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美莲的到来给过年带来了一小段不愉快的插曲,不过几个小的不通人情世故,忘性也大,并没有造成多少伤害。
远夏则早就对胡美莲死心,不抱任何期待,她做的更恶心的事他都见过,这才哪到哪啊。
唯一觉得难受的只有远德厚,白发人送黑发人令他悲痛欲绝,本来以为儿媳会善待几个没爹的孩子,结果她回头就改嫁了,扔下几个孩子不管不顾。
要不是大孙子已经懂事,此刻大孙女恐怕都不在人世了。
他对胡美莲有诸多不满,但也无从说起,本来公公和儿媳之间就得避嫌,如今胡美莲已经嫁到别人家了,他就更没有指责的立场了。
好在几个孙子孙女让远德厚感到欣慰,尤其是远夏,他特别懂事,所有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不仅照顾好了弟弟妹妹,甚至还照顾到了他这个老人家。
远夏怕他在城里住得不习惯,特意找了点小活计让他打发时间,比如做一些木雕活儿、收音机盒子等。
说是让他来照顾几个孩子,事实上,他也受到了孩子们的照顾。
除了没有收入让他有些不安,旁的都比在老家舒坦,比如在老家一个冬天洗一回澡,在这里,他可以一星期去澡堂洗一次,一点都不冷,孩子们还会帮他擦背。
年三十这天上午,马安民开着大卡车从外面回来,车上装满了从外地采购回来的物资,这是厂里给职工发的过年福利。
这个福利每年都发,吃的用的都有,不过今年格外晚一点。
工会喇叭一吆喝,就被大人小孩团团围住了,大家都等着看是什么福利。
马安民拉回来的是苹果,一名职工一箱,双职工就有两箱。
大家看着红通通香喷喷的苹果,都欢喜得不行。这个年代运输不便,北方的苹果到了南方,那可是稀罕物。走亲访友或者拿来招待客人,都是特别有面子的事。
往年远夏家也是有的,不过今年就轮不上他们家了,毕竟除了去世的父亲,他们跟农机厂已经没有了实际联系。
远夏看着弟弟妹妹趴在护栏边伸长脖子朝楼下看,眼里满满都是羡慕,便击掌大声说:“别看了,赶紧过来包饺子,晚上就有饺子吃了。”
虽然长在南方,但他们一家还是长了个北方胃,骨子里都爱面食,虽然不能常吃。逢年过节,饺子都是保留节目,今年也不例外。
孩子们也都是从小就学着包饺子的。
饺子馅儿有白菜猪肉和芹菜猪肉两种,没有纯肉馅儿的。肉太贵,纯肉馅儿吃不起,而且肉票有限,每家买肉都是限量的,得省着吃。
物资匮乏,这是远夏眼下最深刻的体会。
楼下人们热热闹闹地分苹果,楼上远夏一家热热闹闹地包饺子。
“冬冬,你轻点儿,别把玻璃给磕破了,我可没钱买新的。”远夏提醒用擀面杖在写字台的玻璃台面上擀饺子皮的远冬。
家里地方太窄,吃饭的桌子平时都是折叠起来的,饭桌油漆斑驳,用来擀饺子皮不太合适,平时他们就在压了有机玻璃的写字台上擀皮。
在写字台上压一块约莫半公分厚的有机玻璃,几乎是条件稍好人家的标配,压上玻璃的写字台足够平整,方便书写。
这样一块玻璃价格也不便宜,所以平时用时都是极其小心的。
远冬则满不在乎:“我注意着呢。”
他们饺子快包好的时候,楼下的喧哗声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过了不一会儿,走廊上热闹了起来,是去分苹果的人们回来了。
重阳扭过头,朝门口看去。他虽然被哥哥叫住了没下楼去瞧热闹,但并不代表不羡慕。
马建设抱着一箱苹果,走到远夏家门口,却没有离开,而是直接拐进了他们家门,将苹果放在地上:“远夏,你们家的苹果。”
一屋子人都惊住了,远夏最先反应过来,说:“我们不用,你们拿回去自己吃。”
马建设笑了:“你以为这是我家的?当然不是,这是厂里分给你们家的,真的!不信你问问龙主席,他也上来了。”
远夏将信将疑,他放下手里包好的饺子,走到门口,看见工会主席龙福明正和马安民说着话过来了。
马建设大声说:“龙伯伯,这是厂里给远夏家的,没有错吧?”
微胖的龙福明笑着说:“是呢。大过年的,这是厂里的一点心意。”
远夏赶紧说:“谢谢龙主席和厂领导。”
龙福明走到远夏家门口,说:“这不应该的嘛。老远要不是见义勇为,这苹果也该是你们家的。收好,跟弟弟妹妹过年吃。远大爷,和孩子们一起包饺子呢?生活还过得去吧?”他说着就进屋来给远德厚敬烟。
远德厚起身来,拘谨地伸出双手接过卷烟:“谢谢领导关心,过得去。”
龙福明看了看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点头说:“过得去就行,有困难就去找厂领导。达生虽然不在了,但他始终是我们厂里的一份子。”
远德厚感激地点头:“谢谢领导关心。”
当然,不管是远德厚,还是远夏,这话都当客套话听,不会真去找厂领导。
这箱苹果算是意外之喜,给他们这个年平添了许多喜悦和幸福。
等龙福明走后,马安民又折返回来,对远夏说:“远夏,东西叔叔给你买到了。现在跟我去拿吧。”他身后还跟着马建设。
远夏一喜:“真的?那赶紧去。”他将手用帕子擦了擦,急忙跟着马安民出了门。
爷爷和弟弟妹妹们都好奇地看着他:“夏夏(大哥),买了什么?”
远夏回头眨了一下眼:“一会儿就知道了。”
马建设勾着远夏的肩:“远夏,你到底买了啥?这么神神秘秘的。我老爹还叫我去帮你搬东西。”
远夏笑着说:“谢啦!”
他们下了楼,走到停在宿舍楼钱的货车边。
马安民打开驾驶室的门,从另一边上去,小心翼翼地将驾驶室里的一个袋子挪出来,说:“建设和远夏你们一起接着点,小心,有点重,别摔破了口袋。”
远夏和马建设赶紧伸出双手,帮忙一起托举着袋子,从上面取下来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马建设伸手按了按袋子:“什么东西?大米吗?不太像。”
远夏说:“不是,葵花籽。”
马建设眨眨眼:“你买这么多葵花籽干什么?”
远夏笑了:“吃啊。”
马安民在上头说:“还有一袋,好生接着。”
马建设瞪大了眼睛:“买这么多葵花籽干什么?能吃得完吗?”
远夏微微一笑:“慢慢吃。”
两袋葵花籽,五十斤一袋装,一共一百斤,远夏说:“谢谢马叔叔,买这个肯定很费事吧?”
马安民笑着说:“还好。也是运气好,这些葵花籽是从我老家那边运过来的。大部分进了榨油厂,小部分进了当地的供销社,我在供销社买的,它不是主食也不是副食,不需要粮票,也不限购。我记得你说要尽量多买点,我就买了一百斤,四毛五一斤,多不多?多的话我留一袋,拿去分给其他人。”
“不多,不多,谢谢马叔叔,我都要了。”远夏喜出望外,本来以为只有一袋,结果买了两袋,他将其中一袋扛在肩上。
马建设也帮忙背另一袋上楼,一边走一边问:“远夏,这么多,不便宜啊,你不可能全都自己吃对吧?”
远夏说:“回头你就知道了。”
爷爷到后,远夏就一直在想办法给他找点事做,拜托李玉英帮忙寻木工活。听说马安民要去外地装苹果,便拜托他看能不能买点葵花籽或者板栗。
后世说嗑瓜子是中国人人人皆擅长的传统技能,事实上,这个传统的时间并不算长。
起码在八九十年代之前,南方是很少见到葵花籽的,因为交通不便,优势计划经济时代,物资交流是很难的。
远夏读过邓公文选,自然知道“傻子瓜子”这个中国第一商贩的故事,便想着能不能也让爷爷去卖炒瓜子。
虽然容易被割资本主义尾巴,容易被打击成投机倒把,但远夏仔细考虑过,风险还是可控的。
一是瓜子是小成本买卖,金额不大,顶多是没收教育,二是父亲被追认为烈士,爷爷年纪大,带着五个孙子,没有正式工作和收入来源,做点小买卖谋生,比较容易获得同情,也不会被重罚。
没想到马安民真帮了他这个大忙,买了一百斤瓜子,现在只要将说服爷爷去卖瓜子就行了。
远德厚一听说要让他去卖瓜子,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快得远夏都有点意外:“爷爷,你不怕别人说你投机倒把?”
远德厚说:“怕啥?一点瓜子而已,我们老家村里放电影、赶集的时候,也有卖葵花籽的,他们不怕,我怕啥?”
远夏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农民出身的爷爷这辈子就没把投机倒把这事跟自己联系起来,这倒也好,原先就怕爷爷不肯卖。
弟弟妹妹们对着两大袋瓜子惊奇不已,他们也不是没吃过瓜子,街上偶尔有人挎着篮或挑着担卖瓜子的,用一个小小的竹筒做量筒,一角钱一筒,倒在口袋里,或者用旧报纸卷成一个圆锥状装起来,他们也会买来吃。
小小的瓜子仁特别香,他们舍不得吃太快,总是一粒一粒慢慢剥,能吃很久,比一角钱十颗的硬糖还能吃得久。
没想到现在他们自己家里也能卖瓜子了,当然感到兴奋。
“太好了,以后我们家也有吃不完的瓜子了。”重阳兴奋得蹦跳起来。
远夏笑着说:“也不多,才一百斤,不会吃不完的。”
远秋问:“哥,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卖瓜子啊?”
“明天就去。”
“太好了!”弟弟妹妹们都欢呼起来。
于是当天下午,他们包完饺子,就开始炒起瓜子来。
瓜子最常见的吃法,自然是炒着吃。但如果想有特色一点,就得研究更多的吃法,比如煮瓜子。
远夏知道瓜子可以有很多口味,比如五香、焦糖等,但他也只是吃过这些口味,并不会做,所以还得尝试一下才行。
明天就是春节了,孩子们多多少少都会从父母长辈那儿拿到一些零花钱,年轻人也会趁着假期去电影院看电影,这个时候买上一两包瓜子慢慢嗑,别是一番风味。
可以预见,明天的瓜子不会不好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