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姐姐

郁行一哭泣的时候是无声的,只是默默地流泪,伤心到极点会喘不过气来,只能无声地张着嘴剧烈地喘息。

远夏看着心疼死了,恨不能将他抱在怀里,吻去他脸上的泪水,也想告诉他,姐姐没有死。但他只能圈着他的肩,在他背上轻抚着安慰他。

一直等到他情绪稳定了些,才将手帕递给他,温声说:“行一,档案上写的是姐姐失踪,并没有见到姐姐的遗体。我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怎么也得去姐姐走过的地方看一看,跟当地人打听一下情况,看有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

郁行一双眼通红,他闭了一下眼,眼眶里的泪水滚落下来,他用手帕擦去脸上的泪水,点了点头:“嗯。”

从团部出来,老何给他指明了17连所在的位置,离团部有十几里的距离,没有班车,只能靠步行。

远夏在镇上看了一圈,看到一辆拖拉机,上面还安装了铁栅栏,看起来是装牛羊的,一问,果然是送牛羊到镇上屠宰场的,跟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方向,只是不到那儿。

两人也顾不得车上脏臭,爬了上去,能省一程算一程,毕竟大夏天的,又是中午,步行十几里那是要把人累中暑的。

两人在滚滚飞扬的尘沙中坐到了终点,司机好心地给他们指路:“往前走个三四里,就到17连了。”

“谢谢大哥。这个您拿着尝尝,我们老家的香烟。”远夏一边道谢,一边塞了香烟到对方手里,出来的时候带了两条烟,就是为了求人办事用的。

司机没想到顺路带两个人,还能得一包好烟,简直是喜出望外:“你们太客气了。要不要上我家喝口水再走?”

“不麻烦了,大哥,前面就到了。”远夏道了谢,转身和郁行一赶路。

走出一段,遇到一条小溪流,两人过去洗了把脸,发现水竟然冰冷刺骨,看样子是天山的积雪融水。

太阳很大,他们埋头疾走,一路上连个阴凉处都难找,很少有高大的树木,终于接近了目的地,一个叫野地的村子,名字起得实在是过于随意。

郁行一此刻已经收拾好情绪,他其实很早以前就已经预想过这种结局,但真到听到消息这一刻,他还是难以遏制地悲伤。姐姐太可怜了,在异地他乡去世,竟还尸骨无存。

所以当远夏说要去走一下姐姐走过的路,他没有拒绝,他想从认识姐姐的人那里打听更多姐姐的消息,甚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遗物。

他们进了村,这里的人对他们的到来并不意外,说起来兴奋更多一些,毕竟他们中有很多人好多年都没回过老家了,对内地的消息非常好奇。

远夏找到村委,也就是连队支部,开始打听郁知文的下落,连长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你们是郁知文同志的家人?你们不知道吗?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远夏点头说:“我们已经从团部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们就是想来打听一些姐姐在这里的事,还想了解一下,她最后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这里有没有为她保留一些东西。”

连长的表情有些沉痛:“郁知文是个好同志,她有文化,工作能力突出,乐于助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郁行一再次问:“那您这里有保留我姐姐的遗物吗?”

连长说:“时间太久远了,我这里恐怕很难找到她相关的东西了。非常抱歉,让你们白跑了这么远的路。她出事之后,我们发过电报给她的家人,看样子你们是没有收到。”

郁行一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远夏说:“连长,我们赶了一天路,天色已经晚了,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

“应该的应该的,我们支队有招待所,专门用来招待战士亲友的。我领你们去。”连长说。

很快,村里的人都知道了远夏和郁行一是来找郁知文的,有关系跟郁知文比较好的人过来和他们说起了郁知文的过往,还有人带他们去看郁知文以前住过的房子,不过那房子如今早就荒败无人住了,里面的东西自然早已没了踪迹。

其中有一个说郁知文从前的东西都被一位关系好的女知青收了起来,不过那位女知青今天不在家。

郁行一和远夏决定等到对方回来再走。

一直到了深夜,天总算黑了,他们准备睡觉,又有人过来敲门。

远夏过去打开门,来访者是一位中年女性,她见面就说:“你们是郁知文的亲人吗?我是郁知文从前的好友,才刚回来,听说你们来了,我这里有一些她的东西要交给你们。”

远夏赶紧将人让进来:“快请进来。”这就是他们要等的人。

女人进来之后,将一个袋子放下,又从口袋里拿出来几张黑白照片:“这是她留下的照片。你们看,是不是你们家人的?”

远夏将照片递给郁行一,郁行一凑近煤油灯,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我们全家在南京照的,那年我6岁,姐姐刚考上大学。这张是我和姐姐一起照的,我离开南京前照的。”

郁行一一边看,一边湿润了眼眶。

女人又指着郁行一手里的那张照片说:“这是我们几个知青一起在石河子拍的照片。知文那么聪明能干,多才多艺,又那么漂亮,我始终不相信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觉得她应该还在某个地方活着。”

远夏说:“大姐您贵姓?”

女人笑笑说:“我叫单佳音。”

“您怎么没回城?”

单佳音说:“我都在这里结婚生孩子了,还回什么呀。”

远夏说:“单大姐,您为什么会认为知文姐姐还活着?”

单佳音说:“当时我跟知文一起学兽医,但是我怕血,就放弃了,她胆子特别大,接生接骨样样都能干。甚至还学会了开枪,还能打猎,枪法还不错,真是能文又能武,连队里面的小伙子们都喜欢她。那年他们去额敏支援,恰好是天寒地冻的季节,还不是最冷的时候,但是已经下雪了,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可能遭遇了狼群。别人都有散落的东西,还有血迹,但是没有知文的。”

远夏忍不住说:“我在团部听说,他们那一队遗骸都没找到,档案上写的是失踪。”

单佳音声音低沉:“是的,所有人的遗骸都没找到,但是有其他人的东西,没有知文的。我跟知文最熟悉了,我去辨认过,没有她的。所以我始终相信她没死。”

郁行一激动地问:“那如果她没死的话,为什么不回来?”

单佳音看着他,说:“也许是她不想回来。”

郁行一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为什么?”

单佳音说:“我之前跟你说了,你姐姐很优秀,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曾经和一个男知青处对象,就是照片上这个,他叫傅皓。但队里有些青年意见很大,甚至还打过架,连队为了缓解矛盾,只好将傅皓调到外勤去了,让他跟车队去给哨所的战士们送补给,结果有一次出了车祸,傅皓牺牲了。知文偷偷哭了很久,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他,想调到别处去,但连队不放人。我在想,她是不是趁这个机会躲到别处去了。”

远夏看着照片上那个叫傅皓的青年,长得很斯文俊秀,他忍不住问:“大姐,这可不能乱说,知文姐是部队的人,她这么干不就是逃兵吗?”

单佳音笑了:“她算什么逃兵,她是知青,又不是部队战士。顶多算个民兵,我跟她一样。”

远夏说:“可是我在团部看到她的档案了。”

“那是她出事后转过去的。”单佳音说,“跟她一起出事的那些知青都转过去了,都被追认为烈士,打算将来补偿他的家人。其他人好像都补偿到了,只有知文没有,你们应该去找团部要抚恤金。”

远夏笑了:“你不是说知文姐没死吗?那还要什么抚恤金。”

单佳音说:“我也希望她真的没死,要不你们真去找找看?出事的地方在额敏县喀拉也木勒乡,那儿的哈萨克牧民很多,一年到头都住在山上,与世隔绝。一个人若是想隐姓埋名在那里过,是很容易的。”

单佳音一说那个地名,远夏就有了印象,当时郁知文也说过这个地名,因为太长他没记住。

他赶紧说:“单大姐,麻烦您帮我写下这个地名吧。”

单佳音说:“可以。不过我有些字不能确认是哪个字,你拿着到额敏去问,应该有人知道。农九师驻扎在那边,有不少汉族。”

远夏掏出纸笔,单佳音将几个字写了下来。

远夏回头看一眼郁行一,郁行一眼中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很显然,他也很心动。

当晚,又跟单佳音聊了许久,她才离开。

郁行一很激动,一晚都没怎么睡好。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就动身了,要赶到沙湾去,赶唯一一趟去额敏的班车。

沙湾到额敏将近四百公里,路况不好,坐车需要十多个小时,好在新疆夏季白昼有十七八个小时,否则一天都赶不到。

他们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那趟车,还不是在车站坐的,而是在路上等到的。

上车之后,两人倒头便睡,因为头天晚上实在没睡好。

睡醒之后,路程才过了一半,车子停下来加油加水,乘客开始掏出随身携带的食物吃午饭,他俩没像别人那样提前准备吃的,便下去在加油站买了些吃的,填一下肚子。

上车后两人睡不着了,便开始聊天,郁行一说:“我们该去哪里找起?找乡政府吗?”

远夏说:“对,但我想姐姐如果要隐姓埋名,就不会用本名。她是个大学生,不会甘于平庸吧。我们就去当地打听女兽医,或者教汉语的女老师。或者是会给牲畜看病的女老师。”

据他所知,郁知文就是一名中学老师。

郁行一脸上露出笑容:“你说得对。这样咱们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远夏说:“这地方人特别少,一个乡撑死了万把人。麻烦的是他们住得分散,这才是不好找的关键所在。”

下午时间漫长,远夏注意到司机一直在开车,便过去跟他聊天,替司机驱散困意。

司机是兵团出身的,听说他来找人,顿时如打开了话匣子,他经常开车往来两地,听到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比如内地的一些逃避包办婚姻的青年男女跑到新疆来谋生,也有因家庭出身害怕被批斗跑来的年轻人,甚至还有嫌犯为了躲避追捕跑到边疆来的。

远夏听了的感受只有:“……”“!”

所以郁知文这种情况,在这里并不鲜见,比她的更离谱也有。

远夏陪司机说了一路,车子总算平安抵达了边陲小县额敏,再往西,就是哈萨克斯坦了。

额敏说是个县,面积赶得上内地好几个县合并,但人口也就是个大镇的人口,县城的规模实际上跟内地的小镇差不多。

各色口音的人都有,各种长相的人也都有,是个多民族混居地区。

天色已晚,当天是赶不到喀拉也木勒乡了,他们便在县城的招待所住了下来。

这里比内地要落后许多,住店还需要介绍信,好在远夏考虑周到,出门的时候用自己厂里的公章咔咔盖了好几份介绍信,反正这边也没法查证他这个厂子是私营的还是国营的,只要有个红章就行。

两人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起身赶往喀拉也木勒。

喀拉也木勒说是个乡,事实上,还赶不上内地一个村子繁荣,也就是乡政府机关那套石头房子还像点样。

远夏和郁行一过去寻人,先是想知道人口登记中,有没有叫郁知文的汉族女人,或者叫任知文的,因为郁行一的妈妈姓任。

乡政府的人倒是很热情,拿出人口普查名单统一逐一查看了一下,说:“没有!”

远夏和郁行一探头看了一下,问:“同志,你们乡总共多少人啊?”

乡政府工作人员说:“不到四千人。”

远夏和郁行一互相对视一眼:“……”

果然地广人稀,这要找人就真麻烦了。

郁行一问:“那你们这里有几所学校?有多少汉语老师?”

工作人员说:“学校有几所,都是小学,分得很散,有的学校就几个孩子,初中要去额敏上。汉语老师也有一些。”

远夏忍不住拍额头,刚才从额敏过来,忘记去额敏的中学问问了,他又想到一个事:“同志,咱们喀拉也木勒乡有人在额敏当中学老师吗?”

对方皱起眉头想了想,摇头:“没有。”

远夏想,姐姐可能前期并不是中学老师,于是他们又跟对方要了那几所学校的名字,还有那些老师的名字。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学校已经放暑假,老师们都不在学校了,要挨个去老师家找,这就比较麻烦,不过经过筛选,只剩下了三个目标人物,因为性别与年龄接近。

只是这三个人分得很散,小小的喀拉也木勒乡人口稀少,面积却不小,一千多平方公里,赶得上内地一个小县的面积了。

郁行一看着三个女教师的名字,其中一个是汉族名字,两个是少数民族名字:“我觉得姐姐不会另外起一个汉名,而是会起个少数民族名字,这个迪娜最符合。”

远夏好奇地问:“为什么?”

郁行一说:“迪娜最像英文名字的翻译,姐姐是学英语专业的,你忘了?”

“对啊,有道理。她有英文名字吗?”远夏问。

郁行一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有,她没有告诉我。主要是她上大学那会儿我太小了,她不会跟我说这些。”

远夏一想也是,郁知文16岁上大学,到她毕业时,郁行一也才10岁,姐弟俩想必没什么共同话题。

远夏说:“那我们先去找迪娜老师吧。”

迪娜老师家可不近,离镇子有三十多公里,而且还是在山里。

要找迪娜老师,就得找当地的向导带路,并且还要找交通工具,步行太费时间,也比较危险。

在工作人员的指点下,他们找到一家养马的牧民,准备租借马匹去找人,否则这么远的地方又不通车,靠步行那不得累断腿。

尽管心急如焚,远夏和郁行一还是老老实实地花了半天时间学骑马。

远夏倒是会,因为以前有个老客户爱骑马,经常约他去马场谈生意,一来二去就学会了,这会儿算是轻车熟路。

郁行一不会骑马,但胜在他聪敏好学,身体素质也不错,很快也学会了。

到喀拉也木勒镇的第二天,他们终于踏上了寻找姐姐的路,为他们带路的是个哈萨克老牧民,听得懂汉语,会说一点,勉强能交流。

远夏问他:“你们这里有没有兽医?专门给牛羊马匹治病的?”

老向导说:“有的,有的。”

“那有没有女的,也会给马和羊看病?”远夏又问。

老向导想了想:“有的,特力克的妻子,给马看病,来我家。”

郁行一激动地说:“那她是汉人吗?”

老向导摇头:“不知道,她说我们的话。”

远夏说:“行一,别激动,如果迪娜老师不是,我们再去看看这位女兽医。”

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尽管有马匹,三十几公里还是花了三四个小时才到,因为马儿不能长时间奔跑,每走一段就要下来休息一会,又是山路,根本就快不了。

终于抵达了他们要找的学校,学校已经人去屋空,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从木窗框往里看,简陋的黑板上写了满满一板暑假作业。

郁行一一看,眼眶就湿润了,激动地说:“是姐姐的字,真的是姐姐!姐姐没死!”

远夏搂着他的肩:“真的吗?真是姐姐?那太好了!看来迪娜老师就是姐姐了,我们得赶紧找到她。”

迪娜老师虽然在这里教书,但她的家并不在这里,根据学校周围的牧民说,她家在那边的山上,每天也是骑马过来上课的。

远夏和郁行一跟着向导,又赶紧奔赴迪娜老师家里,翻过两座山梁,引入眼帘的是一群洁白的羊群正在如茵的草地上吃草,视野的尽头,是一座白色毡房。

向导大叔一到,便大声吆喝了起来,很快,就听见了狗叫声,不多时,有两个孩子从毡房里跑了出来,追在狗后面大声喝止。

郁行一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夹紧了马腹往上冲,远夏见状,急忙跟上:“行一,你慢点,小心摔着!”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帽子的哈萨克男人出现了,他上了一匹马,快速朝客人迎了上来。

老向导见到他,跟远夏和郁行一说:“特力克、特力克!”

远夏明白过来,他就是特力克,妻子是兽医的那个人。

老向导又跟特力克说了一句哈萨克语,远夏注意到他脸上表情有些惊愕,应该可以说得上是惊慌。

远夏说:“你好,我们是从内地过来的,是来找迪娜老师的。”

特力克听见这话,没有太多的停留,拨转马头,朝毡房跑去,大声喊:“迪娜,迪娜!……”后面的话远夏就听不懂了。

他说了这话不多久,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毡房门口,她怔怔地望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郁行一的马已经到了毡房跟前,马刚停稳,他就慌忙从马上下来,下得太急,还摔了一跤。

远夏一急,忙喊:“行一,小心!”

好在地上都是草,郁行一并没有摔伤,门口的女人已经将郁行一扶了起来,她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郁行一一把抱住了她:“姐,姐姐,是我啊,我是行一。”

郁知文抱住郁行一,嚎啕大哭起来。

远夏从马上下来,看着地上相拥而哭的姐弟,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太好了,真是谢天谢地!终于为行一弥补了这个遗憾,让他们姐弟团圆了。

几个孩子从未见过妈妈哭得这么伤心,他们见状也跟着哇哇起来。

特力克的心情复杂莫名,抬手抹起了眼泪。

老向导见状,虽然不明就里,也被感染得淌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