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人缝纫机厂的领导们凑在一起,经过激烈的开会商讨,最终决定:跟远夏合作,但是条件还得继续谈。
好几个厂领导一起,再次跟远夏坐在了谈判桌上。他们七嘴八舌,与远夏展开了激烈的争辩,试图争取到更多的利益。
远夏独自面对这几个经验老到的领导,毫不露怯,舌战群儒,有理有据,不亢不卑,不疾不徐,为自己争取利益最大化。
双方你来我往,争执许久,最后还是远夏退让一步,三七开分成不变,四年后转让技术。
当天便签合同,缝纫机厂同意出资八十万,向日方购买二百台发动机。
缝纫机厂没有进出口许可证,所以也得找外贸公司代理进口。
远夏向他们提议,现在就可以去申请进出口许可证了,不仅自己进口方便,将来向海外出口产品也便利。
厂长薛贤年纪虽然大了点,见识倒是还有的,听远夏这么说,便嘱咐自己的秘书:“远厂长说得对,我们有资格申请,那就申请下来,免得还要给别人出代理费。”
这代理费可不便宜,他出得肉疼。
秘书说:“厂长,我们谁也不懂这个呀,跟外国人打交道,要懂外语吧。”
远夏说:“不懂没有关系,从外贸公司聘请懂的人来做。也不用长期雇佣,需要的时候找对方来处理就行,只需要付给这个人一定费用,他们肯定很乐意。这比外贸公司抽取佣金要便宜多了。”
薛贤连连点头:“远厂长说得对,听见没有?还不赶紧去办。”
秘书忙点头:“知道了。”
远夏收好合同,朝薛贤伸出手:“薛厂长,合作愉快!”
薛贤跟他握手:“合作愉快!”
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佩服得不行,才二十出头,考虑问题却滴水不漏,简直是无懈可击,谈判的时候,若不是他自己退让,他们还真拿他没办法。如此年轻,就如此有能力,前途不可限量。
等缝纫机厂拿出钱来,远夏亲自带着缝纫机厂的人去跟外贸公司的小周沟通,追加了210台发动机,处理好这些事宜,才离开上海。
为了使缝纫机厂的人相信自己,这210台发动机的收货方就写了缝纫机厂,远夏还押下了自己的大学毕业证书。
没办法,他们害怕万一远夏是个特别会讲故事的骗子,他们就亏大发了,虽然发动机归他们,但他们拿着这些发动机也没什么用。
远夏也很配合,非亲非故,又没有担保人,这种大宗交易确实很难让人放心,谨慎一点无可厚非。
远夏离开上海,带着缝纫机样品去了温州。他一通电话就让司海波掏了四十几万,人都到上海了,不能不过去表示一下。
司海波见到远夏带来的缝纫机样品,爱不释手,嚷嚷说:“这不挺好的嘛。做出来了就应该先供给我啊,还去参加什么广交会。”
远夏笑着说:“你需要,什么时候都能做,广交会机会难得,可以趁早打开市场。”
国内肯定有缝纫机厂家已经盯上这个市场了。
司海波问:“广交会上一共卖了多少台?”
远夏竖起三根手指头。
司海波瞪大了眼:“三百台?”
远夏点头。
司海波连连摇头:“我滴个娘喂!你哪来的钱再买二百台发动机?可别还指望我吧?我就是割了这身肉卖了都没有了。”
远夏看他一脸惊恐的样子,哈哈笑起来:“不用你买,我已经搞定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司海波看着合同,仔细研读了一番,抬手用力拍在远夏背上:“兄弟,你太牛了吧!这么快就找到了上海的缝纫机厂合作?你怎么说服他们的?上海人老瞧不起我们乡下人了。”
远夏哈哈笑:“凭实力说服啊。”
司海波双手抱拳:“你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服了,心服口服!居然让精明的上海人掏了八十多万,牛啊!”
远夏得意地挑眉:“实力摆在这,还用说么?话说回来,还是你最可靠,我一个电话,你就掏了四十多万,太够意思了。”
司海波嘿嘿笑:“那还用说,咱俩可是过命的交情。再说了,不是还能赚钱么。”
远夏笑着说:“一起发财!”
远夏这次来,还见证了司海波的一桩喜事,他老婆怀孕了。
司海波得意洋洋:“总算在三十岁之前成家立业了,我这小半辈子过得还不算失败吧?有老婆,有孩子,有事业,有朋友,成功人士说的就是我!”
远夏顺着他的话:“的确,非常成功了。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司海波嘚瑟完,看着远夏:“怎么一直都没听到你和行一的好消息啊,行一年纪跟我差不多吧,怎么都没找?你年纪其实也不小了,现在事业也有了眉目,有合适的可以谈了。还别说,结婚真挺好的。”他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远夏说:“多谢你提醒,我也确实该谈了。”
远夏在温州停留的时间不长,很快就返程了,回去的时候扛了一大包盗版磁带走,准备拿回去放在租书店卖,来一趟温州不容易,不带点东西回去怎么也说不过去。
回到越城的时候,五一劳动节早都过了,已经隐隐有了初夏的气息。
远夏看着满城深深浅浅的绿,忍不住叹息一声,躁动的春天又快溜走了,而自己,还没来得及在这个春天里留下点什么呢,得抓住春天的尾巴才行。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水缸里鲤鱼浮出水面,吐出一个泡泡,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啵”声。
院子被被郁行一打扫得纤尘不染,长满新叶的石榴与梅花让这个小院充满了生机。
看着眼前的一切,旅途的疲惫感一扫而空,远夏的心也瞬间平静了下来,无论他多忙碌,世事多纷扰,这世上还有这方能让他远离尘嚣的天地,让他的灵魂得到安放。
远夏放下行李,先洗了个澡,再骑车出去买了菜,准备好好做一顿晚饭,给行一补过生日。
饭菜都做好的时候,天色已晚,华灯初上,郁行一还没回来。远夏看看安静的大门,莫非今天不回了?
远夏打算将菜盖上,去学校叫郁行一。正要去拿碗,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叮铃”,远夏笑起来,他回来了,果然是心有灵犀。
远夏跑到大门口,打开门,郁行一正掏出钥匙要开门,见到他,笑容瞬间放大:“你回来了?”
远夏笑看着郁行一,嘴角止不住扬上去,拿过他车龙头上的公文包:“嗯,总算赶上了。我还以为你今天回不回呢。”
郁行一说:“这两天都回来的。事情办得怎么样?”
“挺顺利的,现在就看日本那边顺不顺利了。”
郁行一激动地说:“快给我说说情况。”
“一会儿慢慢说。”远夏倒是不急着说,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赶紧去洗把脸,来吃饭了。”
郁行一坐在桌前,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做了这么多菜!”
远夏拿过碗,给他盛了一碗汤,说:“你生日都过了这么久了,都没好好陪你吃顿饭,今天补上。”
郁行一擦干手坐下来,笑着说:“哟,还准备了酒啊。”
远夏将两个酒杯倒满,说:“喝一点助兴。先喝汤,吃点菜垫垫胃,不然空腹喝酒难受。”
郁行一端起碗喝汤,看着碗里的食材,说:“这是什么汤?海参?”
远夏说:“嗯,海波给我的,海参鸡汤。”
郁行一喝了一口:“好鲜,太满足了。我们两个大小伙子吃,有点浪费啊,应该带回去给爷爷吃。”
远夏笑了:“还有呢。海波给东西,哪次分量少了?”
郁行一点头:“也对,那我们就享受一下吧。快跟我说说这次的情况。”
远夏喝了汤,端起酒杯,说:“先碰个杯,祝你生日快乐!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郁行一跟他轻碰一下酒杯:“你也一样,有生的日子天天快乐!”
两人抿了一口酒,远夏这才开始说起在上海的经历来。
郁行一听得都忘记夹菜,他一眨不眨盯着远夏:“然后你们就签合同了?对方还掏了八十几万的货款?”
远夏点头:“对啊。”
郁行一惊讶得不行:“你怎么这么厉害呢。一个人,跟他一个厂的领导谈判,好几个人车轮战,你居然完全不落下风,太厉害了吧!”
远夏眨了一下左眼:“厉害吧?”
郁行一连连点头:“厉害!那这件事就算彻底解决了?”
远夏摇头:“也不算彻底解决,还不知道日本那边的情况,得那边顺利才行。要是不顺利,我没法按时交货,可能还会赔得血本无归。”
郁行一面色凝重起来:“要是我能把发动机造出来,就不怕被人卡脖子了。”
远夏安慰他:“别心急,慢慢来。”
郁行一点点头,怎么会不心急,他希望能早一点帮上远夏,让他不这么被动。
远夏突然说:“行一,要是我亏得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债,你会嫌弃我不?”
郁行一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怎么会?!我会帮你一起还债。”
远夏笑看着他:“行一你太好了。”
郁行一觉得远夏的笑眼里有星光,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就是我赚得太少了,只怕帮不上太多忙。不过我相信你,不管多难,你都会东山再起。”
远夏笑容益盛,举起酒杯:“被人无条件相信的感觉真好。行一,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这杯我要干了。”
郁行一听见这话,怔怔地看着远夏,胸腔中有一股暖流翻涌着,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远夏见他呆住了,他举起酒杯,主动跟他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
清脆的碰撞声唤醒了郁行一,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酒杯,也一饮而尽。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怎样都值了!
郁行一看着远夏,眼眶有点酸涩:“远夏,你知道吗?刚才你说的这句话,正是我想说的。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遇到了你,跟你做了朋友。”
远夏给郁行一夹了一筷子鱼:“吃菜。”
郁行一对远夏有求必应,他吃下了远夏夹的菜,又给两人斟满了酒:“远夏,我也想敬你一杯。谢谢你来到我身边,愿意和我做朋友。”
远夏眼眶发热,喝下这杯酒,行一觉得是自己帮了他,殊不知,他才是自己的救赎。
“别喝了。”远夏拦着郁行一倒酒的手,“吃菜吧,我做了这么多呢。”
郁行一听话地放下酒杯,开始吃菜。
远夏说:“行一,你29岁生日,有没有想要的礼物?”
郁行一抬起头,看着远夏,摇摇头:“你给我庆祝,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远夏轻叹一声:“你怎么这么容易满足。这次去温州,海波的老婆已经怀孕了。他跟我说,他赶在30岁之前恋爱结婚生子,事业也小有成就,这前半辈子,他觉得真值。”
郁行一露出笑容:“他要当爸爸了?真好!”
远夏看着他的眼睛:“海波说,你跟他年纪差不多大,怎么一直没听到你的好消息。”
郁行一尴尬地干笑一声,垂下眼帘,躲开远夏的注视。
远夏继续说:“海波还说,我也不小了,该谈恋爱了。”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我也觉得,是该谈了。”
郁行一顿时觉得一把钝刀插在了胸口,那种疼痛令他呼吸都不顺畅起来,他眼眶发胀,嘴唇颤抖着。这是他永远也不愿意面对的事实,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真当面对的时候,竟然是如此痛苦,仿佛喉咙都被什么东西扼住了。
慌乱中,他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他没吃出这酒是什么滋味,仿佛就跟水一般,他拿起酒瓶,试图再倒,被一只手抓住了。
郁行一没动,甚至都没敢去看远夏,他怕自己会哭出来。
远夏将他手里的酒瓶拿走,温和地说:“喝酒伤身,别喝了。”
郁行一垂眸,低头看着深红色的桌面。
远夏在他旁边坐下来:“行一。”
郁行一慌乱起来:“我、我想上厕所。”他试图站起来。
远夏抓住了他:“行一,你别走,我有话说。”
郁行一扭过脸,不敢让远夏看到自己失态。
远夏说:“行一,你把脸转过来!”
郁行一不配合:“你说吧,我听着呢。”
远夏说:“我说我要谈恋爱了,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没啊,我替你高兴。”郁行一大声说,却掩饰不住声音的哽咽。
远夏说:“我怎么没听出来你有半点高兴的样子。你是不是不想我谈恋爱?”
“没有,我真的替你高兴。”郁行一看着别处说。
远夏说:“我还不了解你吗,你口是心非的时候,我一下就能看出来。你为什么不想我谈恋爱,能告诉我吗?”
郁行一闭上眼睛,片刻后才睁开,却没有说话。
远夏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郁行一,你把脸转过来!”
郁行一还是不动。
远夏说:“你要是不转过来,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会后悔的,你信不信?”
郁行一犹豫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将脸转向远夏,垂眸不敢看他,怕他看出自己内心的痛苦。
远夏笑了起来,凑了上去,郁行一微微一愣,开始往后闪躲,远夏迅速凑上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下一秒,郁行一直接往后摔了下去,亏得远夏眼疾手快,将人拉住了。
郁行一眼睛放大,瞳孔收缩,仿佛被雷劈中了,他无比震惊地看着远夏,眼前仿佛出了两个、三个他,一时间竟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远夏亲完之后,将人放开,施施然坐回自己的位置,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吃菜。
郁行一的视线一眨不眨紧盯着他,仿佛在确认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做梦,刚才那些都是自己的幻想吗?
远夏咀嚼了一会儿,看对面那个人还是毫无反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智商过高,真的会影响情商吗?
远夏放下筷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喂,看够了没?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郁行一终于回魂了,他笑了起来,眼前却有些模糊:“嗯。”
远夏继续懒洋洋地说:“我说我该谈恋爱了,可是得看有没有人配合。”
郁行一笑得越发开心,眼前也越发模糊:“远夏,我不是在做梦吧?”
远夏莞尔:“做梦就做梦,别醒来就好。”
“那我就不醒了。”
远夏看着对面的人笑得跟傻子似的,说:“29岁生日礼物没准备别的,就送你一个男朋友,这礼物你满意不?”
郁行一用力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嗯嗯。”
远夏提醒他:“吃饭呀。你新晋男朋友做的,不合你胃口吗?”
郁行一忙抓起筷子:“合、合。”激动中,他几次都没将菜夹起来。
一直到吃完饭,郁行一似乎都还没缓过来,不过他倒是把远夏做的菜都吃完了,男朋友做的,一点都不能浪费。
远夏不舍得他吃太撑,跟着吃了不少,结果就是两个人都吃撑了。
远夏揉着胃,剜了郁行一一眼:“好难受。给我揉揉。”
郁行一颠颠地跑过来,将他扶起来:“碗筷我一会儿来洗,先休息一下。”
郁行一胃也胀得也难受,但是不舍得让远夏忙碌,搬来了躺椅放在院子里,让远夏先休息会儿。
远夏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郁行一给他轻轻按摩着。
远夏轻笑:“可别因为吃撑了进医院啊,这可太丢人了。”
郁行一手上的动作不停:“不会的,一会儿就好了。等下我们去散散步,消化一下就好了。”
远夏抓住他的手:“好了,别揉了,你也去躺着吧,你比我吃得还多呢。”
郁行一进屋,拿了一张薄毯子过来,搭在远夏身上,以防他着凉,自己也搬了另一张躺椅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两人一起仰望着星空。
真难得,这年头从城市里还能看到这么璀璨的星空。
远夏说:“当初买这两把躺椅的时候,我就想过了,等到到咱们两个变成小老头的时候,也能这样躺着,一起看日升月落。”
这两把躺椅还是远夏买的,说夏天放在院子里纳凉最好了。
郁行一当初还笑他,说老人才用这个,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已经想到了老年。
郁行一内心百感交集,扭头去看远夏,院子里的灯光昏黄,有些暗淡,远夏的脸庞轮廓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却分外柔和,直抵他心中最柔软的部位。
他迄今都不敢相信,自己竟有这样的幸运,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自己,这真的不是做梦吗?那个人还是远夏,他以为一生都不可企及的梦。
郁行一仿佛要确认似的,将手伸过去,去抓远夏的手。
远夏仿佛能感应他的想法,将手反过来,手心朝上,与他十指紧扣。
“你知道吗?”远夏突然开了口,“我一直在等你开口。”
郁行一一愣,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自己其实也想过他对自己的感情,有时候觉得不像是普通朋友,有时候又不敢肯定,他真不敢奢想,这世上那么多男女,碰到彼此喜欢的人都不容易,自己喜欢一个男人,怎么敢奢望对方也喜欢自己呀。
可是这么奢侈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他的心潮怎能不澎湃。
郁行一说:“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其实很早就觉得了,确定是我那年国庆节,我跑来找你,被何永清说破了,你觉得不自在。”远夏从未担心过郁行一对自己的感情,他只是在等待郁行一自己发觉,也在等待郁行一主动表白。
可能是缺了第三个人在中间起催化作用,他一直都裹足不前。没办法,远夏只好自己来挑破,不然等到郁行一三十岁,恐怕都不会谈恋爱。
郁行一不表白,其实也不完全因为没人起催化作用,而是他顾虑得太多。远夏跟从前不一样,他有祖父,还有弟弟妹妹,有热热闹闹亲亲爱爱的一家人,不像从前那样孑然一身,两个孤单的人在一起,不用顾虑他人的想法。
郁行一一直都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孤独,没想到还有得偿所愿的时候,他抓起远夏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谢谢。”
谢谢你愿意爱我,谢谢你肯主动踏出这一步。
远夏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只是斜睨他,笑着说:“你就只敢亲手吗?”
郁行一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坐起来,远夏也配合地起来,隔着躺椅宽大的扶手,亲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