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关部门对工程师资格审核需要三到六个月,所以在审核结果出来之前,远夏还得好好上班。
虽然每天还是正常上班,他这班却是上得越来越清闲。从年初开始,工厂就有生产线处于半停工状态,一个星期能开满三天都算的好的,说明工厂在减产。
根本原因就是生产出来的钢铁卖不出去,资金无法回笼,还不起上游原料厂的钱,原料厂不给提供原料了,迫使产能不得不下降。
面对这个问题,除了少数有远见的人着急,大部分人都没当回事,虽然没了加班费和奖金,但大家的工资还是每月照拿,一分不少。
没活干的工人每天依旧得正常上班,他们在车间里睡觉、聊天、打扑克,因为请假会扣工资,谁也不愿意被扣工资,车间不开工的时候温度也没那么高,能忍受。
9月10号是教师节,也是中秋节,这天是星期一,没有假期。
远夏提前回了家,星期六晚上和马建设一起回去送节。
远夏带回了月饼、水果和建宁的特产回去。
爷爷和弟弟妹妹们都很高兴:“这全都是你们厂里发的吗?”
远夏含糊地应了一声,其实出了那六个硬邦邦的五仁月饼,别的都是他自己买的,是的,只有月饼是厂里发的。
跟过年时发糖、米、面、油等不一样,中秋节只发了几个月饼,不可谓不寒碜,其实就算是这些月饼,也是厂里咬着牙发的。
汤□□进厂数年来,一直都以高福利彰显能力,维持着厂长的权威,然而进账少,出去的多,早就把梁洪昌攒下的那点家底都耗光了,甚至都开始负债,原料厂的钱都还不上。
远夏从今年二月开始,就再也没有领到过加班费和奖金,只有每月55元工资。
因为工资是省财政厅拨的款,而加班费和奖金是工厂发的,工厂已经负债,自然没有钱发奖金。
从家里出来,他没有再去郁行一那儿,时间上来不及。
回建宁的路上,同行的马建设叹息说:“没想到你们厂现在这么难,都快赶上咱们厂了。今年过节我爸妈也就只发了几个月饼和一点橘子。”
他说的“你们厂”是红星厂,“咱们厂”则是肃阳农机厂。
从去年年初全国推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来,农机销量锐减,毕竟单个农户目前是买不起农机的。
农机厂只能生产简单的农具,甚至连锅碗瓢盆都造了起来,但还是挡不住工厂效益的断崖式下降,毕竟得卖多少把锄头才能顶一台机器啊。
远夏苦笑:“其实还不如,我们就只发了几个月饼。”
“这个厂也太埋没你了。”马建设愤愤不平,他自己的单位要比远夏稳定得多,只要世上还有水电站,他就永远不会失业,只是没想到处处必自己优秀的远夏竟然去了那么个破厂,简直是浪费人才。
远夏无所谓地笑笑:“没事,这样我走起来才不会有心理负担。”
马建设看着远夏愣了片刻,然后说:“你是不是已经打算下海了?”
远夏点头:“早就打算了,不管分到哪里,我都会离开,创业才是我的追求。”
要是在别的单位,马建设可能还要惋惜一下,但是红星厂,他就完全不遗憾了,红星厂配不上远夏!
马建设非常相信好友的能力:“你自己单干,肯定能做得更好。”
远夏不否认这点,他说:“到时候我离开红星厂,家里那边你替我瞒一下,老人家肯定是希望我有份稳定的工作的。”
马建设说:“你放心,我肯定会帮你隐瞒的。”
中秋节这天中午,大家都在食堂吃饭。
坐在远夏对面的老黄扒拉着碗里的萝卜青菜,说:“已经好多天没见肉了,不知道今晚会给大家吃什么。”
设备科一个中年同事说:“你担什么心,反正都能回家吃,苦就苦了我们这些有家回不去的人。”
老黄看着他:“实在不行,你们几个一起出去打平伙算了,饭馆里炒几个菜。”
宋小亮热切地看着远夏:“远哥,去吗?晚上我们出去吃吧。”
远夏说:“看看再说。”以往过节,厂里无论如何是要加菜的,今年这情况可不太好说了。
老黄还要说什么,突然听见喇叭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同志们,今天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需要公布,请所有人来礼堂集合。”
远夏听出来是梁洪昌的声音,明显还带了怒气,他不敢迟疑,赶紧扒了口饭,放下碗筷跟着大家往外走去。
其他工人也面面相觑,不多久也都纷纷起身。
礼堂很大,能容纳下两千多名职工。此刻梁洪昌脸色铁青,和几个保卫科的人站在台上,他们中间则站着两个人,低着头,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其中一个似乎是仓库的工人。
梁洪昌见到的人不少了,拿着喇叭大声说:“最近总听说咱们厂里有贼,我还不信,今天居然被我亲手抓到了。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仓库管理员王元雄,大白天居然领着人大摇大摆开车进厂里来拉钢材出去当废品卖!简直是目无国法,严重侵害国家财产!这种性质极为恶劣的偷盗,必须要严惩!”
台下看热闹的人都纷纷议论起来,王元雄可是厂长的亲戚啊,他居然敢偷盗!
王元雄抬起头,朝人群中扫视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然后又低下头,不说话。
梁洪昌说:“鉴于性质过于恶劣,偷盗数目巨大,我已经让人去报警了。叫大家来,是为了警示大家,工厂是我们大家的,厂里的所有财产都是国家的,谁也不能把厂里的财产当成自家的,中饱私囊。今天你搬一点,明天我搬一点,工厂岂不是被搬空了?我再重申一遍,大家必须严明纪律,以后凡抓到偷盗厂里财物的,一律报警处理,正好还在严打,你们不怕吃牢饭吃枪子就来试试。”
王元雄本来没想到这茬,突然听见严打两个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吓得面色惨白,腿都吓软了,大声说:“不、不、不,我不是偷东西去卖,是厂长让我拉出去卖的。”
他这话一出口,全场静默了片刻。
梁洪昌冷笑一声:“少胡说八道,厂长怎么可能让你偷钢铁出去卖!”
这时有人在礼堂门口轻咳一声,众人看过去,汤□□到了,他将放在唇边的拳头放下来:“老梁,这事的确是我授意的。那些钢材有瑕疵,卖不出去,堆放在那儿也没用。这不今天过节嘛,我想卖点废钢给大家加个餐。”
他这话一出口,全场哗然。
梁洪昌冷笑一声:“厂长的意思是,你外甥王元雄是在为我们全厂员工背黑锅了?咱们是钢铁厂,平日里还要去外面收废铁回来加工,如今倒反过来了,拉了钢材出去当废品卖,然后我们再花更高的价钱买回来是吧?”
卖废品的价格肯定是最便宜的,从废品站回收废铁肯定要比废品站收购的价格高,人家废品站就是赚这个差价的,汤□□这么来回倒腾,怎么解释都不合理。
汤□□面子上顿时挂不住:“平时当然是不行,这不是今天情况特殊嘛。”
梁洪昌继续冷笑:“那真是要感谢厂长一片为大家的好心了。厂长干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初咱们工厂效益好,账面上攒下了近百万块钱,我们大家都等着升级生产线,更换设备,提高钢铁质量。厂长都拿来给大家发了福利,我想大家应该都是感谢你的。可如今,大家也看到了,工厂设备老化,生产的出来的钢铁只能当废品卖,连中秋节加个餐都加不起了。”
汤□□脸色也变得非常难看:“你这是在怪我给大家修宿舍、修泳池、发奖金了?”
梁洪昌冷笑一声:“我怎么敢呢?厂长既然一心为大家好,那就请继续加油带领我们大家重新过上好日子吧!都散了吧。”
王元雄卖钢材的真正目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抓到了,就说是为厂里加餐卖的。没抓到呢?钱会去哪里?就算是真为加餐卖的,卖了多少,又没人监督他,都是他说了算。
这一次,梁洪昌是彻底将汤□□架在火上烤,故意让他下不来台,也直接跟大家伙暴露了厂里的窘境。
很多人都忧心忡忡,但是也有不少人盲目乐观,厂里效益再不好,国家不可能不给他们发工资。
国庆节过后没多久,乔明生找到远夏,非常郑重地说:“小远,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远夏说:“什么事?”
乔明生琢磨了一下说辞:“厂里目前的情况,你也知道。其实从前两年开始,厂里一直都在亏损,以前账面还有结余,日子看着还过得去。如今钱都花光了,今年连税款都凑不齐了。如果还这样下去,绝对支撑不了多久。我们都不信国家会一直这么养着这么多闲人,所以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这是为了自救。”
远夏问:“科长的意思是——”
乔明生说:“我们几个老工人商量了一下,想写个请愿书,将汤□□换下去,换梁厂长来管红星厂。可我们都是一群大老粗,就你文化水平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动笔写这个请愿书?这事是有点冒险,不过我们都会替你保密的,不让人知道是你写的,写好后我第一个签名。”
远夏毫不犹豫地点头:“好,我写。”
乔明生说:“如果有人打击报复你,我们都会帮你的。”
“谢谢!”远夏真不怕被打击报复,反正他都要走人了,大不了就下海呗。
虽然这个时候让梁洪昌接替汤□□,未必能够让红星厂起死回生,不过大家也为挽救红星厂的命运努过力。
远夏也算为红星厂尽过一份绵薄之力。
远夏洋洋洒洒写了一封两千字的请愿书,然后用正楷工工整整地誊抄起来,交给乔明生。
乔明生看后直拍大腿:“好,有理有据,情真意切,写得非常好!就这么办,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说这是你写的。”
远夏并不太在意这个,跟在科室其他同事后面签了名,设备科只有杨升没签字,他明说了自己害怕报复。
这封请愿书很快就在厂里流传开来,最后有六七百人签了名。
不愿意签的,一部分是汤□□提拔起来的;有一部分觉得汤□□虽然能力不够,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就是想让职工过上好日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就是害怕打击报复,选择明哲保身。
这件事根本瞒不住,在厂里闹得很大,请愿书签名还没交上去,就传到了汤□□耳中。
汤□□非常愤怒,简直就是一群不知道好歹的家伙,当初拿奖金、分福利的时候谁不高兴了?现在想卸磨杀驴,门都没有!
有两三百人签字的时候,远夏就提醒乔明生,其实有这么多人签字就足够代表民意了,赶紧上交,免得生变。
但乔明生想收集更多的签名,最后他觉得差不多,准备将请愿书收回来上交的时候,结果没能拿到请愿书,而是被人直接递交到汤□□那儿去了。
一时间很多签了字的人都惶惶不安,害怕汤□□打击报复。
汤□□倒是没有扣留请愿书,过了两天,又将请愿书还给了乔明生,冷笑着说:“你交上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扳倒我。”
请愿书被递交到市工商局后,就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远夏听说是交到市工商局的时候,不由得叹了口气:“咱们厂不是省属单位吗?应该交到省里去才对。”
乔明生拍着大腿大呼后悔:“对啊,应该交到省工商局的。”
远夏只能无奈摇头,还是缺乏经验啊。
请愿书的事看着是不了了之了,但很快,大家就发现不对劲了。
元月份发12月工资的时候,在请愿书上签了名的人都被拖欠了工资,问原因,说是厂里效益不好,拖欠工商局税款,省财政厅也没钱发工资,只发了一部分。
整个设备科就杨升领到了工资,他得意洋洋:“我早就说了,民不跟官斗,何必呢。只要他不拖欠我工资,谁当厂长都一样!”
没领到工资的人上厂长办公室去闹,汤□□请了病假,让秘书转告大家,实在是上面没拨下来款,爱莫能助啊。
这马上要过年了,工资不给发,让这个年怎么过?
一时间大家都心浮气躁,人心惶惶。
梁洪昌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跑到市里去问情况,市里的答复跟汤□□的一样,拖欠税款、省里不拨款。
市领导还给了一个新的政策信息,以后国家不给国营企业兜底了,企业要自负盈亏,赚多就多发工资,赚少就少发工资。
消息传回厂里,一片哗然,那些本来幸灾乐祸或者暗自庆幸的没签字的人也有些不确定了,这意思是以后厂里赚钱就发工资,没赚到钱,就没工资发了?
他们可是国家的工人,捧的是铁饭碗,这个饭碗还能被砸碎?
远夏将自己写得工工整整的停薪留职申请书递交了上去,就在元月份,他的工程师资格审批下来了,他如今已经是远工了,所以红星厂的烂摊子如何,他也无暇去管了。
作为全厂第一份停薪留职申请书,这事引起了轩然大波,熟悉他的人很快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科室的同事都分外惊讶,乔明生尤其震惊:“小远,是不是我害了你,所以你要停薪留职?”
远夏连忙摆手:“不、不、不,乔科长,千万别这么想,我想停薪留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跟请愿书没有关系,真的。”
乔明生内心复杂:“厂里这个样子,把人逼到下海,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劝你别走。”
远夏笑着说:“不用劝。其实我一直在等职称评定,现在已经拿到职称了,我也该走了。不过正好是赶上这个节骨眼而已,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写请愿书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也希望能为厂里做点什么。”
乔明生长叹一口气:“我们都是一样的想法,我在这里干了快三十年,以为会干到退休那一天,真没有想到,最后竟会是这个下场,还不知道能不能熬到正常退休呢。”
远夏说:“乔科长有技术,以后就算红星厂干不了,也能去别处干。”
乔明生一脸凄凉:“能去哪儿啊,哪里有工厂会要我。我去找人试试,看能不能调到别处去。多半也不行,现在不景气的工厂太多了。”
远夏没给什么承诺,他的工厂还没开起来,现在就招揽人为时过早,以后再说吧。
远夏的申请书递交上去的时候,汤□□依旧不在。
倒是梁洪昌主动找了远夏:“小远,你真的要离开停薪留职?不在厂里干了?”
远夏点头:“是的。谢谢副厂长这一年多的照顾,可惜我没赶上好时候来。”
梁洪昌苦笑:“是啊,你要是早来几年就好了,那个时候厂里效益特别好,大家干劲十足。你离职后打算做什么?”
远夏没有隐瞒:“应该还是跟机械相关的,可能会先生产一些零部件。”
“看样子你都规划好了,打算去哪里呢?”梁洪昌问。
“还不太确定,多半是越城。”远夏说。
“还是年轻人有干劲啊。”梁洪昌叹息。
“副厂长也是宝刀未老,只要你愿意,照样能干出一番事业来。”远夏笑着说。
梁洪昌摆摆手,换了个话题:“你这个停薪留职可能没那么好办下来,汤□□要是使坏,他会拖着你不放人。”
远夏说:“那也无所谓,我就自动离职好了。”
梁洪昌说:“那时间长了会算你旷工,会开除你的,到时候你档案就会不好看。对你以后发展可能会有影响。”
远夏耸耸肩:“开除就开除吧。”
梁洪昌说:“我会尽量帮你办妥的。工资发下来的话,我会先替你保管。”
远夏朝他鞠了一躬:“谢谢梁厂长。”
厂里还没放年假,远夏就提着自己的行李离开了红星厂,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到,也没等汤□□批申请书,他病起来没完没了,据说都去疗养了。
临走前,远夏请科室的同事一起去吃了段饭。
饭桌上,远夏尽量想将气氛活跃起来,但大家都愁眉苦脸,这样的送别饭,又是这样的情况下吃的,没人能高兴得起来。
宋小亮甚至都哭了起来:“远哥,你走了我怎么办?”
远夏笑着说:“黄师傅他们不是还在呢。你跟着他们继续学本领。”
说到这个,宋小亮更难受了,他还没出师呢,工厂就成了这个样子,还能撑到他出师吗?
远夏交待了宋小亮一些事,如果收到他的信,要帮他寄到越城去。
其实他已经跟绝大部分同学朋友打好招呼了,他要下海,以后将信寄到郁行一那儿就行。
但跟家里以及表哥的通信地址没法改,一改,爷爷就知道了,老爷子最希望儿孙们稳定,他要是知道自己下海,不得急出心脏病来。
远夏扛着自己的行李直接去了越城,他没去学校,直奔郁行一家,用郁行一给他的备用钥匙开了门。
跟回到自己家一样,他打扫完卫生,铺好床。又去厨房看了看,郁行一应该有一段时间没回来了,锅子都有些生锈了。
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放寒假了,他还没回来,估计还在学校做收尾工作,这两天应该到家了吧。
远夏忍住了去学校找郁行一,在外面饭馆里对付了晚饭,现在私营饭店也多了起来,吃饭再也不愁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远夏就去了市场,买了不少菜和必需品回来。又去了一个农贸市场,买到了一株盆栽的梅花,没找到石榴树,这个恐怕要等回肃阳再去找了。
下午,郁行一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一看院门,居然是虚掩的,他心里一惊,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入眼的便是院子里的一株含苞待放的梅花盆栽,厨房方向似乎还有动静,他心里一喜,赶紧将自行车靠门倚着,轻手轻脚地朝厨房走去。
远夏正在炼猪油,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香,他觉得屋里光线有点暗,想去拉灯绳,扭头一看,吓了一跳,待看清人影的时候,猛地跳了过来,一把抱住了郁行一:“行一!你回来了,吓死我了!”
郁行一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砸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