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货多年,马安民对红星钢铁厂有一些了解,一路上给远夏讲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
“红星厂比我们厂要大不少,有一两千职工吧。厂里的福利待遇挺好的,听说逢年过节发的东西特别好,优秀员工还会奖励黑白电视。”马安民只是去红星厂拉货,对工厂具体情况并不太了解,他听到的也就是这些小道消息。
远冬惊叹:“哇,真有钱啊,居然给发电视机!”
马安民笑着说:“说不定过两年你哥也能捧部电视回来呢。”
远冬嘿嘿笑:“哥,你可以吗?”
远夏摊手:“我说了不算啊,电视机又不是我发的。不过我会努力赚钱买电视机的。”
他现在也不是买不起,他的存款已经近万了,一台电视机只要几百块而已。
他没买,一是因为需要电视机票,正规渠道他拿不到票,二是也觉得没有买的必要,弟弟妹妹还在上学,这个年纪多读书,少看具象化的图像,更能激发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马安民所知的信息有限,一切都得等远夏亲自去观察了解。
到建宁之后,他们先去水利局找马建设,远夏也要去认个门,告诉他自己来建宁了。
不过很不巧,马建设不在单位,他到下面的水电站学习去了。
马安民听到消息,有些遗憾:“没碰到建设,只能下次来了。”他很想知道儿子在新单位适应得怎么样,工作是否应付得来,同事待他友不友善。
远夏倒觉得挺不错:“叔叔,这是好事啊,他才来这么久,单位就安排他下一线,说明是重点培养的对象。像我们这种技术员,下一线是最好的,真正能学到东西。坐办公室是安逸,但技术员没有真本领,还是虚得很。”
马安民一想,顿时高兴起来:“你说得对!那我就放心了。我们去红星厂吧。”
红星钢铁厂位于建宁市东,再往东去,就是市郊了,这跟远夏预想的一样,这种重工业厂房,通常都建在比较偏僻的位置。
老远就看到了两个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往外喷吐着滚滚浓烟。这个年代,人们看到它,不会想到污染,而会认为是先进的标志,这是一个时代的特色。
远冬就看得啧啧称奇。
远夏对红星钢铁厂没什么印象,哪怕他以前自己开厂子造零件,也没从红星厂进过原材料,因为这里的钢铁档次较低,达不到他们零件需要的强度。
红星厂的钢铁只能用来生产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农具以及低端农机,还有盖房子的钢筋,这个年头普通百姓对钢筋质量没有概念,大部分都买不起钢筋,只要有就行。
马安民拉回去的钢铁,就是打造农具的。农机厂除了生产收割机、插秧机与耕耘机等,生产得更多的其实是锄头、耙头、锤子、铁锹等普通农具和工具。
车到了厂门口,两扇巨大的暗红铁门锈迹斑斑,门头上有个红五角星,五角星两边的字写着“建宁市红星钢铁厂”,完全符合远夏对这个年代工厂的印象。
因为是常来的车,门口登记后就直接进去了。
马安民将车开到仓库附近,对远夏说:“你们自己走路过去吧,前面那栋四层楼的房子是办公室,你去找人事科报到。行李先放我车上,等报好到再拿去。”
“好的,谢谢马叔。一会儿我办好手续再来找你。”远夏和远冬跳下车,朝办公楼走去。
远夏和远冬途经厂房,听见里面隆隆的机器声响,倒也不算陌生,因为农机厂开工时也差不多是这样。
远冬好奇地引颈朝里看了一下,不时能看到四溅的通红火花,远冬缩回脖子:“哥,里面在烧铁水吧,会不会很热?”
远夏说:“你说呢?铁的熔点是多少?”
远冬想了想:“一千五百多度吧,这应该不仅仅是融化,而是沸腾了,沸点的话,起码两千多度了。这种天在车间里干活,人不得被烤干啊!”他说着忍不住咋舌。
远夏笑着说:“钢铁厂就是这样的。”
远冬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哥,你以后就在这里工作了?”
“差不多吧,我是学机械的,应该让我管理设备。自然也是要常往车间里跑,不过比起普通钢铁工人来要好一些,至少不用时刻都守在里面。”
远冬有些蔫,他觉得哥哥简直就是全能天才,肯定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却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分到一个条件如此艰辛的工厂中来。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远夏抬手摸摸他的脑袋:“怎么了?我还没受打击,你就受到打击了?每个工作岗位都需要有人去做,我们这个社会才能正常运转。”
远冬说:“可是哥哥是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啊。”
“所以我干的是调试设备、维修设备的活儿啊。平常心看待就行了,别把自己看得太高。咱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平等,工作都是为人民服务,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远冬抬头看着哥哥:“可我看很多领导干部就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啊。”
远夏说:“那是因为人的劣根性在他们体内还没拔除,思想觉悟还不够高。你忘了诗人臧克家写的《有的人》了?你应该还背过吧。”
远冬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哥。”
远夏笑了:“我们到了,我找人问问在人事科在哪儿。”
这个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七月的太阳正毒,坐北朝南的办公楼正面完全暴露在烈阳之中,外面竟一个人都没有,远夏只好找到一间办公室,门上的牌子写着“保卫科”,他走过去敲了敲门:“同志您好,请问一下人事科在几楼?”
保卫科里只有两个穿着制服的人趴在办公桌上吹风扇,听到声音,背对他们那个头都没回,正对他们的眼皮也没抬,用本地话问:“哪儿来的?”
远夏说:“我是来报到上班的。”
对方又问:“哪个部门啊?”
远夏答:“还不知道,我是今年分配来的大学生。”
这时那两个人都直起了腰,背对他们的也扭头看了过来。
答话的那个起身过来,对远夏说:“你们两个都是?”
远夏说:“不,就我。这是我弟弟,他跟我过来玩的。请问人事科在哪儿呢?”
那人说:“看看你的报到单。”
远夏便将书包里的报到单拿给他,那人看了一眼,又抬头仔细看远夏:“越城大学?不错啊。人事科在二楼,这个楼梯上去右手边就是。”
“谢谢!”远夏拿过报到单,转身上二楼。
远冬赶紧跟上去,刚才那番盘问看似没问题,但却隐隐让他心里不太舒服。等转过弯,他忍不住捏了一下哥哥的手。
远夏扭头冲他一笑,以示安慰。
人事科办公室都是女性,他到的时候,三四个女人正聊得热火朝天,不时发出笑声。
她们见到远夏,态度倒是要热情多了。
“是来做什么的?”一个三十多岁的胖胖的大姐亲切地问。
远夏走进去,递上自己的报到单,说:“您好!我是来报到的。”
胖大姐接过远夏的报到单,仔细看完之后,然后笑了起来,直接当着远夏的面跟其他同事说:“这就是我们厂里今年分配来的大学生,越城大学的,还长得这么好看。刚刚谁在说长得好看的人书都读不好的?”
大家都哄笑起来,用热切的眼神打量着远夏,有一种看香饽饽的感觉。
胖大姐坐下来,给远夏办理入职手续,远夏填写表格的时候,她又顺便问了一些问题,比如家是哪儿的,父母是干什么的,有多少兄弟姊妹。
这些问题纯粹就是打听隐私了,不过远夏并没有隐瞒,如实说了:“爸爸去世好几年了,妈妈改嫁了。我们兄妹五个,都跟着爷爷一起生活,我是老大。”
他这话一出口,大家都面面相觑,本来以为这么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该是多少待嫁闺女的金龟婿,没想到家境竟然这么困难吗?
胖大姐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那你还真不容易,能考上大学。”
远夏说:“是啊。我爷爷可不容易了,现在好了,我毕业工作了,就能接过他的担子,养育弟弟妹妹了。大姐我这单子填好了,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胖大姐说:“我姓张,叫张翠兰,叫我张姐就好。”
“谢谢张姐!”远夏礼貌地叫。
张翠兰填了一张表格,站起身说:“你跟我来一下科长办公室。”
远夏让远冬待着,自己起身跟她去了隔壁一个房间,科长单独有一个办公室,张翠兰刚刚已经告诉远夏了,人事科长姓钱。
科长钱有富五十多岁,干干瘦瘦的,拿着档案上下打量远夏,说:“机械工程专业?”
远夏点头:“对。”
钱有富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我得问问厂长,该分在哪个科室。”
远夏心想,自己学机械工程的,应该是设备科吧。
“你跟我来。”钱有富领着远夏又去了二楼办公室的另一头,东边第一间是厂长办公室,厂长不在。
钱有富说:“厂长今天还没到,你先去办理入住吧,先熟悉一下环境。等厂长到了,再给你分配科室。”
远夏点头:“好。谢谢科长!”
远夏又回到人事科办公室,钱有富对张翠兰说:“小张,先领他去后勤科安排住宿。”说完这话他就走了。
科长一走,那几个女人都好奇地问:“分到哪个科了?”
远夏说:“暂时还不知道,厂长不在。”
一个女人说:“对,我好像听说厂长的老母亲生日,回去给老母亲做寿了。估计得明天才能回来。”
远夏忍不住说:“张姐,我是学机械的,应该会把我分在设备科吧?”
张翠兰看着他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之前我是听说越大分来个女大学生,要去宣传科的,现在看来是换人了。我就不知道会分你到什么科了。”
远夏垂下眼帘,女大学生、宣传科,难道是历史专业那个简红梅?
一个烫着卷发有点黑的女人笑着说:“要是分到宣传科,你可赚了,宣传科轻松!出出板报,写写宣传口语。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喝喝茶看看报就行了。”
大家都附议,说宣传科好。
远夏听着这话,有点哭笑不得,这样的轻松日子他并不想好么!
张红梅对那个卷发女人说:“刘姐,你领小远去安排宿舍吧。小远,这是后勤科的刘玉芬大姐,后勤的事归他们管。”
远夏说:“那就麻烦刘姐了。”
刘玉芬捧起一个搪瓷茶缸,说:“走吧,我领你去看宿舍,先住下来。”
远夏兄弟跟着她,先去后勤科报到,再去仓库领东西,领了工作服还不算,居然还给发了席子、床单、铁桶、脸盆、茶缸、毛巾、肥皂等,简直是细致入微,福利果然不错。
远夏分到了一个单间。
刘玉芬说:“厂里就没几个正经的大学生,有几个都是WG前的老大学生了,都已经成家,分配的房子要比这个宽敞多了。你先住着,宿舍现在宽裕,可以住单间,等以后分配的大学生多了,可能就要住二人间了。”
远夏的宿舍位于工厂西边,好在是坐北向南的房子,要是坐西向东,这种天可就惨了,刘姐给他挑了二楼靠东边那间:“虽然上午晒了点,但总比西晒好。你们哥俩收拾吧,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
远夏真诚向她道谢:“谢谢刘姐。”
刘玉芬摆摆手走了。
兄弟俩将屋子扫干净,再去找马安民,从车上将行李拿过来。
远夏说:“发的东西有些我已经有了,用不上,冬冬你带回去用吧。”
远冬说:“真的可以拿走吗?”
“发给我就是我的了,怎么不能拿?这是工厂的福利,上班第一天就享受到了。”远夏笑呵呵地说。
远冬这才安心带走。
午饭是在工厂食堂吃的,自己花钱买票,价格实惠,荤菜一律一毛五,素菜一律八分,米饭三分五分自选,添饭不要钱。
食堂大师傅的手艺不错,虽然是大锅的,香味俱全,就是差了点卖相,毕竟大锅菜嘛。
远冬吃了一份土豆烧肉和尖椒炒肉,大呼满意,至少哥哥吃饭不会受苦了。
下午,马安民的货装好后,远冬将跟车回去了。远夏在厂区里转了一圈,熟悉了一下环境。
厂里有足球场、篮球场、乒乓球台,还有一个游泳馆。泳票可以买月票,这福利待遇可真够好的,越城机械厂都没有泳池啊。
下午人少,只有厂里的职工子女在里面戏水,远夏趁着人少,买了月票去游了个泳,顺便在游泳馆洗了个淋浴。
回来之后正好下班,远夏见到了他的邻居,是两个男青年,见到远夏,很好奇:“你是新来的?”
远夏点头:“对,今天来报到的。我叫远夏,你们好!”他主动伸出手跟人打招呼。
稍矮那个男青年跟他握手:“你好,我叫江河,质检科的。你在哪个科?”
远夏说:“厂长今天不在,我还没分科。”
另一个男的长得有点吊梢眼,面相看起来有点凶:“我叫杨升,设备科的。你是哪个学校的?”
远夏说:“我是越大毕业的。”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他们是建宁工业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分配来红星厂已经两年了,算是工厂的知识分子,厂里绝大部分工人都是初中高中文化,是招工进来的,而不像他们这样是分配来的,所以他们心理上有一种优越感。
远夏笑着说:“我初来乍到,有很多东西还不懂,以后请二位多多指教。”
杨升没说话,江河笑着说:“好啊,互相学习。”
晚上,远夏趴在桌前给郁行一写信,告诉他自己在红星厂的见闻和感想,写完后并没有马上封口发出去,他想等明天确定好科室再发。
第二天一早,远夏起来去跑步锻炼,等他跑完步回来,隔壁邻居都没起床,他又听了一会儿收音机,读了一会儿英语,这才准备去吃饭。
出门的时候,看见隔壁的江河急急忙忙往楼下跑,估计是去上厕所,远夏都没来得及跟对方打招呼。
七点半,远夏已经到了人事科,人事科还没人来,一直到七点五十过后,才有人陆陆续续来上班。
厂长依旧没来,远夏只好坐在办公室待命,八点半左右,有人来办公室叫远夏:“你是新来的大学生吧?跟我来,以后就在我们设备科了。我带你去熟悉工作环境。张翠兰,你给他办工卡,设备科技术员。”
张翠兰说:“是厂长的意思吗?”
那人说:“是副厂长的意思。好不容易来了个学机械的,不到我们设备科,难道还要安排到其他科去?”
张翠兰说:“不是,我就是确认一下。免得到时候领导们说我擅作主张,是副厂长的意思我就写了。”
远夏礼貌地朝乔明生笑:“您好,请问怎么称呼?”
“我叫乔明生,设备科的科长。你愿不愿意来我们设备科?”四十来岁,比较精瘦,留着板寸,不苟言笑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精明强干。
远夏说:“乔科长好!我是学机械的,当然愿意跟机器打交道。以后请科长多多指点。”
乔明生说:“你是大学生,该学的学校应该都教了,我没什么好指点的。你拿出学到的真本领来就行了。”
远夏微微一笑,没有说话,等张翠兰给自己填好表格,拿到工卡,便跟着乔明生上了车间。他甚至都没带他去办公室认识一下同事。
乔明生给他介绍了一下工作范围:“厂里这些机器都归我们设备科管理维护,上线新产品,需要调试规格,产品不合格,也需要调整规格,设备出故障,维修保养等,都是我们的工作范围。通常是工厂正常运作的时候我们就闲着,工人休息的时候,我们就该忙了,所以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这工作会占用你的休息时间。”
远夏点头:“我明白。”
参观完几个车间,乔明生才带着远夏回设备科去认识其他同事。
设备科不在办公楼,办公室就在库房旁边,虽然跟作业的车间还有点距离,但环境真不算好,不时能听到噪音传来。
远夏怀疑这样的环境待久了,人会重听。
科室人不多,加远夏在内总共才七个人,除了他认识的杨升,还有一个脸嫩的年轻人,很友好地朝远夏挥挥手。
乔明生说:“远夏是越城大学的高材生,学机械工程的,以后就是咱们部门的一员了。老黄,他暂时就跟着你吧,他的工作你来安排,工作流程你教他。”
坐在角落里的老黄长着一头发黄的头发,皮肤苍白,看起来有点儿病态,他蔫蔫的答了一句:“行。”
远夏说:“以后就麻烦黄师傅了。”
乔明生指着一张放了点东西的桌子说:“你的位子就在那儿了,谁的东西自己收一下。”
远夏还没过去坐,就有人跑了过来:“乔科长,三车间的轧机又坏了,不能工作了,快去看看吧。”
乔明生说:“老黄,你带他们两个去吧。”
老黄站起来,对远夏说:“走吧。”
远夏点头,跟着出去,另一个脸嫩的男同事也跟了出来。
到了外面,脸嫩同事说:“你好,我叫宋小亮。我还是个学徒工,来了还不到一个月。”
远夏看着他:“今年高中毕业?”
宋小亮眼睛一亮:“对。你怎么知道的?”
远夏说:“猜的。”
老黄咳嗽一声,说:“轧机修过吗?”
远夏赶紧说:“修过。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型号。”
老黄问:“哪儿修的?”
“越城机械厂实习的时候修的。”
老黄说:“那一会儿你先看看,问题出在哪儿。”
“好。”远夏知道这是考察自己。
整个三车间里安装着两台大小不一的轧机,停工的这台便是大的,用来轧制钢板的,这边轧机一停,等于整个冶炼线都要停工,否则钢水来不及轧制,就会出事故。
远夏问了工人,具体发生了什么故障,又了解了机器以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猜测应该是工作机座出了问题,便从容过去检查工作机座。
老黄一句话也没插嘴,就在一旁看着远夏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