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一觉睡到天光大亮,温烫的阳光穿透窗栏映到脸上,他嗓子里咕噜几声,翻个身躲避阳光的追击,鼻尖扎到坚硬木枕,他才迷迷瞪瞪睁开眼。
啊,又穿了……
元九渊昨天晚上居然在睡觉么?
温故揉揉困倦的眼睛,昨晚担心受怕,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匕首,才能睡得着觉。
元九渊似乎从来不睡觉的,他用打坐方法休息,温故除了第一次穿过来,都是从椅子上完成交接。
睡意渐渐消退,温故突然发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蓦然,他从床上坐起来,屏气凝神盯着一个地方,熟悉又陌生的反应令他措手不及。
锦缎黑袍子下的弧度很不雅观,温故看了几秒,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但真实的感觉却不能屏蔽。
很难受。
温故缓缓地瞪圆眼睛,那种难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催得他脸颊发烫,这种热意一直漾到耳后根,他很想用冷水洗洗脸,可又不敢动,担心动起来晃来晃去更难受了。
之前,他根据现代经验,觉得元九渊这个年纪就是一个孩子,但这一刻,他清楚感觉到,元九渊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很大的男人。
温故双手紧紧交叠,抵到唇边,脑子里努力地想着毛茸茸的小猫咪,轻声滴里咕噜的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良久,良久,他把这八个字念得嘴巴发燥,终于消融结束了。
千鹤峰的大殿上。
儿行千里“母”担忧,冷若冰霜的妙真,正在清点小师弟的行囊里需要带什么东西。
一件过冬的雪白狐裘,皮毛厚实,虽然小师弟已经脱离了肉体凡胎,下雪也不会觉得冷,但保不齐他像师父一样被寒冰蜘蛛咬了呢?
还有两身崭新的衣裳,妙真从别的师弟房里搜刮来的,此次出行滕紫芝也参加,她一心想和小师弟一刀两断,小师弟偏要在她面前容光焕发,让她后悔去吧!
桌案上摆满各色锦盒,装着样式繁多的丹药,有增添修为的,有暂时能隐去身体的,还有投入水壶里能化成酒的。
方方面面全部覆盖。
珍贵的丹药全部由重真人倾情贡献,玄月宗里重真人与炼丹的萧疯子的关系最亲,所以他手里有不少压箱底的奇丹妙药。
往日这些东西偶尔会赐给讨喜的弟子,但谁也没有像小师弟这样,那些令人艳羡的丹药,仿佛大馒头一样堆在桌子上。
重真人端着下颚,扫一遍妙真整理的物资,“为师觉得,还差一样东西。”
“什么?”妙真也觉得似乎少些什么。
重真人瞥眼她背后的寒月剑,“武器。”
妙真毫不犹豫卸下背后的寒月剑,“不知我的剑师弟是否会用。”
“为何要用剑?”重真人手臂一伸,桌案上的鞭子如同蛇一样游过来,缠住他的手腕上,“我的徒弟,当然是要使鞭子。”
妙真秀丽的眉头一凛,“师父,小师弟和我关系最亲,当然是要用我的剑。”
“和你关系最亲么?”重真人抬手掸掸火鼠裘领口不存在的灰尘,轻描淡写道:“用元家少主玉牌换来的火鼠裘的确暖和。”
妙真心里很酸,微微笑起来,“小师弟可亲口说过,他心里最喜欢我,我是第一个关心他的人,就像我对师父一样雏鸟情深。”
重真人指腹轻轻摩挲火鼠裘披风,“小九为我甘愿运甓,这件披风我会穿到渡劫升仙的日子。”
“多亏了师父让我引他修行,小师弟才每一日黏着我。”妙真幽幽叹口气,语气无奈地说:“师父你也知道小师弟的性子,有时候黏得我都受不了。”
重真人冷淡的嘴唇勾起,一山还比一山高,“若是受不了,便由我来教他,是时候该我当师父了。”
妙真心里冒火,但不敢直接顶撞他,便皮笑肉不笑地说:“若是您教导师弟,再好不过,但千万别让师弟看见您的鞭子,这三年您无缘无故打了他多少次,他心里可是很畏惧您的鞭子。”
重真人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叹息道:“这是我对不起他,我心怀偏见,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后快,却没想到……”
“师父想除谁?”温故从门口伸进半张脸,浓黑的墨色长发垂落。
重真人招招手,“你何时来的?”
温故跨过门槛,蹬蹬蹬地跑过来,“师父要除谁?要我帮忙吗?我看谁敢欺负我师父~”
“除除晦气。”重真人拍拍他肩膀,示意他看向琳琅满目的桌案,“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师父开口。”
温故扫了一遍,心里很暖和,眼眶泛出潋滟的光芒,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关心过,师父和师姐真是大大的好人!
妙真一把揪住他鼻尖,呵斥道:“男子汉大丈夫,不准掉眼泪。”
温故刚想说自己不算男子汉大丈夫,话抵到舌尖上,想起早上发生的事,耳根子又窜起烧烫,熨的小半张俊脸泛红。
重真人睨一眼他两亲昵的姿态,鞭首的把柄拍在妙真手上,制止她欺负温故,“此去山高路长,师父和师姐都不能陪着你,你自己要小心。”
“我会的,我一定给师父争脸。”温故一脸虔诚认真。
重真人露出难得温和笑容,他这一生争强好胜,追求事事强压别人一头,但此刻,抛开一切浮世虚名,“不用,小九,师父希望你平安回来。”
温故又被感动了,怕妙真捏鼻子,想哭又不敢哭,晶莹的眼泪在眼窝里打转转,“师父,师姐……”
“好了,为师有句话要问你。”重真人打断他的眼泪。
温故抽抽鼻子,乖乖地站直身体,“师父你说。”
重真人转头看向妙真,妙真立即眼观鼻,鼻观心,他卷起手中的鞭子,负手藏在身后,“为师想问……”
温故侧过头,蓄着泪光的眼睛扑闪扑闪,显得眸子漆黑,亮得不可思议。
重真人一时顿住,不知该从何说起。
妙真抬起头,故意欺负温故,“师父想问,是师姐重要还是师父重要?”
这是一道送命题,温故眨眨眼,很真诚地说:“当然师父最重要。”
妙真脸色沉下来,正想骂他小白眼狼,却听到温故又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最喜欢师姐。”
好孩子,妙真嘴唇扬起曼妙弧度,看来没有白疼小师弟。
重真人亦很满意,师徒两人为温故收拾了一个大包袱,纳戒在修真界虽然有,但极为得稀少,而且一旦和主人绑定,就无法赠与他人。
大部分物品需要随身携带,修仙之人身无长物,除了打架的法宝之外,也没有其他物品。
所以当温故来到水镜峰的玄武龟壳上,众人不禁齐刷刷侧目,六位青年才俊身穿黑色锦袍,身后背着自己的法宝,一身的轻松,了无牵挂,唯独温故一人,身后背着圆鼓鼓的包袱,不像出门历练,倒像是出门游山玩水。
此次历练由凌霄峰的萧疯子带领,他喝得两眼蒙蒙,见人到齐了,从袖子中掏出一只掌心大的小舟,抛进澄澈的湖泊。
一道玄光在碧波之中亮起,小舟落入水中,形成一个深深旋涡,船身以极速膨胀成长,此物乃玄月宗门的飞舟,由上万名修士共同铸成,不但能载得众人飞行,速度亦是极快,可谓一日万里。
转瞬之间小舟变成一艘大船,船上高阙宝塔,甲板上铺着厚重的地毯,摆放几盆旺盛的迎客松,清雅素净。
温故看呆了眼,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景象。
凌厉的剑光如同流星漫天飞舞,衣决飘飘的弟子们御剑登船,妙真袖子一挥,寒月剑随之飞出,悬停在了温故身侧。
“师姐……”温故已经开始怂了,眼巴巴地望着她。
妙真舍不得他,可也没招能帮他,从袖囊之中抽出白玉牌,递给他,“你的玉牌,我赎回来了。”
温故今天第三次被感动了,紧紧握住玉牌,“谢谢师姐。”
“去吧。”妙真错过他身边,低声嘱咐道:“凌霄峰的徐复已是炼神后期,此次修为最高之人,你躲在他后面,遇到危机有他顶着。”
温故心里给自己鼓气,师父和师姐对他那么好,他一定要给千鹤峰争口气,千万不能怂!
妙真不舍望着他远去背影,重真人走到她身边,一同抬首看向飞舟。
重真人道:“不必担心,若他遇到危险,用雪鹤遥飞回宗门便可,紫衣真君若要责备,由我一人承担。”
“谢过师父。”妙真心落回肚子里。
飞舟之上,滕紫芝站在栏杆前,她的衣服与男子相似却不同,外罩一层飘渺的紫色薄纱,显得腰身窈窕有致,此刻她皱着婉约细腻的眉,很是疑惑不解。
“紫芝师妹,你放心。”李仁痴迷地望着她的侧脸,举起手郑重其事发誓,“这一次不在师门之中,我绝对让这个小畜生写下退婚书。”
滕紫芝轻轻摇摇头,“你别再惹他,免得触到重真人和寒月仙子的的霉头。”
李仁想起重真人和妙真对待元九渊珍视的态度,心中退缩,但美人在侧,不能让美人看出他胆怯,“我不惹他,可圣墟之中妖兽横行,若稍有差错,他送了贱命,与我们这些同门弟子有何干系?”
“我只求他写下退婚书,并不希望他送命。”
滕紫芝眼神驻在“元九渊”身上,温故御剑而上,落在平整的甲板上,他却看未看她一眼,而是俯身朝船下的妙真挥手告别。
修真界的英俊少年郎如过江之鲫,美姿美仪,但元九渊却是最显眼的一个,他的俊沾点肆意的邪气,从不刻意遮掩他身上的野性,即便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也让人觉得他有几分浮薄的风流味。
就好似少女梦中闺阁情郎,白日里一本正经的非礼勿视,夜里却会推开窗,凑到枕边说些放肆下流的荤话。
温故依依不舍地看着师姐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回过头,除了喝醉酒呼呼大睡的萧疯子,还有闭目修行的徐复,其余五人均在打量他。
“师姐师兄好。”温故乖乖地打个招呼。
五个人齐刷刷收回目光,打坐的打坐,闲谈的闲谈,下棋的继续下棋,完全当做没有他这个人。
温故碰一鼻子灰,他也不恼,走到李仁和滕紫芝身侧,“师姐,师兄,我能坐到这里么?”
滕紫芝深深望他一眼,不声不响地撇过脸。
李仁拔出背后长剑,放在身侧空余的蒲团上,“你若想坐这里,先要打赢我。”
温故嗅到了火药味,这个情节他很熟悉,炮灰配角挑衅龙傲天,然后被龙傲天一招秒杀。
但现在不是龙傲天本天,所以温故识相地走开了,甲板上三人正在玩弹旗,明月涧姿色素净如月,头上戴着一只半开的梨花,常雨客身负双剑,低头不语的观棋,另一个永虚年岁稍长,壮硕刚劲。
三人不像李仁郁滕紫芝一般厌恶他,只是心底介怀,不理不睬。
温故抱着包袱,蹲在旁边瞧一会弹旗,很想一起玩,“我可以一起么?”
无人回答,只有棋子落盘上的响动。
温故摸摸发凉的鼻尖,不死心地继续自荐,“弹旗需要四个人才好玩,我下棋很厉害的。”
常雨暮抬头望他一眼,冷冷地说:“你挡住我们的光了。”
“……哦”温故抿了一下削薄的嘴唇,慢慢地挪开身子,动作一滞一滞的,像是在期待师兄师姐的挽留。
温故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只好来到唯一打坐的师兄身旁。
徐复闭着眼,双手放在膝上,作为“元九渊”前期的唯一劲敌,徐复是元九渊的反面,同样出身名门望族,徐复的灵根和悟性全都不如元九渊,但也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
元九渊桀骜不驯,离经叛道,徐复却温文谦恭,翩翩君子,早几年元九渊风光无限,正道的人称他们两为玄月宗的双珠,乃紫衣真君的衣钵传人。
后来,只剩下徐复,他也的确不让正派的前辈失望,年纪轻轻已到了化神后期,是萧疯子最得意,最疼爱的徒弟。
玄月宗年轻一辈论起出色,无人能与徐复比肩。
“师兄,你不介意我在这里吧?”温故小心翼翼地问,很担心又被嫌弃。
徐复深深闭着眼,听而不闻。
见他不说话,温故松一口气,当做默认了,抱着膝盖蹲坐在蒲团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徐复。
徐复心志坚定,自然不受他的干扰,全当他不存在。
温故端着下巴望一阵,心底对旅途未知的恐惧渐渐褪去,一股新鲜好奇劲冒出来。
头顶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天边的太阳仿佛触手可及,温故扶住栏杆,脚下重峦叠嶂,郁葱葱的一大片如飞影掠过。
太快了。
飞舟的穿梭神速,一日便可抵达圣墟之地,温故慢慢伸出手,感觉不到任何风的踪迹,他还不知道,萧疯子在飞舟部下法界,隔绝外界的一切声音。
萧疯子很满意好徒弟的表现,他斜倚在宝塔下的床榻上,腰里挂着酒葫芦,醉眼朦胧地看着玄月宗门最优秀的几个青年弟子。
越看温故,他越觉得好奇,元九渊可是个狼崽子,但现在却像个刚出茅庐的小羊崽,看见什么都一脸好奇。
萧疯子勾勾手,喝道:“元九渊,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师叔。”温故乖乖地过去,眼神很规矩,望着脚底下一小片地。
萧疯子心中默念静心咒,以免遭了他的蛊惑,旁敲侧击,“重真人最近可是得了什么怪病?”
“没有啊!”温故茫然地抬起头,随即神色绷住,紧张地问:“我师父生病了么?”
萧疯子从他脸上看不出异样,隐藏的太深了。
温故皱着鼻子,眼中担忧沉甸甸,“师叔,我师父生了什么病?”
他生了失心疯,萧疯子打个酒嗝,从头到脚端量他一遍,这次开门见山,“你师父好端端的,为何认了你这个徒弟?”
温故心里惦记着重真人是不是生病,心不在焉地说:“因为我是师父的小棉袄。”
萧疯子不屑一顾,元九渊是小棉袄?是刮骨刀还差不多,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好徒弟摘得桂冠,他必须要将此人敲打一番,“你可知圣墟是何地?”
温故低着头,满心都在担心师父,根本没心思听萧真人说什么。
“圣墟乃上古一座仙城,曾经诞生过无数的大罗神仙,但一夜之间突遭劫难,城中的百姓死于非命,圣城变成一座废墟,被地底渗出的黑雾遮掩,现已成了巨兽怪物的巢穴,圣墟的真正位置无从可知。”
萧疯子端起酒葫芦喝一口,见他脸色发白,又道:“我曾听说一个传闻,白日的圣墟波谲云诡,险象环生,但夜里的圣墟才是真正的……恐怖。”
“你才达金丹初期,进入圣墟不可私自乱跑,一切听从师兄师姐的指令,你可听明白了?”
温故点点头,垂着眼一声不吭。
萧疯子盖上酒葫芦,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我与你无话可说,你还有何问题要问我?”
温故抬起俊脸,闷闷地问:“我师父的病很严重么?”
萧疯子很无语,原来温故还停在上一段对话,他没什么好气地问:“你没听明白我说的话吗?”
“师叔,我听明白了。”温故很坚定,不厌其烦地问:“你能救救我师父么?”
萧疯子终于发现,那个灵性通达,聪慧过人的元九渊,如今……有点傻。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和个傻狍子一样,自己都自身难保,还在担心别人的安慰,他被温故气笑了,“你师父没有生病,我不过随口说说。”
温故缓缓松一口气,师父送他那么多丹药,还说要除掉什么,他还以为重真人命不久矣,今天在交代遗言呢。
萧疯子被他气得不轻,挥手让他离自己远点。
夜色阴沉沉,乌云蔽月,漫天的黑压在渺小的飞舟之上,如同沧海一粟。
圣墟位于东海国的尽头,群山峻岭的腹地之内,四周环绕漆黑瘴气,毒虫毒草漫山遍野,凶险万分。
温故离得很远,瞧见一团巨大的黑雾滔天,黑雾的正中心黑色旋涡收缩翻卷,如同恶魔的一只眼睛在黑夜里缓缓睁开。
飞舟停在黑雾的外侧,萧疯子操控缓缓下降,离的近了,温故看得清楚,黑雾不是纯粹的一团黑,里面透出烈火般金辉的符篆印记,符篆越亮的地方,黑雾越浓,像是有了自我意识,彼此在较劲到底是道高一筹,还是魔高一丈。
温故身上发寒,脖子后面的细密的毛发竖起来,这是修道士的天然感应,提醒此地乃凶煞之地。
萧疯子站起身,正色道:“圣墟外有一道上古仙人留下的符篆封印,一旦踏入符篆之中,将切断与外界一切灵识,这道符篆墙内外,就如同两个世界,内里的时间流速不同凡地,你们不可在其中留恋,找到乾坤葫芦便原路返回。”
“乾坤葫芦在何处?”李仁跃跃欲试。
萧疯子望向浓重黑雾,“据说在圣城之中的神庙,但从未有人进入过神庙,你们不必强求,若找不到乾坤葫芦,便速速返回,我在此地等你们七日。”
这就是传说中的副本吧,温故心里默念,想起萧真人吓唬他的话,夜里的圣墟很恐怖……
不会有鬼吧?
几个人召唤飞剑,潇洒利落地跃下飞舟,温故指尖发冷,慢吞吞走在后面,徐复正要飞身下船,听见背后一道弱小可怜又无辜的声音——
“师兄,我能不能和你走一起?”
徐复回过头,温故大半张俊脸沁在浓厚的夜色里,见他望过来,立即几步跟过来,信誓旦旦地说:“师兄,我不会吵到你的。”
徐复自然不会理他,旋身跃下飞舟。
温故计划失败,小小心翼翼地从阶梯走下船,萧疯子见人到齐了,手臂一伸,手中多出一把碧玉如意,往虚空中用力挥斩。
浓雾如同沸水翻腾涌动,几人的前方生出一条小道,隐约能瞧见葱葱郁郁的密林。
萧疯子收起玉如意,郑重其事道:“记住,此次进入圣墟,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性命。”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徐复身上,换了一种更严肃的语气,“你的任务是拿到乾坤葫芦,为师在此等你回来。”
徐复颔首,毕恭毕敬,“弟子领命。”
萧疯子满意地一笑,看向众人,“都去吧,别死在圣墟,我们玄月宗的弟子可不能辱没门楣。”
由年岁最长的常雨客牵头,率先走入黑雾之中,李仁不甘示弱,紧随其后,温故有意落在最后一个,亦步亦趋地跟着徐复。
黑色的雾气无孔不入,温故下意识捂住鼻子,阴冷刺骨的感觉如影随形,四周暗无天日,他心里越来越害怕。
修真小说里有鬼也很正常吧,温故不怕巨兽妖魔,但是他怕鬼。
徐复与他离得最近,温故几乎要撞到他身上,紧促的呼吸清晰入耳,能看出,他确实很胆小。
温故觉得周围越来越暗,树梢上绿色眼睛眨动,还有悉悉索索的虫子在地上爬动,“师兄……师兄……”
徐复不言不语,步伐更快。
温故小跑才能跟得上,“师兄,我们走一起,我可以保护你的。”
保护?到底是谁在害怕?徐复很想问问他,但他不能和温故说话。
“我不会烦你的,你要是嫌我烦,我也不说话,你能不能带着我一起?”温故情真意切地恳求。
“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发誓的。”
温故特别认真。
徐复充耳不闻,魔族妖人的诡计他看透了,不会像重真人和妙真一样失了智。
温故跟不上大部队,他以为自己走得太慢,其实是其他几个人有意甩掉他。
虽然只有七个人,其中的关系却很复杂,李仁倾慕滕紫芝,一心为她取得乾坤葫芦,明月涧和常雨客还有永虚三人是至交好友,自然共同进退,而徐复一枝独秀,不与他人为伍。
良久,幽深的丛林之中,腐臭的味道渐渐溢出,地上森森白骨在黯淡月色下泛出幽光,一簇鬼火游移飘动,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低吟声遍布四面八方。
忽然,“砰”一声巨响,像是重物落到土地上,走在前面的常雨客拔出长剑,“小心!”
话音落下的瞬间,黑暗里窜出一头血红的猛兽,身披坚硬的鳞甲,头上长满黑色肉疙瘩,凶神恶煞地朝几个人袭来!
温故吓得心头一跳,紧紧咬着牙才能制止嘴唇发颤,“师兄……你站到我后面……”
徐复忍不住回头瞥他眼,温故不知何时跟上来,双手握着一根粗壮的树枝,修白的手指颤抖,全身绷得很紧,随时准备逃跑的架势,但却还有胆子敢逞强。
“元九渊”身形修长高大,但此刻,徐复却觉得他身上有几分可怜。
常雨客手中剑光浮动,速度迅猛地斩下猛兽头颅,热腾腾的血喷洒一地,他收剑环视四周道:“此地不宜久留,请诸位多多保重。”
然后,他们三人疾步离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滕紫芝转身看向徐复,拱手说:“徐师兄,我们也告辞了。”
她的眼神在温故身上飘了一下,然后立即收回目光,“李师兄,我们走吧。”
温故眼睁睁地望着师姐师兄一个个地离开,要把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可怕了,他正想继续跟着徐复,转眼一看——
徐复也不见了。
温故终于发现,他被大家嫌弃了。
这就是龙傲天的命吧。
血腥的味道迅速弥漫在空气里,地上的猛兽胸口轻微浮动,温故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像是豹子,又像是猞猁,身上有一层坚硬的红色铠甲。
他不敢看血肉模糊的脖子,双手离得远远的捧起热乎乎的脑袋,很重,闭着眼睛放在记忆里头颅的位置。
温故深深呼出一口气,希望凌晨十二点赶紧到来,把身体交还给元九渊。
与此同时,滕紫芝与李仁追上了常雨客三人。
常雨客不见温故和徐复的身影,皱眉道:“我们兵分三路,若遇到危机,困怕无能为力”
“不是三路,而是四路。”李仁笑吟吟地纠正,“徐复师兄独善其身,不与魔族的孽种为伍。”
明月涧不满地轻哼,“他虽是半个魔族之人,但也是我们的同门师弟,若是死了,重真人饶不了我们。”
滕紫芝低下头,别过身望向来时方向,犹豫不决,“不然……我们去找他。”
李仁摇摇头,不以为意地说:“你们看他那副样子,带着他也是我们的累赘包袱,不如随他自生自灭。”
滕紫芝欲言又止,李仁体贴地拍拍她的肩膀,“师妹放心,这次有我保护你,不会有任何差池。”
几人不再说什么,与“元九渊”平日不熟,如今自顾不暇,有心无力,他若是死了,也只能怪他自己倒霉。
……
四周的黑暗仿佛无边无际,温故抱着膝盖蹲一会,默数时间,渐渐地,他感觉到一丝诡异的森冷感。
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观察他。
温故面颊失色,额头渗出细腻的汗珠,迅速环顾周围,什么都没看到,但那种被窥探的感觉更强烈了。
咕噜——
隐约的吞咽口水声响起。
舌尖舔动嘴唇的声音细碎清晰,吞咽口水声越来越强烈,好像食指大动,忍不住要立即美餐一顿。
温故双手交叠抵到嘴唇边,小声默念,“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不好吃……”
就在此时,头顶落下一大片巨大阴影,遮住原本黯淡月光,温故慢吞吞抬起头,葱郁的树冠上趴着一个毛茸茸的——白熊脑袋?
白熊却不是温故常见的亲切可爱,它身形如同大得惊人,身上纵横深蓝色妖纹,两眼赤红,獠牙如同利刃一样锋锐。
“好吃!好吃!”
白熊雄厚的声音如同钟鸣,响彻云霄,震得温故耳朵发麻。
温故没见过会说话的白熊,呆滞几秒,小声辩解:“我很难吃的。”
白熊愤怒地瞪着他,呼出的腥气扑在温故脸上,“好吃!好吃!”
温故向后退缩,后背抵着树木,坚定地说:“难吃,难吃。”
“好吃!好吃!”白熊凑得更近,温故几乎能看清他黑色鼻子上细密的纹路。
他很执拗,鼓起勇气大声说:“我不好吃,你走开!”
白熊用一根尖锐指甲把他的衣领勾起来,拎到自己眼前,“好吃!”
此时,白熊身后一根枯萎的巨木上站着两道漆黑身影,正是元九渊的部下鬼罗汉和银汉二人。
自打进入圣墟之地,两人隐去神息,一直跟着队伍,温故的遭遇尽收眼底。
昨夜元九渊用黑旗唤出二人,吩咐他们在圣墟之地等待,如果遇到危险,不计一切代价出手保护自己的安全。
银汉猩红的双目露出不解之色,“主人为何不出手?这熊妖可不是他的对手。”
鬼罗汉摇摇头,“主人的心思高深莫测,岂是你我二人能够揣测的?”
“您说的是。”银行尝试推测温故的目的,“主人故意脱离队伍,独自在此等待熊妖,怕不是这熊妖身上有什么蹊跷?”
鬼罗汉望着被白熊吊在半空中,还在努力争辩好吃还是难吃得温故,“圣墟之地我第一次来,我也不知。”
银汉同样望过去,温故脸色发白,手臂紧紧抱住白熊的爪子,仿佛真的很害怕,不禁感叹道:“别说那些玄月宗的弟子,就连我也被主人的演技骗了。”
鬼罗汉转过身,拍拍他的肩膀,“仔细看,好好学着点。”
“好吃!”
白熊再一次怒吼,它没了耐心和温故纠缠,抡圆熊掌像拍皮球一样把温故恶狠狠甩到一棵茂密的树上。
这一击力道刚猛,温故身子骨结实,但被震得头晕眼花,从树冠上一直顺畅滑到地面,击落满地的落叶和果子。
温故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身侧“砰”一声响,他偏过灰扑扑的脸,土黄色的椭圆球滚到他脚底下,上面密密麻麻遍布孔洞。
原来是树上弃用的蜂巢,被他的身体打了下来。
白熊怒火中烧,又想抓起他,再抡上几次解解气,没想到温故这次不犟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蜂巢,举高手臂,踮着脚用力递到白熊的身前。
温故努力地说:“好吃,好吃。”
“好吃?”白熊疑惑地看他手里土黄色的椭圆球。
温故坚定点点头,“好吃,好吃。”
白熊用两根爪子捏过来,张开通天巨口,一下抛进嘴里,饱满晶莹的蜂蜜在嘴角白色的毛发上溢出来。
然后,它呆了。
巨大的熊眼缓缓煽动,鼻子的滚烫热息扑在温故身上,白熊一脸的满足,意犹未尽地舔干净嘴上的蜂蜜。
温故抿着嘴唇笑了一下,“好吃吧?”
“好吃!好吃!”
白熊兴奋地窜起来,一下子跳了几米高,手舞足蹈地在温故身边转了几个圈,震得周边地动山摇。
“小熊,我能走了么?去给你找好吃的。”温故谨慎地提出。
白熊信以为真,从旁边的灌木丛中掏出一把鲜艳可口的红果,噼里啪啦扔倒地上,露出一个巨大的笑容,“好吃,好吃。”
温故受宠若惊,一个一个捡起来塞进怀里,“谢谢你,小熊。”
徐复远去三百里之外,早已将众人远远甩开,他离得越远,心中的罪恶感越强。
虽然是魔族之人,但亦是同门师兄弟,若是死于非命,他难辞其咎,无法向重真人交代。
于是,他用了一张神行符,穿林度水奔驰而来,果不其然在原地见到温故。
正在和一个凶残的熊妖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