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别

远夏很快就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果然不出远夏所料,是机座的齿轮折断了。

通常机座出问题,不是齿轮就是轴承出问题,但齿轮折断的情况十分少见,难怪机器没法运转了。

这次是轴承磨损严重,导致轧机工作时载荷不均匀,加剧了齿轮的磨损,导致齿轮断裂。

远夏说:“黄师傅,是齿轮断了,需要换齿轮和轴承。你们来帮我吧。”

老黄一听,略感惊讶,本以为这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可能是个书呆子,没想到一查就查到了问题症结所在。

换齿轮和轴承是个麻烦事,远夏一个人不知道要干到什么时候,老黄当然不会为了考验他而耽误工作,叫上宋小亮,三个人一起将齿轮和轴承换上,又上好润滑油。

远夏顺便又将其他的齿轮和轴承检查了一遍,有的也磨损得厉害,问老黄要不要换,老黄说:“干脆也换了吧,免得过两天又坏了。”

于是三个人又将另一个磨损严重的轴承换了,都上好润滑油,这才重新启动轧机,果然能正常运作了。

宋小亮朝远夏竖起大拇指:“远哥你真厉害!”

远夏笑笑说:“其实机器出故障通常也就是那几个受力部位,受力大,磨损严重,就容易损坏。”

宋小亮忙不迭点头。

老黄看远夏一眼,没说话。

乔明生很快就知道了远夏的表现,知道这是个可用之才。

科室其他同事也都知道了远夏的能力,重点大学的学生可不是只有一个大学生光环,是有真本事的,看他的眼神明显多了分尊重。

远夏也收获了一个小跟班,那就是宋小亮。

宋小亮是老黄的徒弟,老黄本领了得,对徒弟要求高,但脾气不太好,这小子悟性一般,有时候一遍学不会,再问老黄,自然也少不了挨骂。

现在有了远夏,学问好、本领强、脾气也不错,跟他年纪又相仿,还不会看不起他,每次都会耐心讲解,宋小亮当然愿意跟远夏亲近。

远夏看宋小亮脾气不错,成天笑呵呵的,还很好学,只要来问,都会教他。

倒是住在远夏隔壁的杨升,两人虽然在一个科室,又是邻居,关系却只是淡淡的点头之交。

杨升憋着一口气呢,他自认刚毕业的时候,他的水平比不上远夏,但现在他工作两年了,经验丰富,能力绝对不是远夏一个刚毕业的能比的,可他的工资比还在实习期的远夏工资低,这让他有点忿忿不平。

国家对技术工工资分类有明确的规定,中专生实习期为37元,转正后是42.5元,而大学生实习期间是48.5元,转正后是55元。

都是凭本事考上的学,为啥就分了等级呢,中专可是比高中还难考的,自己去读高中,未必考不上大学。因此他对远夏的态度甚至怀了一些淡淡的敌意。

不过远夏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红星钢铁厂对他而言就是个过场,有愿意交朋友的,他自然不会拒绝,不愿意的,他也懒得去经营,反正他很快就会离开,过些年,对方名字和长相都给忘了。

宋小亮虽然比远夏只早进厂半个月,但他对厂里的情况了解却不少,他之所以能够进厂,还能进设备科,是因为他二叔是市里的一个小领导。

这小子倒是没什么城府,他很快就将自己的底细告诉了远夏。远夏这才明白,原来他就是所谓的关系户。

不过宋小亮也难得清醒:“我二叔是我二叔,我是我,他给了我行了这个方便,我就不能浪费这个机会,得学点真本事才行。他又不能当一辈子领导是不是?我不能一辈子靠关系,但我能一辈子靠真本事。”

这也是远夏愿意教这小子的原因,虽然是个衙内吧,但不骄横跋扈,也不偷奸耍滑,是个踏实的聪明人。

宋小亮还告诉了远夏一些工厂的八卦,厂长算是空降来的,运动期间,原来的老厂长因为出身问题被停职调查,挨了不少批,没熬住,自杀了。

副厂长梁洪昌做代理厂长,做了好几年,上面都没给他转正。因为他是老厂长提拔起来的,虽然根正苗红,能力也强,这算是他的污点。

79年老厂长终于被平反,本来以为梁洪昌会名正言顺升了厂长,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程咬金,汤国峰从天而降,当了厂长,梁洪昌依旧回去当他的副厂长,只负责生产。据说这汤国峰也是有背景的。

梁洪昌管理多年,对工厂情况如数家珍,职工们也都很信服他。

汤国峰来后,为了树立威信,进行了比较大的人事调动,将梁洪昌的亲信能调走的调走,能换岗位的换岗位。同时为了笼络人心,便提高福利,修宿舍楼,给员工发奖金、发物品。

宋小亮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厂长把副厂长攒了几年准备换设备的钱都给花了,把副厂长气死了。不过厂里职工都很高兴,因为大家都领到了钱。”

远夏听到这里,不由哭笑不得,难怪红星厂这么缺乏竞争力,源头在这里呢。

宋小亮说:“我们科被安排在这里办公也是厂长的意思,以前我们的办公室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面那栋楼里,没这么热的。可厂长说我们设备科是一线员工,就该在车间这边上班,出故障能第一时间找到人。因为副厂长就是设备科出来的,被针对了。”

远夏能说什么呢,只能自认倒霉呗,怎么到处都能碰到向富贵这样的人啊。

设备科的活儿不算多,只有机械出故障和定期检修保养设备时才会忙,上班时间只要设备不出故障,大家都坐着喝茶聊天。

办公室里只有吊扇吹着,厂房楼层不高,只有一层,太阳直晒着,里面简直就是个蒸笼,耳旁还不时有噪音传来,这样的办公环境,哪怕是干坐呢,也并不是什么享受。

远夏突然想到自己来设备科是副厂长的意思,还没经过厂长的同意,会不会再出波折?

远夏料到自己工作时间会比较清闲,早就想好了对策,他带了好几本书来,决定没事的时候就看书,所以第二天他就把书带到了办公室。

刚看了没两页,人事科的张翠兰就过来了:“小远,看书呢?厂长找你,跟我去一下办公室吧。”

他只好放下书:“好的,张姐。”

他对面的宋小亮朝他挤了挤眼,远夏只是笑了笑。

出了办公室,远夏问:“张姐,厂长找我有什么事?”

张翠兰笑着说:“应该算好事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远夏满腹狐疑,自己跟汤国峰完全不认识,会有什么好事落到自己头上?

等他进了厂长办公室,看见副厂长梁洪昌和人事科长钱有富都在,一个四十几岁的秃顶中年男人坐在办公桌后,想必就是汤国峰了,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中年妇女。

“厂长,我把远夏叫来了。”张翠兰打完招呼就走了。

汤国峰正在抽烟,头顶上疯狂旋转的吊扇也没能驱薄屋里的浓烟,远夏憋了一口气:“厂长您找我?”

汤国峰将卷烟在烟灰缸上磕了磕,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就是远夏?”

“是我。”远夏说。

汤国峰说:“昨天我不在厂里,也没提前跟人事科打好招呼,老梁就把你安排到设备科去了。设备科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宣传科缺人,一直在等一个有文化书法好的大学生来。你从设备科转到宣传科去吧。”

远夏还没开口,梁洪昌就不满地嚷起来:“厂长,设备科怎么叫够多了?加上小远总共才七个人,有一个还是个刚来的学徒,什么都不会。宣传科已经有五个人,搞个文化宣传需要的人跟设备科的人一样多?”

中年妇女想必是宣传科的科长,她说:“梁洪昌同志,什么叫搞文化宣传需要的人跟设备科一样多?难道文化宣传不重要吗?没有文化宣传,就不能正本溯源,革命就要朝相反的道路发展。”

梁洪昌不耐烦地打断她:“行了,WG已经结束了!少跟我拿腔作势。你觉得文化宣传重要,那就都去搞文化宣传,生产不要搞了!之前不就是这样搞的吗?你这叫倒行逆施,本末倒置!”

中年妇女被他说得气红了脸:“梁洪昌,你、你……”

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汤国峰打断他们:“行了,都少说两句!不是说生产不重要,我的意思是设备科没那么忙,我看他们平时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聊天,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

梁洪昌冷笑:“难道你希望设备科的人时刻都在维修机器?”

汤国峰一时语塞,哪个领导不希望设备科的人最好都闲着,机器永远不出故障呢:“那也不需要那么多人啊。”

梁洪昌说:“老黄那些老师傅都四五十岁了,还有几年就退休了,现在不培养新人,等他们退了再来培养?厂长你会维修设备吗?”

汤国峰支吾一下:“明年还会有新人来,再去也不迟。”

梁洪昌说:“你能保障明年还能从越大招收一个机械工程专业的学生来?你们宣传科需要人,去哪里不能招?中专生大专生哪个都能干,偏生要跟我抢一个专业对口的大学生,你们这是巴不得红星厂越办越差是吧?生产搞不好,我看你们还宣传什么,职工的福利待遇从哪里来?”

屋子里突然陷入沉默,一直没说话的钱有富突然问远夏:“小远,你希望留在设备科,还是去宣传科?宣传科的办公室就在这座楼里。”

言下之意,宣传科工作环境要比设备科舒适得多,而且也远不及设备科那么脏那么累。

他这话一落音,其余三个人都盯着远夏看,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远夏说:“我是学机械工程的,我不会写文章,大字也写不好,所以宣传科不太适合我,我还是愿意在设备科干。”

梁洪昌一听,眼中顿时流露出赞许的光芒,这帮虫豸,成天就知道贪图享受,有志向的人谁会跟他们一样,他高兴地说:“听见没有,他自己愿意留在设备科,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走了,小远,我们回去上班!”

远夏朝汤国峰点一下头:“厂长我回去上班了。”

梁洪昌抬起手,搭在远夏肩上,带着他扬长而去。

出了办公室的门,他用力拍了拍远夏的肩:“小伙子眼光不错,也肯吃苦。我听老乔说了,你能力非常不错,好好干,将来大有前途。”

远夏笑着说:“谢谢副厂长。”

梁洪昌说:“不用谢,只有那些没出息的人,才会一工作就想着做那些轻松事少的工作,殊不知那才是真的蹉跎人生,到头来除了溜须拍马,什么都没学会。他们自己以为自己过得安逸,而我们看到的,只有他们弯着的腰和屈着的膝盖。站着凭本事赚来的钱,那才叫牛逼。”

远夏笑笑没接话,可有些人把溜须拍马当本事,弯腰屈膝习惯了,反而觉得站着的人是傻子。

梁洪昌又说:“小远你只管好好干,到时候评职称这些都不用担心,他汤国峰不敢为难你,有我呢。”

远夏放了心:“谢谢副厂长。”

他来上班,一是为了过渡,二是为了评职称,因为创办科技类公司除了需要资金,还需要职称,否则不给批许可证。

虽然郁行一已经拿到了工程师职称,这职称自然是多多益善。

新到一个地方,新鲜事肯定多,远夏昨天已经给郁行一写信寄走了,今天又给他写了一封,写了今天发生的事。这个厂跟当初的轴承厂竟出奇地相似。

跟家人朋友写信是定期的,但跟郁行一却不会,有话说就写,想必他也不会觉得烦。

星期天休息,远夏去了水利局,看马建设回来没有。

正巧,马建设昨天就回来了,见到远夏,异常兴奋,在举目无亲的建宁,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远夏听他说起自己的工作状况,虽然不说得心应手吧,至少还应付得来,需要学习的地方很多,同事也愿意教他。

马建设性格外向,也不是偷奸耍滑的人,跟同事相处应该不难,远夏完全不担心他的状况。

下午,马建设跟着远夏去了红星厂,看到红星厂的状况,他大失所望,地点太偏僻了,看着都不像是城里了,到有点像他们农机厂。

还有远夏的办公地点,一看就热死了,远夏这么优秀,不应该窝在条件这么差的地方。

不过也有让马建设羡慕的,远夏的单人宿舍以及厂里的游泳池。

马建设的宿舍是两个人住,水利局不像红星厂,占地面积很小,也没多余的地方扩建,新来了人,只能跟其他同事共用房间。

马建设叹息:“我担心,等我结婚都分不到单间,我们单位没地方盖新房子啊。”

远夏看着他:“没听说你有对象啊。”

马建设老脸一红:“我是说以后啊,我现在没对象,并不代表以后没有啊。单位我是没法换了吧。”

远夏笑着说:“乐观一点想,说不定你们单位会搬迁呢。”

马建设点头:“说的也是,希望总是要有的。”

过了一会儿,马建设说:“我看你们的同事主要都是男的,女的是不是特别少?”

远夏说:“不多。车间都是粗活累活,很少有女工能干的,女职工主要在办公室里,干财务、人事、后勤之类的。”

马建设撇嘴:“岂不是很难找对象?”

远夏说:“我也没指望在厂里找。”

马建设仰头看天:“说实话,我有一点没想明白,我在学校找不到对象就算了,你怎么在学校也找不到对象呢?”

远夏说:“我没想找啊。毕业分配不到一个地方,最后还不是劳燕分飞。”

马建设点头:“说的也是。不过现在工作定下来了,可以找了。”

远夏笑笑:“再说吧。有合适的我给你留意啊。”

马建设用吃惊的表情看着他:“没搞错吧,你还帮我介绍对象?”

远夏笑眯眯地说:“不行?难道不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马建设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不会在这里找。”远夏说。

“为什么?”马建设瞪大眼睛。

“以后你就知道了。”远夏说。

马建设再追问,远夏也不说,他不想太早让马建设知道自己刚参加工作就萌生了去意。

马建设在远夏这里吃过晚饭才回去。

送走马建设,远夏去传达室看了一下,果然有自己的信,是郁行一的回信,距离他寄信正好是六天。

省内件三天能到,一来一回,正好六天,也就是说,郁行一接到他的信,当天就写了回信,第二天一早就发了过来。

郁行一的信很长,事无巨细,都写了,学习上的,生活中的,还有大篇幅表达他对远夏离开的不适应。

看得远夏满脸笑容,又止不住心酸,他又何尝适应呢,不过很快他们就能重逢了,到时候别嫌总待一起腻味就好。

第一个月,远夏没有回越城,他来得不凑巧,厂里的高温假七月份就放了,没赶上,只在周末的时候回了一趟肃阳,周六晚上坐火车回去,第二天下午坐火车回来,回去看看爷爷和弟弟妹妹。

八月下旬的一天,远夏正在办公室里给宋小亮讲解一道力学题,忽然听见一个同事说:“小远,有人找。”

远夏抬头一看,大喜过望:“行一?!”他赶紧放下笔,跳起来朝门口跑去,差点将椅子给带倒。

郁行一走进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你们这儿真热。”

远夏推着他朝外走去:“到外面大树底下坐去,这里热。”

郁行一斜睨他:“你不是说你的工作环境跟国际接轨吗?还有立体交响乐环绕。”

远夏哈哈笑:“对啊,接轨泰国,泰式桑拿就是高温炙烤啊,让人流汗,然后浑身都舒坦了。你听是不是有交响乐?”

郁行一听着机器轰鸣声,无奈摇头,看着瘦了一圈的远夏:“这个泰式桑拿怎么还有清减效果?”

远夏嘿嘿笑:“蒸发出去的都是水分,说明我现在更精干了,看,全都是肌肉。”他给郁行一展示自己胳膊上的肌肉。

郁行一拍一下他的手臂,满脸心疼,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跑到办公室外面花坛边坐下,头顶上一棵苍郁的大樟树正好给他们送来清凉,确实要比办公室里凉爽不少。

刚坐下,远夏又跑进办公室,将自己喝水的搪瓷缸捧了出来:“行一,喝水。”

郁行一看着那个比脑袋还大的搪瓷缸,噗嗤笑出声:“怎么有这么大的搪瓷缸?”

远夏嘿嘿笑:“厉害吧?我自己加工的,然后拿到隔壁的搪瓷厂去上的瓷釉。我们厂里好多人都想要,现在搪瓷厂都打算生产一批大型号的搪瓷缸呢。”

郁行一捧起杯子喝了口水,舒了口气:“这个夏天用来喝水确实方便。”

“对啊,我懒得总去打水,一上午加一次水就够了。”远夏说,“你是不是一大早就出发了?吃早饭了没?”

郁行一说:“吃了的,早点出门没那么热。”

远夏抓起郁行一的手腕,看了一下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就下班了,一会儿去我们食堂吃饭。”

郁行一说:“你手表呢?怎么不戴?”今年远夏过生日,赶上他毕业,郁行一送了一块手表给他,说是参加工作了,用得上。

远夏倒是收了,但一直没戴。

远夏嘿嘿笑:“我这么穷,怎么能戴手表?”

他一直没戴手表,看时间只用闹钟,为什么?跟他身份不符啊,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全都苦哈哈地等着他抚养,哪有闲钱买手表这种奢侈品哦。

郁行一笑了起来:“你这是一直打算装穷下去?”

“至少在这里需要装,你不知道,我跟人说我要养活爷爷和四个弟弟妹妹,那些闲得无聊的大姐大妈们才没给我张罗对象。宋小亮才18岁,就已经有人给他张罗相亲了。太可怕了,仿佛人生的意义除了赚钱吃饭,就是结婚生娃。”远夏无奈地摊摊手。

郁行一笑:“那人生的意义还有什么?”他有点好奇那个宋小亮,因为远夏在信里也提过。

远夏说:“反正不只是这些,应该有更高的追求啊,比如共产主义事业!”

郁行一笑着在他肩上轻拍一下,不置评论。

两人坐了片刻,远夏说:“快吃饭了,我把杯子放回去。”

郁行一跟着他去办公室,被远夏制止了:“你别去,那里跟蒸笼一样,你在外面待着。”

郁行一看着远夏消失在办公室里,说心里话,他之前对远夏说要辞职自己干还是有点犹豫的,毕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捧上人人都向往的铁饭碗,可这个工作环境,明显就是夏热冬冷,他觉得离开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