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鹤峰的清晨浮着薄雾,深蓝色天边探出一抹皎白。
妙真背着长剑,准时到达后山的小院,房门半开半掩,小师弟正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高高束起的发髻散乱,凌乱的黑发乱蓬蓬的,眼神直勾勾望着前方,正在出神。
“刚醒?”妙真推门走进来。
温故怔忪的双眼落到她身上,削直下颚埋在膝盖之间,“师姐。”
妙真走过来,关切摸摸他的头发,“怎么了?”
温故抬起脸,认真地问:“我会变得很坏么?”
“变坏?”妙真眼神微妙地看他,笑问道:“你是不是动春心了?是哪个人?”
温故摇摇头,垂下眼望着干干净净的手掌,手指修长削瘦,蕴含着充沛的劲力,他缓缓攥住手指,“我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我变的……”
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中他被派去参见圣墟的历练,亲手杀了羞辱践踏,处处与他作对的李仁,尸体被他处理得天衣无缝,算在了魔族的头上。
众人不敌碧莲圣君受了重伤,只剩他和徐复共同进入神庙,徐复竟然为了葫芦想要杀他。
可碍于名门正派的道义迟迟下不了手,犹豫之时被他一剑斩下头颅,梦中的元九渊漆黑的靴子踩在徐复的头颅上,居高临下俯视,低低笑道:“不过杀个人而已,有什么可瞻前顾后的?”
妙真猜了七七八八,拍拍他的肩膀,轻柔地安慰:“小九,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师父和师姐都会永远陪着你,不用担心。”
“我明白了。”温故点一下头,挤出发涩的笑容。
妙真捋起他柔润乌黑的头发,随意地挽进发带里,“别胡思乱想了,今日你去紫衣真君的水榭里上早课。”
“……紫衣真君要亲自给我上早课?”
暗淡的晨光下,温故鼻尖泛出玉一般的质感,“给我一个人上早课吗?”
妙真郑重其事点头,“师父让我叮嘱你,一切小心行事,不用太担心,出了事有他给你担着。”
紫衣真君活了一千多岁,已致大乘晚期,当世修为最强者,温故担忧会被他看出端倪来,他决定今天谨言慎行,不要引起紫衣真君的怀疑。
两人御剑飞到水榭之外,湖光与山色交相辉映,清隽的仙鹤穿梭其中。
温故小心翼翼踩着如明镜般的湖面,一步一步来到精致的楼台前,踏上玉石阶梯的瞬间,他压下长腿,俯身看着湖面的倒影。
双手握成拳,温故心中碎碎念给自己鼓励:“我是龙傲天,我是龙傲天,我什么都不怕。”
“我有主角光环,我有主角光环,什么都不怕。”
“我有王霸之气,我有王霸之气,谁都无法抵御王霸之气的袭击。”
默默念一会,温故顿时信心满满,以前录节目上台,他都会在后台默念十分钟不害怕不紧张,才能勉强应付住如狼似虎的记者。
效果非常之好,现在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金色的光泽,一切的问题都不成问题。
温故站直身体,回过头正打算上台阶,耳畔听到很轻微的“叮当”声,他抬起头,栏杆上不知何时椅座一个白发少年,锦袍衣衫松散凌乱,肩上披着紫色大氅。
少年的宛如三千丈的白发垂坠到水中,他歪着头,笑吟吟地瞧着温故,赤裸的单足轻轻晃荡,脚踝上金环叮叮当当的响。
“你刚在想什么?”
少年撑着下颚,一脸好奇地模样。
温故觉得他长得很好看,不由多看了几眼,“我什么都没想。”
少年上下打量他,咄咄逼人地问:“什么都没想,那你盯着我瞧什么?”
“你不也在看我么?”温故小声反驳一句,径直向台阶上走去。
少年从栏杆上跃下来,落在他的面前,悠然伸个懒腰,“告诉我刚刚在这想什么,我不止让你上去,还送你一壶好酒。”
温故向后退一步,和他拉开距离,“我不喝酒。”
少年目光诧异瞧他,似很奇怪竟然有人不喝酒,“那你平日做什么?”
“修行。”温故简单回复。
少年失望地叹口气,背过身,百无聊赖地向阶梯上走,“好无聊,一个个都太无趣了。”
温故听出他语气里的落寞,心一软,不忍心地问:“你平时很无聊么?”
“喝酒,屠妖,睡觉。”少年意兴阑珊地回答,同样的三件事情做一千年,谁都会觉得无聊吧?
温故踏上最后一节玉阶梯,水榭里空无一人,紫金香炉冒着袅袅烟雾,少年走到锦绣软榻的上软绵绵的歪倒,手中拎起一壶酒,半张开嘴浇灌入喉。
透明的酒液顺着修长的脖颈滚入衣裳里,他也浑然不在意,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听笙歌……”
温故没见到紫衣真君,推测这个少年是道童,他端端正正坐在蒲团上,一本正经地说:“你要很无聊,我可以陪你聊会天。”
“聊什么?”少年打个哈欠。
温故眼睛亮了一下,“我们聊聊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半躺在软榻上的少年神情一滞,蓦然坐起来,顿时精力充沛,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有趣有趣,太有意思了。”
“你也觉得这个很有意思吧?”温故缓缓眨眨眼,乌黑眸忽闪着狡黠。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他,点点自己的额角,心中想道:“我终于遇到同病相怜的人了。”
自从一百多年前,渡劫失利之后,紫衣真君元神受损严重,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时不时忘记人和事,连自己说过的话都不太记得,俗称有点……老年痴呆。
这么多年过来,他遍寻名医,用尽各种法子,尝遍灵丹妙药,依旧一无所得,病情反倒越来越严重,神医诊断道他灯尽油枯,一千年的寿命已到尽头,和仙门无缘。
没想到终于碰到与他一样情况的人。
宛如他乡遇故知。
……
远山传媒的试戏大厅。
徐姐双手压在椅背,透过镜子瞧着自家艺人赏心悦目的脸蛋,换了一袭锦袍古装,戴上长发发套,今天的“温故”眉宇间有几分清寒的倨傲,似是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哥儿。
“今天试拍第一场戏,剧组的工作人员全都到齐了,秦导很喜欢你,你多长点心,秦导和远山传媒手里有不少好资源。”
元九渊颔首,淡淡“嗯”一声,起身向搭建的试戏厅走去。
一间宽敞的翠绿色屋子,从天花板至地板全是绿色,两侧墙壁高高吊着纤细绳索,地面摆放几块嶙峋礁石。
秦导站在监视器后面,脖子上挂着耳机,正在有条不紊指挥布景,瞧见元九渊,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几步迎上去,“我的风休烈,你今天又入戏了。”
元九渊微挑起眉头,“何是入戏?”
“对对对!”秦导连连赞叹,兴奋地望着他,“保持这个状态,你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咱们的武术指导。”
一个穿着黑T恤的中年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身量不高,下盘很敦实,两条臂膀鼓起健硕的肌肉。
秦导勾着元九渊的肩膀,热情地介绍道:“这是聂世龙,聂老师,你还年轻,没看过聂老师拍过的功夫片,聂老师可是真有功夫,那年轻时可是叱咤影视界的红人。”
聂世龙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元九渊,略一拱手,“秦导过誉了,我只是会些皮毛功夫,上不了台面,不比这位小哥,拳打四个亡命之徒,可是出了大风头。”
“哈哈哈哈,您别说,我曾经现场看过小温使剑,那是真的矫若游龙,行云流水啊!”秦导提起元九渊,赞不绝口。
聂世龙笑容更甚,意味深长地道:“剑使得很漂亮,但咱们拍的是修真剧,除了剑之外还有大量的打斗动作,剑比起硬把式,那都是花架子。”
“是这样的,所以这不把您请来了么?”秦导很圆滑地回应。
聂世龙很是受用,“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接下这部戏的武指,现在的年轻人太娇气,我像他这个年龄的时候,可是从一百米的楼上跳下来,连眼睛都没眨。”
元九渊听出他会些功夫,没想到竟然如此厉害,从一百米跳下来居然安然无恙,不禁侧目看他。
“何止是一百米啊,我记得你拍的第一部。”秦导顿一下,笑眯眯地说:“你一个人打二十个人,一气呵成,打得可太漂亮了。”
二十个人?
元九渊看聂世龙的眼神多出探究,此人必是世界中的最强者,若是在修真界,也是个修真的好苗子。
聂世龙得意地摇摇头,“那不算什么,我拍过最危险的那个古装戏,我骑着马在万军之中取元帅的首级,当时可一千多个群演呢,我中了一百多箭,最后捧着人头送到将军面前,这条我就拍了一次。”
元九渊心中想到,原以为此世界皆是肉体凡胎,今日得见高人,才知自己见识浅薄。
秦导赞叹:“聂老师果真厉害。”
聂世龙心情大好,朝着元九渊招招手,“你过来和我比划两下。”
“我打不过你。”元九渊淡然拒绝,服下虚清丹之后,温故的身体机能增强,但比起聂世龙的经历还是差一截。
聂世龙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打不过我,就是让你来给我做个示范,我让大家见识一下硬桥硬马。”
说完,他瞧着元九渊,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不会担心我把你弄伤吧?”
“聂老师,这么多人看着呢,他是我的男主角,你把他打趴在地上多难看?”秦导低声劝道。
聂世龙充耳不闻,语气稍稍柔和,“温故,你可是这部戏的男主角,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吧?”
元九渊听到温故的名字,微眯起眼睛,“好,请前辈指教。”
无论如何,不能给温故丢脸。
聂世龙来到一处宽敞的场地,活动手腕脚腕,简单地热身,“我只和你过三招,以免别人说我欺负后生。”
“请。”元九渊拱手,示意开始。
聂世龙望向一旁紧张地秦导,“拳脚无情,要是我打伤了你的男主角,你可别责怪。”
秦导欲言又止,看着他的眼神多出几分同情色彩,双手掩住脸背过身。
聂世龙露出残酷的笑容,朝着元九渊一挑眉,挑衅的意味明显。
说白了,聂世龙就是瞧不起像温故这样资历浅,又没作品的偶像,凭什么他就能演《罗刹天》的男主角?
元九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弧度圆润的眼眯成一条线,看上去闲情兴致,不慌不忙。
突然,聂世龙一个大跨步冲过去,一记狠猛的拳头直飞面门,同时另只手去扣元九渊的手腕,若是被扣住,这一拳会挨得结结实实!
元九渊身形一闪,手腕蓦然翻转,如鬼魅一般反扣住他的手腕,往前一推。
这个迅速的反应让聂世龙心底骇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腕酸痛难忍,像是千斤坠一样往下垂,他刚想回过身讨回面子,背后剧烈一震,只是被元九渊轻轻拍一把,他却“噗通”跪倒在地上。
冷汗顺着聂世龙的额头滴落,胸口发麻,他狼狈双手撑着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元九渊却蹙着眉,能从一百米的楼上跳起来的人,怎么打一下就不行了?冷冷地道:“别装了,起来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
“咳咳……”聂世龙脸色苍白地瞥一眼他,眼神如见鬼一般畏惧。
秦导稳如老狗,早有先见之明的拨打了急救电话,幽幽地叹口气,“不用请武导了。”
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