“你的东西没拿。”齐铭将礼盒递出窗外。
白向墨没理会,继续往前走。
“你可别忘了你还欠我五百块大洋,这里面的东西绝对价值不菲。”
白向墨脚步顿了顿,咬了咬牙继续往前走,慌乱的脚步透露出他此刻矛盾的心情。
他走了几步,最终还是转过头说:“这些东西用来抵债!多不退少不补。”
齐铭笑了起来:“你还讹上我了,你哪里来的自信这些东西值五百大洋。”
“欠条给我。”白向墨不理会齐铭的调笑,直接伸手要欠条。
“我还以为你这样的学生会不屑理会这种脏钱呢。”
“欠条。”
“你不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吗?兴许比五百大洋更值钱。”
白向墨将手收回,一声不吭地朝前走。
齐铭又说了几句话,白向墨依然没有理会。
他收敛笑意,跟司机嘀咕了一声,车子突然猛地加速。
白向墨看着车尾,心中还没来得及想什么,那辆车就停在了前面。
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后车门被打开,齐铭从车子上走了下来。
“赶紧上车吧,我答应过你的母亲,会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
白向墨没理会他,想要绕道离开。
“刚才是我说错话,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白向墨停住脚步,表情认真又固执:“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齐铭歪脸轻笑,举双手宣布投降,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烟,一副不羁模样。
白向墨看着,压下去的火又蹭蹭冒了起来。
“你看那边。”齐铭突然伸手指着一个方向。
白向墨下意识朝着他的手望过去,看到了一条小巷,小巷里坐着或者躺着几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这个角落,一到冬天就会发现有人冻死饿死在那里。他们的尸体会被拉走,随意扔在乱坟岗,被野狗吃掉。”
“那个女人生产而死,她的孩子兴许还活着,兴许之前还有其他孩子。既然已经死了,如果能换回一点钱,对那个家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张书宁这次虽然大胆,但是她应该是做不出偷尸体的事,很大可能就是花钱购买。
这个世界连活人都能轻易买到,何况是一具尸体。
白向墨紧紧的抿着唇,这不是他熟悉的世界。
哪怕也经常出现可怕的命案,但是整个社会风气是不同的。
上海在现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非常繁华富庶的地方,可依然有很多人连温饱也难以维持。
内忧外患的混乱局面,生命在这个时代变得那么的轻飘飘。
“所以,我们就可以无视穷人的生命和尊严了吗?”
“很多人的确这么想。”
齐铭拿走嘴里的烟,神色变得严肃认真。
“不过,我很高兴有人不一样。”
白向墨狐疑地望着他,满脸不信任。
齐铭坦然的说:“我们总吝啬自己的善意,却又喜欢与好善乐施的人为伍。”
白向墨垂眸:“可我什么也没做。”
他现在的状况,让他无能为力,这才是令他最懊恼的。
白向墨心里也很清楚,张先生的能量,以及警察局办事多么的敷衍。
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人,只能被动地跟着被人的步子走,无法坚持自己作为司法人员的职业道德。
“你已经做了很多。”齐铭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安慰道。
“如果不是你,我们保险公司要赔死,直接影响我们公司职员的生存问题。你还救了一个人,或是你自己或是哪个倒霉鬼。”
白向墨抬头,齐铭个子比他高大半个头,只有仰着才能与他对视。
“我做了那么多,你还好啥意思不还我欠条?”
齐铭愣住,好一会才回过神。
“那个……我还是挺好意思的。”
白向墨啧啧。
“不过有人愿意出钱,我也不得不‘不好意思’。”
“什么意思?”
齐铭摆出一个邀请的姿势,白向墨也没再坚持,坐上了车。
“张先生不希望我们再关注这件事,还希望我们就此闭嘴。”
齐铭看白向墨脸色不好,怕他想不开,劝说:
“这件事你是无辜被牵连,五百大洋的保释金和医药费都该由他们出。”
白向墨未语,拿起那礼盒拆了起来。
礼盒上方躺着五筒银元,下面是一根人参。
人参看样子年份不短,品相非常好。
依照原身的记忆,至少能值二十来块大洋。
白向墨心里虽然膈应,却也不会把这些礼物拒绝了。
这是他应该获得的赔偿,原身可是因此丢了性命。
而且他还协助了办案,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这也是报酬。
看到这些东西,白向墨沉默了一会,才幽幽开口:
“张书宁采取这样激烈的方式逃跑是为什么?她其实只要逃离上海逃离张家的势力范围就可以获得自由,现在很多进步女性为了获得自由都这么做,激烈点顶多再在报纸上刊登解除父女关系的公告。
她却绕这么一大圈设计这么一出戏,让所有人以为她死了,让自己父亲永远不要惦记自己,这和外界他们认为的他们父女关系的情况完全不符。
是什么样的情绪,遇到什么样的事,让她下狠心这么做?”
齐铭没有理会他,白向墨依然在自言自语。
“张先生是什么样的人?他真的如同表现出来的那么爱自己的女儿吗?”
齐铭挑眉:“你想要说什么?”
白向墨表情认真:“我怀疑张先生曾对张书宁进行过……”
齐铭猛的捏住白向墨的脸颊,力气大得好像要捏碎一样,让白向墨无法出声。
“你知不知道有些话说了,你第二天就能横尸街头!”
白向墨瞪着他,两人就这么对峙着。
好一会齐铭才松开了手,白向墨本就受伤的脸上又多了三个指印。
白向墨揉着酸疼的脸,又想下车了。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齐铭语气透着嘲讽。
白向墨摇头:“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我只是不想看到好不容易逃开的人,又重回魔窟。”
一码归一码,张书宁在这件事上确有不妥,可并不意味着就该承受不应该承受的后果。
当然,一切前提是他的假设是真的。
齐铭深深看了他一眼,才缓缓开口:
“看你这么担心她,我会帮你继续关注的。”
“你这么好心?”
“张先生为你出了医药费,这就作为你帮助我们公司免除这么多赔偿的报酬。”
“谢谢,希望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吧。”白向墨深深叹一口气。
如果真的像他猜测的那样,张书宁很可能又会被抓回来,那么她面临的会是更可怕的折磨。
到那个时候,他该怎么做呢?
“你的想法才是真的可怕。”
齐铭上下打量白向墨,重新审视。
张书宁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一看就是那种在蜜罐里长大的,父亲也是个有身份地位的正派人,普通人怎么会往那上面想?!
白向墨微微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解释,最后干脆选择沉默。
“生气了?”
白向墨摇头:“从事这一行久了,习惯往最坏的方向想,有时候难免会被人质疑和误解。”
“这一行?你指的是哪一行?”
“法医。”
齐铭不可思议:“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医学生,要去当个仵作?”
医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而仵作却是被人瞧不起的。
虽然现在逐渐规范,地位没有以前那么低贱,可依然是受到很大歧视的职业,觉得十分晦气。
白向墨并不意外他的态度,他当初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就有很多人不理解。
现代如此,这个时代更甚。
“是法医,谢谢。”白向墨纠正,“我喜欢,不可以吗?”
“你的爱好很特别。”
白向墨耸耸肩,并不以为然,他以前的同事可多着呢。
齐铭粲然一笑:“很巧,我也是。”
白向墨转身看向齐铭。
齐铭:“我也喜欢管死人的事。”
夜晚的上海灯火通明,璀璨绚丽,令人着迷,不枉夜上海之名。
车子停在白向墨家弄堂口,白向墨下车时,齐铭突然叫住了他。
“白向墨。”
白向墨转身,压低身体望车里的人,一双眼睛不算大却炯炯有神,透着光芒。
齐铭眼眸微闪:“你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华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