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远夏去了司红锦的单位——一家大型国营五金厂,目前正在转型中,跟上汽大众合作,增加了一条汽车零部件生产线,原本一些老旧的生产设备就要被淘汰。
出门的时候,远夏换上了夹克外套,这样显得比较成熟稳重一些,对方不会因为他脸嫩而漫天要价。
司红锦也只是将人领给他们仓库主任,自己就去上班了,剩下的,都得远夏自己谈。
方主任叫人打开一个仓库,说:“最近淘汰掉的螺丝加工设备都在这里,只有一台还能运转。别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动不了了。”
远夏看着堆放在眼前的旧机器,除了打头机,还有冷镦机、攻牙机、电镀机等,都是生产螺丝需要的设备,远夏说:“可以通电试试吗?”
“可以。”方主任找来插座。
远夏给打头机通上电,开了开关,机器轰鸣着转动起来,不过很快声音就低了下去,运转的频率也慢了下去,很显然,这台机器也有故障。
远夏说:“这个打头机也坏了。”
方主任说:“是有点毛病,不然早就被买走了。”
远夏说:“那不能当二手机卖,只能当废品卖了吧。”
方主任说:“修一修还是能用的。”
“万一修不好,那就是一堆废铁。你们厂里的维修师傅能维修吗?”远夏问。
方主任说:“太废时间,我们不打算修了。”
远夏抱着胳膊,眉头拧成了川字,摇头说:“那我得承担太大的风险了,买这个不划算啊。我不能千里迢迢从越城来,费劲千辛万苦弄回去,结果是一堆废铁吧。这台机器你们打算卖多少钱?”
方主任说:“我看你也是诚心想买,这样吧,一万五。”
远夏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我买一台新的也不过四五万块钱,这台要是好的,一万五也值得,关键是它可能根本没法用啊。”
“那你说多少?”方主任说。
远夏皱起眉头,犹豫许久,最后咬咬牙,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千。”
“这也太少了!”方主任忙摇头。
远夏说:“我是看它还开得起来,愿意冒险试一下看能不能修。如果你们请人修好,一万五我愿意买。”
远夏就笃定他们不会叫人来修,国企的尿性他太懂了。
方主任说:“再加点吧,我们这机器用了不到十年……”
远夏打断他:“方主任,十年的机器已经很旧了。现在国家改革开放,国外的先进设备进来,变化日新月异,原来的旧机器真只能当废品扔了,我们买了顶多再用两三年就得换新的,你说是不是?”
这话确实说到了方主任心坎上,他们厂新换的设备都是德国进口的,大家都说新设备不知道比原来的好了多少倍,厂里还在准备将原来的国产设备全都换成德国的呢,他看着远夏,笑着说:“小伙子看着年轻,长得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厉害啊。难怪你们老板会派你来采购。”
远夏没说自己是老板,他说自己是工厂的采购员。
远夏笑着说:“谢方主任夸奖,我们是私营工厂,一切风险都得自己承担,不像你们,我们当然是尽量节约成本。”
方主任说:“你是小司介绍来的,我知道是诚心想买的,再加点,我也好跟上面交差。”
“不如这样吧。方主任,你们这两台机器已经报废了吧,您开个价,合适的话,我都买了。”远夏指了指冷镦机和攻牙机说。
方主任看着远夏:“这两台已经开不起了,你确定要买?”
远夏说:“这两台我每台给五百块,加上这台打头机,一共六千怎么样?”
方主任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远夏,这两台机器厂里都打算做废品卖了的,按废铁卖,无论如何也卖不到一千块钱,这年轻人他是真傻呢,还是他觉得能修好?
远夏笑着说:“方主任,我的提议您同意不?这相当于我花六千买了这台打头机,这两台您就当是送我了吧。我还得将它们托运到越城,运输成本都要花不少。”
方主任说:“我去请示一下领导吧。领导要是同意,那就可以。”
远夏说:“好,麻烦方主任了。”
方主任离开后,李宝根过来,用方言问远夏:“这两台机器都坏了,还买它做什么?”
远夏也用方言回他:“要是能修好,就省大钱了。”
他觉得应该能修好,因为在换下这些设备之前,那些机器应该还是能工作的,哪怕是有很多毛病,至少还能用。
他是学机械出身的,还有郁行一这个专家在背后撑腰,他有把握修好,要是修好,就省钱了。没修好,就当买打头机价格贵一点。
最后双方再拉扯了一下,远夏又添了二百块,才将这事给谈妥。
不过签合同的时候,却只写了六千,还嘱咐远夏不能跟任何人说,包括司红锦。
远夏知道,那二百应该就是方主任和那个领导吃的回扣了。
远夏当天便付了一半货款,剩下的等他从温州回来提货时再付。
对方很爽快地同意了,这很正常,金属加工厂出货跟买衣服鞋子不一样,买了就能直接提走,有时候提货得等上好长一段时间,何况这是这么大的机器。
司红锦得知远夏六千块就拿下了三台机器,朝他竖起大拇指:“厉害,我以为怎么也得要上万了。”
远夏笑着说:“那机器确实有不少毛病,不然前一批客户早就买走了。”
“是这么回事。不过我觉得这三台机器对你和与郁行一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肯定都能修好。”
“当然尽量要修好,不然这么老远带回去还是废铁,太亏了。”
买好机器,远夏叫上李宝根乘船去了温州。
李宝根从没坐过船,也晕船,不过情况不算太严重,不像马建军那样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司海波的门店已不在老地方,开到了温州老街最繁华的百货大楼里,门面比原来大了一倍,陈设的商品极其时尚,都是仿欧美大牌的款式。
司海波不在店里,在工厂上班,不过他早就嘱咐了店员,如果远夏来了,就带他去工厂。
店员按照老板的吩咐,领着远夏和李宝根打了一辆桑塔纳直奔工厂。
第一次坐小汽车的李宝根被狠狠惊了一下,温州人也太有钱了,出门居然坐小轿车。
司海波的工厂就设在温州市区,这也算是温州市招商引资的成绩,是当地政府重点扶植的对象,短短几个月就将工厂按照要求建好了。
远夏去的时候,司海波正领着美国公司的驻中国代表参观生产车间。
远夏没去打扰他,而是自己参观了起来,跟原来那个小作坊相比,这个工厂简直就是鸟枪换炮,俨然已经是一个现代化工厂了,只是规模还不算大,仅有几百个人。
这是美国公司在大陆鞋厂的一个分厂,司海波之所以能够争取到这个项目,是因为美国公司的亚洲区总裁是温州籍台湾人,对方愿意为家乡做点贡献,才选择了这里,否则怎么会选火车都不通的温州设厂。
当然温州也不是全然没有优势,从去年起,就已经是国家对外开放的十四个港口之一,鞋子生产出来后,直接装在集装箱上货轮拉走,成本极其低廉。
司海波陪着棕发灰眼的老外参观完毕,出来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了远夏,他朝远夏点了点头。远夏也没过去,便在一旁等他。
司海波十分礼貌地说:“格林先生,快到午饭时间了,我们在宴宾楼定了酒席,现在过去吃饭吧。”
那个美国佬斜眼看着他的台湾翻译,问:“他说什么?”
台湾翻译说:“司先生说请你吃午饭。”
那个美国人连连摆手,用英语说:“不、不、不,中国食物非常糟糕,狗屎一样,我没法忍受,宁愿回去吃方便面。这个鬼地方,连个汉堡都买不到,我要早点回台湾去。”
台湾人忍着笑,对司海波说:“史密斯先生不去了,他吃不惯中餐。”
司海波说:“那好吧。”
一旁的远夏走了过来,站在美国佬面前,用英语说:“先生,您是美国人吧?美国是当今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我以为它的国民素质应该跟它的国力匹配,但今天见到阁下,显然不是这样,您的傲慢与无礼让我见识到了一个暴发户的样子。”
美国佬显然没想到在场的除了台湾人,还有人懂英语,他气急败坏地看着远夏:“你是谁?妈的,他是谁?”
司海波看到远夏的表情,虽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但看表情就知道他生气了,肯定是美国佬说了什么难听的话。
台湾翻译正要问司海波远夏是谁,远夏已经开口说了:“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个中国人就够了。就你们美国这种美食沙漠,我们中国人也绝不会说汉堡跟炸薯条跟狗屎一样。还有你——”远夏把脸转向了台湾人,切换成中文,“你难道不是个中国人,别人说你吃的是狗屎,你居然还好意思笑!一个连自己的母文化都不尊重的人,你以为美国人会尊重你?”
那个台湾翻译脸上有些不自在,他讪讪地抹了抹鼻子:“格林先生就是说了个口头禅,也并非他的本意。”
远夏说:“往往是不经意的脱口而出最能反映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你急于替他找借口的样子真丢中国人的脸。司老板,本来还想跟你谈合作的,今天我心情不好,不谈了。”
远夏说完,叫上李宝根扬长而去。
司海波看着远夏的背影,知道他是怕连累自己,在跟自己撇清关系。
台湾翻译问:“那人是谁?”
司海波机智地说:“一个机器供应商。”
“哪里人?”
司海波说:“香港的。”
台湾翻译说:“难怪,英语说得那么流利。”
那个美国人原本被远夏骂得恼羞成怒,但听说是个机器商,便说:“你的工厂不能用他的机器!”
司海波从台湾人嘴里听到这句翻译,心里憋了口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说:“本来还在商谈中,还没确定。美国公司不同意,我再找其他家合作就是了。”
美国人很满意地离开了。
远夏和李宝根见美国人坐车离开,这才回到司海波的工厂。
司海波说:“刚才那鬼佬是不是说得很难听?”
远夏说:“说咱们中国菜像狗屎一样。”
“操!”司海波骂了一句,又说,“你说跟我谈合作是怕他迁怒我吧。”
“对啊,谁知道傲慢的美国佬会不会故意刁难你。你没露馅儿吧?”
“没有,我说你是香港来是机器商。他们还不让我跟你合作呢。哈哈哈。”
远夏竖起大拇指:“机智!走,再带我去参观参观你的工厂。”
看完一圈出来,司海波说:“你要真是机器商就好了,你知道那一台电动缝纫机得多少钱吗?几千美金,效率是比咱们的手动缝纫机是高不少,但也不至于这么贵吧,折合成人民币都要将近两万一台了,我们一台缝纫机才100多块钱。而且这机器坏了维修也麻烦得要死,还得送到日本去修,来回太他妈耽误事了。”
远夏心中一动,说:“海波哥,你能不能给我弄一台这样的缝纫机,我回去找行一研究一下,看能不能仿制。这电动缝纫机原理应该不复杂,要是咱们自己能仿制,光卖这个都能赚死。”
八九十年代国内最火的就是服装鞋业加工,珠三角更是遍地成衣、鞋子与毛绒玩具加工厂,要是能够生产电动缝纫机,那可不比搓螺丝来钱快多了?
司海波咬咬牙:“我给你弄一台!”
远夏笑着说:“要是能生产出来,也给你分红。”
司海波说:“分红就算了,你包了我厂里的缝纫机就成。”
远夏没跟他多计较,现在说分红也为时过早,他说:“行,先给我弄一台,我回去非要将它仿制出来不可。”
司海波也兴致勃勃,高兴地搂着远夏的肩:“走,去宴宾楼吃饭去,鬼佬不懂咱们中国美食,我们自己享受去。”
远夏笑起来:“好!”
远夏从温州离开的时候,不仅带走了司海波借给他的五万块钱,还带了一些商品,最重要的是带走了一台电动缝纫机。如果电动缝纫机的技术能攻克,这就是一个会下金蛋的母鸡。
从温州回到宁波,远夏将买机器的尾款结了,然后亲自拆卸机器打包,请了一辆货车,将零部件拉到杭州火车站。
不直接走火车,是因为宁波没有直达越城的火车,到了杭州还要倒车,远夏担心丢失零件,干脆拉到杭州走直达。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机器托运上了货运列车,他们这才坐火车回越城。
这一路李宝根见识到了远夏的魄力,不管是买机器还是跟外国人打交道,那叫一个大气从容,毫不怯场,不像是一个刚开始创业的新手,倒像是久经商场的老手,难怪他会当老板。
这趟出差去了将近半个月,主要是拆卸机器与办理托运花费的时间太多了。
他们抵达越城的时候,托运的机器还没到。
远夏将此次见闻说给了郁行一听,郁行一啧啧称奇:“你真跟老外当面争论了起来?”
“当然,不能留情面。”远夏笑嘻嘻地说,“这台电动缝纫机就交给你了。好好拆,我们还得设法复制出来,它卖几千美元,我们卖几千人民币,我就不信我干不过它。”
郁行一看着那台精致的缝纫机,说:“那我得好好研究一下才行。先找台普通的缝纫机研究一下原理和细节,再来拆这个。”
远夏有些担心地说:“你忙得过来不?等机器到了,我们还要修理机器。我担心你分身乏术。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叫屈文渊那小子帮忙,还有科技社那帮人,跟他们说,要是帮忙将这个复原出来了,我给他们发笔丰厚的奖金。”
郁行一笑了:“可以,正好也锻炼一下他们。我去找他们,让他们先绘缝纫机的图。”
远夏说:“对,能利用就利用,别不舍得驱使人。等机器回来,修好之后,我还得去一趟开封,最重要的搓牙机还没着落,要去鲁丰年那儿买台新的。”
“你比我还忙。”郁行一笑着说。
“倒也没有,我就只操心工厂的事,你得一心几用,要上课,要管理学生,要做设计,还要帮我修机器。我怕累着你。可前期没钱,咱们只能全靠自己来。不着急,慢慢来吧。”远夏说。
“嗯,慢慢来。”郁行一说。
两天后,托运的机器总算是运到了,远夏叫了车将机器从火车站拉回工厂,没有叉车,没有起重机,又不能像装砂石一样自卸,一切都得人力抬上抬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将东西给搬下来了。
远夏亲自将机器拼装复原,郁行一有空就来帮忙。
除此之外,郁行一还从越大找了两个机械工程的师弟过来帮忙,一个是他的直系师弟,屈俊清的研究生,一个是大四的学生,课少,有大把的课余时间。
李宝根不懂机器,就跟在一旁打下手,递工具拿东西,负责做饭。
几个师兄弟凑在一块儿研究几台老机器,各抒己见,畅所欲言,都是年轻人,说话没啥顾忌,相处得十分融洽。
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们终于将三台机器拼装起来,坏的也给修理好了。
三台机器都能用,除了那台冷镦机老化得有点严重,打头机和攻牙机都工作得挺好,现在就差一台搓牙机了。
郁行一等厂里这边几台机器全都修理好,这才去研究那台电动缝纫机。
将机器修理好后,远夏又花了几天时间将带回来的货物给处理掉了,赚了一千多块钱,算是将这趟的路费和运费赚回来了。
现在市面上商品比从前多了不少,竞争大了起来,商品价格也跟着降了下来,利润也就薄了,没以前好赚了,不过远夏也没觉得遗憾,这算是好事,尤其是对广大百姓来说,改革开放的目的就在此。
处理完货物,远夏去了开封。
这次他是独自去的,李宝根得留下来看厂子,毕竟好几台机器在这里,要是不看着点,被人拆了什么零件偷去卖,到时候他们去哪里哭。
远夏知道,等机器到位,他还得招工人,光靠他和李宝根有点忙不过来,毕竟既要生产,又要销售。
对于远夏下海自己创业,他的同学都觉得可惜,但也不意外,上大学时远夏就开始倒腾买卖,现在下海潮这么热,他又在那么个工厂,下海也属正常。
鲁丰年见到远夏,非常热情:“我是你下海以来第一个探望的同学吧?”
远夏笑着说:“还真是。劲松在轴承厂,离得那么近,我还没去找过他呢。”
鲁丰年哈哈笑:“他要是知道了,肯定气死。走,带你去逛逛我们开封,我们可是千年古都呢。”
远夏也没拒绝,虽然他此行来的目的是为了买机器,但好不容易来一趟,老同学又这么热情,怎么能够拒绝呢。
开封虽然是千年古都,但旅游景点并不太多,留存下来的古建筑遗迹只有开封府、龙亭等,远夏在鲁丰年的陪同下参观了一天,还用带去的相机拍了些照片留念。
傍晚的时候,鲁丰年叫了自己的女朋友一起来吃饭,顺便将她介绍给远夏。
他的女朋友是开封高中是一名数学老师,长相比较普通,但是身材很好,高挑个,爱笑,让人一看就觉得亲切。
远夏亲切地管她叫四嫂,因为鲁丰年在宿舍排行第四。
四嫂很聪明,思维敏捷,健谈开朗,跟木讷的鲁丰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好能互补,而且两人互动起来也很甜蜜,看得出来感情不错。
远夏很替老同学高兴。
晚上远夏拒绝了去鲁丰年的宿舍过夜,坚持住旅馆,虽然鲁丰年是单人宿舍。
虽然旅馆不那么干净,但比起跟鲁丰年挤一张床,他宁愿住不那么干净的旅馆。
毕竟除了自己弟弟和郁行一,他没跟其他人一起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