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公司

远夏知道李宝根当下生活有困难,借了五十块钱给他,又留了详细地址,约好自己那边开工就回来叫他。

李宝根没有拒绝远夏的钱,因为有了这些钱,他就不用跟他姐借钱过年了,也就不用看姐夫和他家人的脸色了。

从远夏家出来,他心中有点五味杂陈,其实当初远夏家的情况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也是父亲去世,母亲帮不上任何忙,比自己还多了一群需要照顾的弟弟妹妹。

可现在两人的境况是云泥之别,让他除了敬佩,别无他想。

远夏见远秋一直闷闷不乐,便提醒她:“小秋,把情绪收一收。没你想的那么悲观,你哥我本事大着呢,没有铁饭碗,我也饿不死。”

郁行一也说:“小秋,你哥要是留在红星厂,那才是对他的埋没。”

远秋抬眼看看郁行一,又看看哥哥,说:“我就是觉得,爷爷要是知道了,心里肯定会难过。”

“那就别让他知道。我们都不说,谁会知道呢?”远夏说。

远秋抿紧唇,点点头不再说话。

年三十上午,远夏一家忙着准备年夜饭,郁行一则忙着写春联贴春联,又是重阳帮他打下手。

重阳仰着头,看着郁行一正在贴的春联,说:“行一哥,你的字真好看,怎么练的?”

郁行一说:“照着字帖临出来的。对了,明年春联阳阳你写吧。绘画书法是一家,你学画画,书法应该也练了吧?”

重阳不好意思地笑:“我练是练了,但还没练好,再等我两年吧。”

远夏接过话题:“明年就你写。只写个春联,又没让你开书法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重阳吐舌头做鬼脸:“那好吧。”看来他要好好练练字才行,不然会被人笑话。

“阳阳。”

重阳听见有人叫自己名字,扭头一看,脸上表情顿时有些不自在:“你怎么来了?”

胡美莲一手提着一个布袋子,一手牵着她的小女儿,略局促地看着郁行一。

远夏端着腌制好的肘子出来,准备放到锅里去炸,今天要做东坡肘子,看见胡美莲,他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胡美莲强笑着说:“这不过年了嘛,我炸了些面食来给你们尝尝。妞妞,叫哥哥。”

四五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羊角辫,小脸蛋上被冻得有点发红,吮着手指头,怯怯地躲在胡美莲身后,用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远夏几个。

屋里的几个也听见了动静,探出头来一看,又尴尬地缩了回去,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母亲了。

“我们不缺吃少穿,你不用拿过来,给妞妞吃吧。”远夏淡淡地说,面对小姑娘,他并不想给冷脸。

胡美莲叫重阳:“阳阳,给,拿着。”

重阳没敢动,有些为难地看向大哥:“大哥。”

远夏说:“你想吃就拿着。”

重阳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谢谢!”

胡美莲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远夏嘱咐:“小秋,拿些点心和水果给妞妞吃,将她的袋子空出来装吧。”

远秋闻言,赶紧从重阳手里拿过布袋,将里面的炸面食取出来,又抓了不少苹果、大白兔、牛轧糖、桃酥之类的进去,让重阳拿给胡美莲。

胡美莲见儿子女儿都没有邀请自己进屋的意思,便对重阳说:“阳阳,明天叫上哥哥姐姐来妈妈家玩吧。你们郭伯伯也欢迎你们去做客。”

重阳没做声,大哥不开口,他不敢答应,只将手里的袋子放到胡美莲手里。

远夏说:“去年就说了,我们不会去给你们添乱的。你不用每年都来。”

胡美莲看着远夏,咬着下唇,说:“妈当时确实考虑得不周到,都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没消气吗?真要跟妈永世不再来往?”

锅里的油已经热了,远夏用铁钩将酱肘子勾起来,放进锅里,发出巨大的“嗤啦”声,他说:“你赶紧回去吧,大过年的,不用给家里人准备年夜饭?”

胡美莲看一眼锅里的肉,说:“你们明天过来吧,妞妞也希望你们来做客。”

远夏不再理会她,低头忙自己的事。

胡美莲只好牵着小女儿转身离去,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还回头来深深看了一眼。

重阳见胡美莲走了,才小声地问:“哥,我们明天要去吗?”

远夏抬眼看着他:“你想去吗?你想去就自己去吧。你看姐姐们和二哥谁愿意陪你去。”

他对胡美莲的感情是扭转不过来了,因为仇恨太深,不想跟她有任何瓜葛,可是弟弟妹妹们不会有自己这么复杂的情绪,他们的认知里,就只是母亲改嫁了而已。

重阳果然转身去问姐姐和二哥,不知道是不是热爱艺术的缘故,他的情感丰富,比较敏感,富有同情心,对胡美莲并不反感,甚至还有着本能的亲近。

远春大声说:“不要问我,我不会去的。远重阳你这个叛徒,她肯定去学校找过你对吧,去了几次?”

重阳说:“两三次吧。”

“哼,叛徒。用那么点东西就把你给收买了?你眼皮子也太浅了吧。”远春鄙视弟弟。

重阳辩驳:“我不是,我就是觉得她也有点可怜。她当时也不是不带我们去,是我们自己选择留下来的。”

远夏打断他:“倒也不是你自己选择留下来的,是我把你强留下来的。”

远春说:“幸亏大哥把我们留下来了,要不然那个后爹还不知道怎么虐待我们呢。咱妈在那边看着就过得不好,她现在看着比李阿姨都老。妞妞还是他们亲生的,你们看都给她穿的啥?从没见穿过新衣裳。远重阳你知足吧,大哥和爷爷没把你照顾好?我们对你不好?你要是去了后爹那儿,你还能学那么费钱的画画?能给你读书就不错了。他自己的亲闺女,初中都没念完就辍学了。”

李玉英正在走廊上和面,听见远春的话,笑着说:“春儿这小嘴巴巴的,太能说了。李阿姨比你妈大了好几岁,怎么能比她显年轻。”

远春笑嘻嘻地说:“李阿姨看着就显年轻,我没撒谎,不信你问我哥我姐,行一哥你说是不是?”

被点了名的郁行一但笑不语,胡美莲确实看着比较憔悴,不像比李玉英年轻。

远夏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他闺女初中没毕业辍学的?你又不认识她。”

远春说:“她以前和二哥是同一年级的,二哥知道。”

远夏抬了抬眉,原来弟弟妹妹们都还关注着那家的情况呢,自己居然从没听说过。

郁行一从凳子上下来,拍拍手说:“春联贴好了,来给你们拍全家福吧。”

他进屋拿出相机,给他们照全家福。

去年他没来过年,他们的全家福就缺失了,当时远夏的假期过于仓促,也没去照相馆拍照。

今年过来了,这张全家福自然是少不了。

吃午饭的时候,远德厚说:“阳阳要是想去你妈那,明天谁陪他去一趟吧。到底还是你们妈,她年年都来看你们,你们没去过她家,让外人看着说我们家孩子不懂礼数。”

远夏说:“我反正不去。”

远春说:“我也不会去!”

远冬说:“我也不去。”

过了一会儿,远德厚说:“那小秋带着阳阳去?”

远秋没出声,既不答应,也不反对。

远夏说:“小秋不要去。阳阳你非要去?你可想清楚,将来她就会要你给她养老啊。”

重阳缓缓从碗里抬起头,看着家人,说:“我也没说非要去。”

远德厚看着大孙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说:“她到底还是把你们养大了。”

远夏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才说:“冬冬你陪阳阳去一趟吧,明天一早去拜个年,吃不吃饭在你。”

远冬一听,顿时有些不乐意:“我要复习,马上要高考了。”

“那去拜个年就走。”远夏说,反正他是不会让两个妹妹去郭家的,被郭家的男人看一眼,他都觉得脏了妹妹。

远冬瞪一眼重阳:“就你事多!”

重阳低着头不说话。

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远夏问郁行一:“你是不是觉得我心挺狠的?”

郁行一摇头,看着他微笑:“没有啊。”

远夏说:“她嫁人那天,小秋在床上病得死去活来,她都没去看小秋一眼。我爸的抚恤金有一千来块吧,她只给我们留了一百块钱,我跟她差点撕破脸,才要来三百多块钱。当天我就送小秋去建宁的医院动手术,她阑尾炎差点穿孔,医生说再迟点送去就穿孔了。阑尾穿孔会怎样,你应该也听说了。我差点就弄丢了小秋,她根本就没资格当妈。”

不是差点丢了,而是丢过一次,被他捡回来了。

郁行一想起那么懂事的小秋差点就没了,也觉得有些后怕,难怪远夏一直不肯跟他妈和解。

远夏说:“她给我们了生命,将我们兄妹也算抚养长大了,这个养育之恩我会还。将来我肯定给她养老,但在她老之前,我不想搭理她,等她老了,我会出赡养费,哪怕是雇人照顾她,我也不愿意看见她。她养我小,我养她老,也算互不相欠了。”

郁行一抬手摸了摸远夏后脑:“我理解你的心情。”

年初一,远冬领着重阳去胡美莲家拜年,没吃午饭就回来了。

据远冬说,胡美莲就给他们倒了杯加了白糖的开水,抓了些瓜子和炸面点招待他们。

两个男孩大过年第一次登门做客,连个红枣鸡蛋都没招呼。

重阳少不了被远春嘲笑:“你以为她真喜欢你呢,她就是看着大哥大姐考上大学了,想跟咱们攀交情,以后有什么求人的地方好开口。看你最小,不知道她有多坏,好拿你当突破口。咱们要是都没出息,你看她来不来瞅一眼?怕是巴不得没生过我们几个。”

远夏没法干涉弟弟妹妹对胡美莲的感情,但胡美莲要是死缠烂打,将来他自会出面解决。

对中国人来说,过完农历年,才能算新的一年开始。

1985年,算是远夏家的大事年,他下海创业,远冬参加高考,远春参加中考,都是人生比较重要的转折点。

远冬和远春的成绩都不错,应该可以考上自己理想的学校。

重阳的成绩比不上哥哥姐姐,但他艺术天分不错,已经正式学美术,到时候就考个美院吧。

过完年,远夏和郁行一返回越城,还带了一株石榴树苗回来。他们将它和已经开败了的梅花一起种在了院子里。

郁行一继续做他的设计工作,远夏加快了找工厂的步伐,这次他把范围放广了些,城乡结合部都去了,倒是找到有两处还算合适的地方,就是离家远了点。

远夏叫上郁行一一起去选厂址,最后两人商议,选定了城东一个叫饶家村的旧仓库。因为这儿离火车站近一点,有国道经过,交通也比较便利。

这仓库原本是集体化时期用来储备粮草的,如今田产已经分包到户,集体仓库就用不上了,他们租来当厂房正合适。

仓库面积不小,有五间屋子,一千多平方,门前还有大片空地,远夏跟村干部讨价还价,最终以每年450元的价格租下来,签了三年合同,先付一年房租。

远夏本想多租两年,但对方也比较精明,说到时候再看行情,不愿意签太久合同,估计要酌情加价。

远夏想着要是规模扩大,这边房子也许就不够用了,便也没坚持。

签完合同,郁行一说:“咱们设备都没买到,就租好房子了,会不会有点浪费?”

远夏说:“宁愿空置着浪费,也比买好设备来没地方放的强。三间做厂房,一间小的做办公室,还有一间用来做宿舍,工人们住这里,顺便还能帮忙看厂子。”

郁行一点头:“这安排确实不错。”

之前还看了另外一处,房子是红砖的,要比这里的半红砖半土砖的好,不过那儿面积小了一点,有点不太好施展拳脚,便舍弃了。

远夏说:“厂房已经租好了,咱们将公司注册一下吧,名字我都想好了,行远机械,怎么样?”

郁行一看着他,然后笑了起来:“咱俩的名字?”

远夏点头:“对啊,咱们名字各取一个字,行和远,寓意也好,意味着能够走得更远。”

郁行一满意地点头:“好,就叫这个。”

远夏说:“那我们明天就去注册公司,注册资金先写一万好了,以后有钱了再追加。我是法人代表,你是投资人,咱们合伙开公司。走,回去准备资料去。”

郁行一说:“听起来你好像很懂的样子。”

远夏嘻嘻笑:“当然,我打算开公司,难道不提前了解清楚吗?”

第二天,远夏和郁行一去了工商所办理公司注册。来工商所办事的人不少,不过大部分都是办理个体户营业执照的,注册公司的非常少。

远夏和郁行一填好资料,将材料递交上去,等几天再过来领执照就好了。公司注册得早的好处,就是不担心重名,甚至连备用名都不需要准备。

办完这些,郁行一差不多也开学了。

远夏回去叫来了李宝根,李宝根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开工了,显得有点兴奋。

不过他来之后才发现,离开工还远着呢,工厂还是个空壳子,现阶段主要还是做准备工作。

李宝根被安排住在厂里,远夏为他准备好了床铺和锅碗瓢盆,他们自己做饭吃。

条件有点艰苦,不过李宝根也是吃过苦的人,他没说什么。

远夏买来材料,将厂房进行了简单的装修,粉刷墙面、铺装电线,还将厂房前面铺了水泥,这样下雨的时候,车辆过来就不会将院子压得泥泞不堪。

铺水泥地面的时候,远夏还注意留出了空间,弄了两个小花坛,还留了个几个空隙种树,尽管只是临时厂房,也要力求整洁美观。

等到装修搞得差不多的时候,公司注册的营业执照也下来了。

郁行一看着已经装修一新的厂房,说:“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远夏笑着说:“对啊,就差机器设备了。我要去一趟宁波,红锦师姐说她们厂淘汰了一套生产设备,好像有我们能用到的。”

郁行一问:“需要多少钱?我把钱取出来给你吧。”

远夏说:“好,你把钱都取给我吧。”

“够不够用?”郁行一有些担心,买设备可不便宜,他才几千块钱,远夏那边虽然多点,也多不到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不过不要紧,我准备去跟司海波借点钱。他之前就说了,需要用钱的时候找他,借个几万块钱不成问题。”远夏说。

郁行一笑着说:“司海波可真大方。他怎么那么有钱呢!”

远夏说:“他之前一年就能赚十几万,现在又拿到了一家美国鞋企的代理加工,还在跟欧洲一个皮包品牌洽谈代加工业务,谈的都是几十万上百万的生意,几万块钱对他来说是小意思。”

郁行一惊叹:“那他可真够厉害的。”

“当然厉害,一年赚个几十万上百万估计都有。什么时候我们也能赚这么多钱就好了。”远夏说。

“加油,一定会有这一天的!”郁行一对远夏信心满满。

“嗯,我们一起努力!”

远夏没有跟郁行一说,其实司海波能拿到那个代理加工业务,还少不了自己的出谋划策,这也是司海波为什么主动提出借钱给他。

远夏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叫上李宝根一起去了宁波。行李袋里,除了衣物,就是一扎扎的大团结了。

这个时候,第四套人民币还没发行,最大的面值只有十元,非常占地方,出差的人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就容易被猜到是钱。

很长一段时间里,出差和开长途车都是个非常危险的工作,因为容易被小偷和劫匪盯上,轻则丢钱,重则丢命。

好在83年严打余波还没过去,判罚力度又大,威慑作用不小,一时间治安好了许多。

纵使这样,远夏还是买了卧铺车票,为了安全起见。

李宝根第一次出远门,有点兴奋,感觉跟着远夏干是对的,要不是这样,他绝对没机会长这种见识。

到宁波后,远夏直奔司红锦家。

司红锦见到他,第一句话就说:“你们来得有点迟了,有些机器已经被别人挑走了。”

远夏说:“这么快,我是收到你的信就赶紧过来了,就有人买走了?还剩下什么机器?”

“还有一台打头机能用,别的好像都不能用了,你看能不能修,我知道你本事挺大的。”司红锦笑着说。

远夏也笑:“没关系,有收获就行。什么价格?”

司红锦说:“我听说之前有人买走了一台搓牙机,那个机器好像还不错,好像是两三万块钱。”

远夏说:“先领我去看机器吧。”

司红锦说:“行,明天就带你去。”

远夏笑着说:“师姐不能现在带我去?”

司红锦说:“这都晚上了,仓库的人都下班了。你也才刚到,就不休息一下?”

远夏笑:“我这不是怕夜长梦多么。”

司红锦说:“没关系,我给仓库主任打个电话说一声。”她说这起身去打电话。

远夏说:“你家都装电话了?”

“嗯,我哥给装的,说是家里有电话联系方便。”司红锦笑着说。

司红锦翻开电话机旁的电话本,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然后说了一段在远夏和李宝根听来都是加密的话,没办法,宁波方言实在有点难懂。

不多久,司红锦挂了电话,说:“我已经跟方主任说好了,明天一早去看就行。”

远夏赶紧道谢:“谢谢师姐!海波那边是不是也装电话了?我想给他打个电话。”

“装了,打吧,号码就在第一页。”司红锦翻开电话簿。

远夏拨通了司海波的电话,司海波听到他的声音,很是意外:“你来宁波了?在我家?什么时候来温州?”

远夏说明了自己的情况,还有借钱的打算,司海波说:“没问题,要多少?我把钱给你送过去。你还来温州吗?”

远夏笑着说:“不用送,我过去你那边拿吧,顺便再带点货回去。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走空呢。能带回去就是赚的。”

司海波哈哈笑:“对嘛。那赶紧过来吧,带你参观我的新工厂。”

“好!等我先跟师姐厂里谈妥了就来。”远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