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风波

马建设回家之前,来了远夏这里一趟,想跟他要司海波的地址,他想买点东西回来卖,但是又不想一个人去温州,因为旅途太痛苦了。

远夏没有给他地址,而是说:“司海波的厂已经关闭了。”

马建设大吃一惊:“为什么?生意不好吗?我看他生意非常红火啊。”

远夏叹气:“正是因为生意太红火,国家认为私营企业扰乱了市场秩序,被认定为投机倒把,要不是他跑得快,恐怕现在都被抓去坐牢了。”

“啊?怎么会这样?”马建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远夏说:“国家正在进行经济改革,出现很多乱象,所以政策又收紧了,正在进行经济整肃。以后还是不要去摆摊了,至少这两年别摆了。”

国家现在正在进行经济转型,市场经济一放开,就好比久旱逢甘霖,个体户、私营企业如雨后春笋一般涌出来,极度匮乏的民生产品也跟着丰富起来,整个社会都呈现出一股蓬勃发展的势头。

然而问题也接踵而至,习惯了计划经济的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一时间却难以适应这样的市场竞争,被民营经济挤压得生存空间大大缩小,效益越来越低。

再加上一些哄抬物价的乱象层出不穷,国家只好重新收缩政策,关闭了很多私人企业,不少步子迈得快的私企老板都被当做违法乱纪的典型抓了起来。

司海波就赶上了这样的政策,远夏时刻都在关注着国家政策的动向,其实从去年开始就已经在收缩了,马建军去年冬天买那台拖拉机,还是马安民以农机厂的名义买的,因为不允许私人买车、跑运输。

司海波提前跑路,还是远夏写信提醒他的,还好他听进去了。跑路之后,还给远夏写了封信来道谢。

马建设感叹:“那以后不能做生意了。”

远夏拍拍他的肩:“以后应该还可以吧,国家政策随时都会改的嘛。回去好好享受假期吧,你明年就毕业了,再也不可能有这么悠长的假期了。”

马建设高兴起来:“对啊,我还是好好享受我最后一个暑假吧。你也太惨了,最后一个暑假还得实习。”

“滚蛋吧你,别在我面前炫耀了。帮我带点东西回去,没事就去我家店里转转,帮我照看点家里人。”远夏说。

马建设欣然应允:“没问题!”

远夏没有拒绝郁行一的提议,搬到了研究生楼。研究生楼早期是办公楼,后来学校规模扩大,这里就不做办公楼,改成研究生宿舍楼了。

由于修建时间悠久,楼房前后的树木早已成林,枝叶繁茂,将整栋楼房都掩映起来了,夏天住在里面分外凉爽。当然也有不太好的地方,就是蚊虫太多,必须得有蚊帐,冬天也比较阴冷。

郁行一的舍友假期跟着导师出差去了,所以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算是过上了二人世界。

不过这个二人世界没有远夏想的那么浪漫,白天他们各忙各事,晚上回来,按说夜色朦胧,灯光昏黄,两人灯下对读,一起畅谈人生理想,那画面应该是非常浪漫的,事实上并非如此!

因为蚊虫实在是太多了,不钻进蚊帐里,他们两个就要献祭给蚊子了。

远夏躲在自己的蚊帐中,挠着胳膊上的蚊子包:“我就下去喝口水,就被蚊子叮了。行一,给我清凉油。”

郁行一的手从下铺的蚊帐中伸出来:“给你,赶紧接着。”

远夏从上铺的蚊帐缝隙中探出手来,接过郁行一递上来的清凉油,抹在被蚊子叮咬的地方:“这屋子应该装上纱门纱窗就好了,在屋里点上蚊香,将蚊子都熏死,就不用担心再有蚊子了。”

郁行一问:“有卖吗?我明天去买个。”

远夏说:“多半没有。如果谁能生产这个,夏天绝对能赚一笔。”

“温州那边有没有人做?”郁行一对温州人的印象,就是市场需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现在不好说,最近整肃,私企都关了,没人敢做了。”远夏说。

郁行一听到这里,愣住了:“私企不准办了吗?”

“现在是不准了。”

郁行一犹豫一下,还是问了:“你不是说要自己开公司吗?”这样岂不是他们的理想就没法实现了。

远夏说:“我开公司还早呢,等两年,说不定政策风向又转了。”

郁行一见他那么乐观,心也放了下去,他相信,就算不开公司,远夏必定也会成功的。

第二天早上去上班的时候,远夏经过校门口的传达室,进去看了一下,看有没有家里的来信,果然收到了一封信,不过并不是家里寄来的,邮戳是宁波,地址则是内详。

远夏满腹狐疑,会是谁寄来的?司海波还是司红锦?

司红锦今年已经毕业,分配回了宁波,刘杨至今还没能接受现实。

最后一个学期,司红锦突然答应了刘杨的追求,跟他谈了一场有时效的恋爱:“毕业就分手,我不说你耍流氓,你也别怪我欺骗你感情,愿意咱们就谈。”

刘杨当然是答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离她毕业还有几个月,以后再说。

不过时间到底还是过去了,司红锦回了老家,刘杨的魂也丢了,至今还没缓过劲来。

说实话,远夏很佩服司红锦的洒脱,一个女孩子,拿起放下得太干脆利落了,完全不拖泥带水。

不过他们这些外人也只能看看表面,谁知道司红锦内心有没有煎熬,毕竟只要真投入感情,就不可能不痛苦。

上了公交车,远夏才拆开信封,首先看落款,是司红锦没错。她居然给自己写信,难道是担心刘杨?

信的开头是问及刘杨的情况,后面则说的是她堂哥司海波的事,她说司海波最近心情不太好,想出来散散心,可能近期会来越城找他,希望自己能够帮他找个落脚的地方。

司红锦没有明说司海波的处境,但远夏心里跟明镜似的,司海波恐怕是在宁波待不下去了,需要跑到外地去避风头。

远夏知道八十年代早期,温州出现过“八大王”事件,指的是八个具有代表性的私营企业主,在经济整肃中,被树立成了经济犯罪分子的典型,成为重点打击的对象,有的“畏罪”潜逃,有的被关押审判。

这事曾经轰动全国,在各方努力下,不久后又都被无罪释放。不过这件事的影响非常大,减缓了市场经济推行的脚步。

看来司海波也成了被打击的对象,至少司海波觉得自己待在宁波并不安全。

司红锦的信是五天前发的,如果司海波在她写信后出发,这会儿早就到越城了。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到了。

可现在学校放假,来学校找到自己也不容易,如果找不到自己,他现在在哪里?

不过他也没法去找司海波,如果他真来越城了,那就只能等他来找自己。

机械厂的实习要比轴承厂的金工实习辛苦,因为工作性质不同,经常要拆装机器,弄得全身都是油污,又脏又累。

远夏的一些同学觉得有些失望,他们可是未来的工程师,居然是干的是修理和装配的活儿,难道不是设计机器吗?

作为过来人,远夏自然没有好高骛远的心态,万丈高楼平地起,机器设计是建立在对机器的绝对熟悉和了解基础上才能达到的,基础不打牢,谈什么设计。

更何况他们这些同学哪怕是毕业后分配工作,真正能做机器设计的又有几个,还能从事机械行业就不错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远夏听工厂的职工们提起了排球赛,才知道原来最近厂里在举行排球赛。

自从去年11月中国女排获得排球世界杯冠军之后,全国上下都掀起了一股排球热,前两年受欢迎的篮球这两年又变成了排球,这不,机械厂又在举行排球赛了。

这次远夏没有主动报名参加,一是他不擅长打排球,二是这么热的天,他可没精神去打球。

机械厂人才济济,根本也用不上他。

五点半,工厂准时下班,远夏跟同学一起回学校。他是实习生,不用值夜班,到点就能走人。

快到厂门口的时候,远夏遇到了熟人:“崔厂长。”

崔平生见到远夏,有些意外:“哟,小远啊,你已经在机械厂上班了?”

远夏笑着说:“没呢,暑假实习。崔厂长这是带人过来参加排球赛?”

“对啊,又打比赛。”崔平生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小远,毕业后有去处没有?没有的话来我们厂啊,待遇从优。”

大学生包分配工作,如果自己能够找到接收单位,那就叫有了去处,没有接收单位的,一切都等国家分配。

厂长亲自邀请,当然是再好不过,绝对会重点培养,到时候升职加薪绝对是坐火箭一般的速度,不过远夏拒绝了:“谢谢崔厂长,我有去处了。”

远夏才不给这个笑面虎当下属呢,将来就算能跟他平起平坐了,他心里肯定也会觉得比自己高了一等。

崔平生啧啧了两句:“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小庙啊。庙小有庙小的好处啊。”

远夏笑眯眯地说:“承蒙崔厂长厚爱。刘医生,你也来了?”

远夏跟站在队伍后面的刘岸芷打招呼,刘岸芷俏脸此刻白里透红,比海棠还娇俏,她红着脸点头:“你好,远夏。”

崔平生回头看一眼刘岸芷,拉过远夏说:“你真不再考虑一下,我们厂也许还有别处没有的福利呢。”

远夏心想,这是要使美人计?可惜也无福消受,便笑呵呵地说:“谢谢崔厂长,我真有去处了。我同学在等我,我得走了。再见!”

远夏挥挥手,朝刘岸芷微笑点头,然后快步追上了自己是舍友。

刘岸芷目送远夏的身影,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刚才厂长邀请他来他们厂,居然被他拒绝了,唉,轴承厂还是太小了,要是自己当初能进机械厂就好了。

徐团结勾住远夏的脖子,说:“小六,刚才那个美女是谁,太漂亮了,你认识吗?介绍给我吧。”

远夏说:“又不止我一个人认识,云生、武林和兴华都认识,隔壁轴承厂的厂医。”

徐团结啧啧称奇:“隔壁厂有这样的美女,比我们新疆美女还漂亮啊,你们居然不告诉我,太过分了!”

邵武林说:“我们肯定在宿舍讨论过,你自己没在意吧。我们金工实习那会儿,她刚到厂里,当时全厂引起了轰动,医务室的门槛差点都被踏破了。”

徐团结搓手:“下次介绍给我认识吧。”

远夏斜睨他:“认识又能怎么样?你明年就毕业回新疆了,难道还打算留下来?”

徐团结说:“也是啊,这么美丽的姑娘,就算认识了,也不会瞧上我。”

一直没说话的刘杨说:“瞧上了又怎么样,最后还不得被现实棒打鸳鸯!一毕业,都成了分飞的劳燕。”

远夏看着刘杨,露出同情的表情,看来他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出去了。

不过看到刘杨,他又想起了司红锦和司海波,司海波到底来没来越城?

回到学校,远夏去宿舍叫郁行一一起吃饭,学校为留校的学生安排了一个小食堂,所以不用担心没饭吃。

两人打了饭坐在食堂吃,远夏说起崔平生邀请自己去轴承厂的事:“今天碰到崔平生了,他居然想让我毕业后去轴承厂。”

郁行一一愣,然后笑起来:“他眼光很好啊,你是你们班最优秀的了。轴承厂条件还行,但机器种类不如机械厂多。”

“嗯,我就没想去轴承厂。”远夏当然没说具体原因。

郁行一问:“崔平生去机械厂做什么?”

“带队去参加排球赛。这不女排快参加世锦赛了么,厂里也在搞排球赛支援女排呢。”

郁行一听到球赛,忍不住问:“崔厂长亲自带队?”

远夏点头。

“还带了队医?”

“对啊。”远夏忍不住笑处声,“老崔是不会放过美人计的。”

郁行一看他一眼,没说话,远夏不去轴承厂是对的。

饭还没吃完,肖云生找过来了:“远夏,有人找你。”

远夏抬头看着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肖云生说:“他没说叫什么,说是你朋友,一个男的。”

“他在哪儿?”远夏赶紧扒了口饭,多半是司海波了。

肖云生说:“就在食堂门外。”

远夏放下碗筷,迅速起身出去,果然看见司海波站在食堂门前的樟树下,看见远夏,有点拘束地抬起手打招呼:“远夏。”

远夏赶紧跑过去:“海波哥,我已经收到红锦师姐的信了。你什么时候到的?”

司海波看起来有些疲倦,头发也长长了不少,胡子也没刮,看起来有点落魄:“昨晚到的,今早过来找你,没碰到人,宿舍门卫说你们去实习了。”

远夏说:“是的,我白天在厂里实习。你一定还没吃饭吧?走,去食堂吃饭。”他伸手去帮司海波提包。

司海波没让他提,跟着一起去了食堂。

郁行一和肖云生都跟着远夏出来了,站在食堂门口看着他们,远夏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一个朋友,来越城旅游的。海波哥,这是朋友郁行一,这是我同学肖云生。”

司海波伸手跟他们握手:“你们好。”但他没有作自我介绍。

远夏说:“我去炒几个菜,云生吃了没?没吃一起吃点。”

肖云生忙摆手:“我吃过了,不用管我。你们吃吧,我回宿舍了。”

远夏去点菜,回来的时候看见郁行一和司海波正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对方,两人都没说话。

他坐下来,将自己的饭盒拿开,不打算再吃:“行一,这是红锦师姐的堂哥。”

郁行一恍然大悟:“你好,你好,我听远夏说起过你好几次,原来是你啊。”

司海波点头,看着远夏。

远夏笑着说:“行一是我合伙人,当时是他出钱我出力。”

司海波听说郁行一也参与到生意中来,知道他是自己人,这才松了口气:“你好。”

远夏说:“早上我收到师姐的信,还在想你什么时候到呢,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坐车很辛苦吧?”

“还行。”司海波说,“我去洗个手。”

“水龙头在那边。”远夏指了指身后的水龙头。

司海波起身去了。

郁行一问远夏:“他来干什么?”

远夏压低了声音说:“这事晚点再跟你说。他应该会在咱们这里住一段时间。”

郁行一有些疑惑,但没有追问,等着远夏给自己解释。

远夏知道司海波不吃辣,特意交代点的菜不放辣椒,司海波吃了很多,显然是很久没好好吃饭了。

吃完饭,远夏对司海波说:“海波哥,我现在住在行一宿舍,他是研究生,宿舍只有两个人,你这几天就住我们那儿吧。”

司海波没有反对:“好,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远夏笑着说:“没事,我们去麻烦你的时候难道还少了吗?”

直到进了宿舍,司海波看着空荡荡的宿舍,这才放松下来。

郁行一提起水壶:“你坐,我去打点水。”

郁行一出去后,司海波起身将门关上,对正在洗杯子倒凉白开的远夏说:“小远,最近我们那边风声紧,我是出来避风头的,要是你觉得会不方便,我就去别处。”

远夏笑着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海波哥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吧。行一的舍友出差去了,他近期不回来,你可以安心住在这里。”

司海波说:“你看能不能在你们学校附近帮我租个房子,我自己打发时间就好。”

远夏想了想,直接问:“海波哥,你有没有被通缉?”

司海波一愣,然后摇头:“暂时没有。”但他认识的一些人已经被抓了起来,他害怕迟早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所以提前跑了。

远夏说:“那就好,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来。这样吧,我帮你在学校附近租个房子,你就说你是准备考研究生的大学生,宿舍太吵,想要个安静点的学习环境。平时你就来学校打发时间,我这里有些书,可以借给你看,或者也可以在我们这里到处走走看看。”

虽然郁行一的宿舍暂时能住下,可等他的舍友回来了并不好交差。

司海波面上一喜:“好,那就太谢谢你了。”

远夏笑着说:“跟我还客气什么。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事情就会过去的。国家政策随时都在变化,只要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大方向不变,政策迟早还是会放开的。”

远夏又说:“行一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可以信任他,他是不会乱说的。”

司海波点头:“嗯。”

当晚,司海波住在远夏的床上,远夏则下来跟郁行一一起挤,尽管对面的床是空着的,谁也没去睡。

郁行一从远夏嘴里已经得知了司海波的处境,说实话,他是有些心惊的,他经历过很多事,知道很多事看起来十分荒唐,但伤害与痛苦却是实打实的。

他对司海波十分同情,但更多是对远夏的理想感到不安,如今这样的社会环境,远夏的理想真的能够实现吗?原本一腔热血想干出一番事业,最后的结果却是牢狱之灾,到底值不值当?

第二天,郁行一就领着司海波去学校附近租房,很快就看好了房子,还陪着他购置了生活用品,终于将司海波安顿下来。

远夏下班回来,看到司海波已经安置好的新住处,松了口气,真诚地跟郁行一道谢。

郁行一说:“谢我干什么,司红锦也是我的朋友。”

司海波就这样在越大校外住了下来,每天早上起来就往越大跑,在学校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看书。

自打中学毕业之后,他就没这样好好看过书了,下乡多年,返城后就干个体户,本来以为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成功,没想到竟会落得如此地步,司海波内心不可谓不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