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渣女

去审刑院这事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她维持了好久的“完美女友”形象,别说是蔡逯心里感动,就连一群刚认识她的下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这样完美的一个姑娘,去审刑院看一看,转一转又怎么了。

马车里,灵愫与蔡逯挤在一起翻花绳。

红绳缠在蔡逯肌理分明的手上,她把手伸过去,故意将绳勒紧,停顿几瞬,再夺来套到自己手上。

红绳从蔡逯的指根勒到指腹,离开时,他的手背俨然落下几道令人浮想联翩的、纵横交错的红痕。

绳是束缚,是剥夺。

抬眼看,蔡逯乐在其中,陪她一起玩游戏消磨时光。

有天,她会把更结实的红绳系成更复杂的样式,捆在他身上更隐秘的地方。

灵愫揉着蔡逯覆有薄茧的指腹,“疼不疼?”

蔡逯说毫无感觉,“我没这么娇弱。”

有天你会哭着喊着说疼的。

灵愫想。

蔡逯看她不再说话,试探问:“是在紧张么。审刑院的氛围还是比较轻松的,不要怕。”

他弯了弯眼,贴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再说,你背后还有我这重关系。”

病好了,蔡逯的精气神也回来了,看她的眼神里,也比从前多了一份狂热的光芒。

玩得累了,灵愫把红绳解下,扔到一边。

在这么轻松愉快的氛围里,灵愫却隐隐感到她即将要失控。

不对劲。

她把脑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撇掉,攥紧蔡逯的手腕,在他好奇的目光中,亲了亲他的手背。

蔡逯既惊又喜,笑得很不值钱,一面纵容她的亲近,一面又怕她会做出更过分的。

“怎么不报备?”

虽是在质问,可灵愫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微乎其微的期待。

灵愫无辜地眨眨眼,“报告长官,我要亲你!”

蔡逯把另一只手递过去,“那这只手也要。”

这只手的手背上,玩闹间弄出来的红痕还未消退。

蔡逯在毫无察觉中,戴上了她设下的枷锁,甚至还引以为傲,以为这是她喜爱他的象征。

她把唇瓣搓圆,没出声,用口型吐出个“蠢”字。而后低头,把这个口型,印到了他的手背上。

蔡逯自然没窥出深意。她的嘴唇软软的,热热的,像一团正在燃烧的棉花。

审刑院。

蔡逯与她十指相扣,大摇大摆地走着,恨不得拿个喇叭吹一声,告诉所有人:他正在沉浸在一段甜蜜的恋情里。

恰好从一片幽静的梅林里穿过,灵愫把另一条胳膊背在身后,朝某个方向,飞快比划了个手势。

很快,附近传来一只布谷鸟啼。

蔡逯纳罕:“院里不让养鸟,是谁在阳奉阴违?”

灵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

“哪有?承桉哥你是不是听错了?”

蔡逯说肯定没听错,可那鸟啼声再也遍寻不见。听不见便罢了,他想着把一枝最漂亮的梅花折下送给她,可当他走到梅花树下,竟发现这一片梅林中,许多梅花瓣上都破了个小洞。

来的路上,他对她说,审刑院的梅花林是出了名的惊艳。

蔡逯想真是奇怪,“平时都好好的,今天怎么又是鸟叫又是花瓣破洞的。”

偏偏是在今日,他原本是想在小女友面前装一下,好收获她不重样的夸夸。

结果,被打了两次脸。

蔡逯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

“没事。好歹公事上没出什么纰漏,不然我得被叫去办公,就没法陪你了。”

话音刚落,副官就火急火燎地跑来。

“知院,大事不妙!”副官气喘吁吁,“审理复核案件时,大理寺与刑部意见不一,两边打了起来!大理寺那边吵着要见陛下诉状,说审刑院勾结刑部,合伙欺压他们!”

各地案件要先要送到审刑院备案,再交由大理寺审理,之后经由刑部复核,再由审刑院奏请陛下做裁决。

这是执行公务的常规流程,自蔡逯接手公务以来,中间从没出过差错。

偏偏是在今日……

副官见蔡逯犹豫不决,凑近他小声提醒一句。

“此事恐对蔡副相不利。”

这话一出,蔡逯彻底没了辙。

蔡逯把灵愫扯到一旁,面色愧疚,低声说抱歉,“你在这附近随便走走,但不要走太远。我忙完马上来找你。”

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告诉她:“往南直走是储藏卷宗的地方,你不要去那里。”

蔡逯揉了揉她的脑袋,“等我回来。”

他也不想这么不负责任地把她丢下,可今日事赶事恰好都赶在一起。

真是奇怪。

人一走远,灵愫的神色立即冷了下来。

布谷鸟啼,花瓣破洞,是杀手同僚在回应:布局完毕。

这场局,出自她的手笔。

灵愫抬脚,朝南走去。

储藏卷宗的地方是个占地广的大平层,门前空旷,但阶面底下藏着各种易触的危险机关;几道门都用结构复杂的锁闩着,外面还有两队交替看守的卫兵,防卫极严。

她隐匿身形,绕到远处的另一间屋里,走起地道。

审刑院有地道这事,估计连长官蔡逯都不知道。

道里昏黑,灵愫闭上视力不好的眼,仅靠听力与杀手的直觉,就成功躲过道里的机关,迅速到达大平层。

再次睁开眼,她看到的是一面面高大的卷宗密集柜,架上摆着卷宗,一摞压一摞,一眼望不到头。

血液突然不断翻腾,那种不受控的感觉再次袭来。

耐心。

她对自己说。

安静。

她在警告体内迅速升腾起来的杀意。

这种感觉很难完全压抑下去,反而时不时浮上心头,让她觉得哪怕杀遍审刑院里的所有人也都无所谓,只要能找到她需要的那本卷宗。

但她不能。

之前她已经为此鲁莽念头付出代价,她不能重蹈覆辙。

灵愫调整呼吸,在一排排标有各种案件类型的卷宗密集柜间,寻找标着“灭门案”的那一排。

不多时,她站在某一排卷宗密集柜前,停下脚步。

建朝以来,全天下各地的灭门案件,有天上的星星那么多。

其中某一本卷宗,藏着她寻觅数年的真相。

那股激动再也克制不住,灵愫脸上的肉颤动着,眼里迸发出一股狠辣劲。

她一目十行地浏览,目光在中间几排停了停。

她把呼吸放到最轻,缓缓伸出手。

“谁?谁在那里!”

如惊弓之鸟般,灵愫飞快躲在后几排密集柜中间。

在其中一排里,她发现了一只后腿受伤,奄奄一息的野猫。

她抱起猫,慢慢走出来。

“方才我给猫喂食,有条黄鼠狼咬了猫,猫跑到这里,我就追到了这里……”

她抱着猫,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声音颤颤巍巍,脸色灰白。

蔡连眉头狠狠一皱,“猫能钻洞进来,你呢,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迅速上前,夺过灵愫怀里的猫,在她身周绕了绕。

没发现她身上藏有赃物。

灵愫指了指身后一扇破窗,“窗纱被猫挠破,我是窜窗进来的。”

蔡连不相信他这番说辞,扯住她直往屋外走。

“知院,屋里进来个外人!”

俩人出来时,蔡逯正站在屋外,训斥下属,“黄鼠狼这等畜生都能进到审刑院里来,你们是干什么吃的!非等畜生把卷宗咬坏才知道行动?”

闻声,蔡逯更是怒火中烧,“谁把外人带来的!”

待转过身看,蔡逯心口猛地一突。

他大跨步走去,先把蔡连踢倒在地。

“谁允许你碰她的?”

蔡逯语气阴沉,几乎是咬牙切齿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踩着蔡连的背施力,“蔡连,看在你是我远房表亲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

蔡逯沉声道:“去刑部领罚,杖责十五。”

接着,他又对包括副官在内的在场众人说:“诸位失责,杖罚免了,连同年末奖薪,一并免了。”

大家也都散了。

只有灵愫,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猫,站在原地不动。

“没受伤吧?”蔡逯捧起她的脸,却见她眼里满是委屈,“承桉哥……对不起……”

她摇摇头,说自己没事,“猫被黄鼠狼咬了,猫有事。”

蔡逯把猫抱走,递给下属,“把猫送褚尧那里,让他务必治好。”

他或想责备,或想问原因,可在看见她委屈巴巴的那一刻,所有理性全都化作了感性。

她能有什么错。

蔡逯叹了口气,紧紧抱住她,“怪我。这里太乱了,下属办事不利,连累你了。”

“你不是外人。”他说,“抱歉。”

他说不怪她,今天很多诡异事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原本想约她出去约会,好好安慰她。但见她兴致不高,蔡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审刑院里有内鬼。这是他的结论。

他得尽快调查清楚。

灵愫周身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她终于明白,那种不受控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想杀人,想把阻挡她的人都杀了。

装完美女友久了,她都快忘了,她原本是暴戾又阴狠的人。

从蔡逯提要带她去审刑院看看的那刻起,她就不想再装乖扮可怜。

幸好,她没有冲动,没有颠覆形象。

去杀手阁的路上,她察觉有人在暗处跟着她。

不等她有动作,那人先走到她面前。

是个小道士,手里抱着一坛酒。

小道士开门见山:“易姐,这是沉庵道长之前酿的果酒。今日道观里铲雪平地,在桃树底下,挖出了这坛酒。”

灵愫接过酒,什么都没说。

到了杀手阁,大家见她心情不佳,都四处避躲,不敢惹她。

上楼时,她没抱稳酒坛。

“啪”一声,那坛果酒被摔得稀碎。醇香酒液顺着台阶往下流,她垂眼扫过,坛盖底下,压着一封泛黄的信。

是沉庵写给她的。

来清扫楼梯的姑娘轻声问:“易姐,这封信如何处置?”

灵愫没再多看,“扔了。”

她上到顶楼,趴在露天台榭的栏杆上面,吸着烟斗,呼吸间云雾缭绕。

背后传来脚步声,灵愫狠狠抽了口烟。

“你知道吗?只差一步,我就能找出卷宗。因为你的失误,整个计划泡汤。”

纵使那大平层里闯来个蔡连,她也有把握拿出卷宗。令她被迫收手的,是蔡逯的突然到来。

在她原本计划里,她手下一批人,会与阁主派去的人里应外合,将蔡逯拦得死紧。

“有个办事不利的搞错了步骤。”阁主走到她身旁,“那人我已经处理过了。”

最不能,最不该出意外的时候,偏偏出了重大意外。这是导致她心情不佳的最大因素。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她只能再次蛰伏,等待下一次时机成熟。

“好在不是一无所获。”她说,“今日这篓子,够蔡逯头疼一阵了。那本卷宗,一定在审刑院。有几本疑似是我要找的那本,下次再去,就能查清楚了。”

灵愫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窝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能查出仇人是谁。真该把姓蔡的全都杀了,一个不留。那样也不至于废这么多精力。”

阁主瞥过头看她,“你不会的。”

她自嘲道:“怎么不会?”

“你又来了。”阁主看不惯她这副颓废样,“这么多年,每次在复仇这事上有进展,你就慌了,坐不住了,想把人都杀了。”

灵愫说是啊,之后把今日在审刑院的事告诉了他。

“蔡连这人不简单。”她说,“要不把他绑来,严刑逼供?”

阁主夺走她的烟斗,“可别吸了,都把脑子吸傻了。这么冒险的办法也想得出,你是真急了。”

他说:“你知道吗?你一向行事谨慎,只在某些特殊时候会变成不择手段的疯子。”

阁主用她的烟斗,吸了口烟。

“每次调查遭阻,你都会变得戾气满满。这时候,你最爱杀人和玩男人。”阁主眯起眼,“可惜啊,你家承桉哥保守得很,不肯给你睡,你没法发泄,就想杀人。这个念头忍了一天,很难受吧。”

灵愫倒是把他的话想了想,“你说得对。还有呢?你倒是挺了解我。”

“还有,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沉庵。”

阁主凑近她,“易老板,你太爱装深情了。沉庵给你酿的酒,那封夹在盖子里的信,你其实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觉得很烦。”

灵愫心事被戳中,挑了挑眉,“继续说。”

“沉庵活着的时候,可没见你对他这么上心。把人家玩成那样,啧,人家之前可是清心寡欲的道长。他把匕首架在脖子上,哭着求你别分手的时候,你在干嘛?你在跟你的新欢画饼。”

被戳穿真面目,灵愫不恼反笑,“没错。继续说。”

“沉庵死了,你在这装深情。装给谁看?他们以为你心里有个挚爱白月光,其实那不过是你的逢场作戏。”

“易老板,今日不是失控,是你的本性流露。”

他趴在灵愫耳边,慢吞吞说:“渣女。”

灵愫笑弯了眼。

“对,我就是渣,我就是在做戏,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我就是本性流露,怎样?”

她说阁主你啊,不愧是我的发小。

“只有你,敢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又真实。”

偏偏是这么不留情面的话,让她找回了自己。此刻吹着夜风,她彻底恢复平静。

阁主也笑,拍了拍她的肩,“所以放轻松,不急,慢慢来,一场狩猎游戏而已。”

他说:“我只是怕,怕你做戏做久了,连本我都失去了。我怕你忘了你自己。”

“可那个‘本我’,非常恐怖。”

她陷入回忆。

当年与沉庵在一起,起初她只把这段恋情当成消遣。可当她知道沉庵与当年的灭门案有关联时,她一步步将沉庵逼上绝路,直到他自.杀。

她对沉庵,有愧疚,有怜惜,唯独没有爱。可她用行动告诉旁人,她爱沉庵。

偏偏她伪装得天衣无缝。

阁主静静地看她,“你不会重蹈覆辙。”

他用她的新欢,默默转移了话题。

“打个赌吧,易老板。”

灵愫问赌什么。

“就赌你之前说过的,年前一定把蔡逯睡到。”阁主勾起嘴角,“加上今晚,离过年还有两天一夜。”

灵愫觉得这事根本不可能,那不过是她的吹嘘。

“借你的话说,这事不急,慢慢来。”

她说。

“就猜你不敢赌。”阁主说,“你赢,乔家功法簿归你,五十万两白银归你。如何?这下赌不赌。”

乔家功法是她一直想学的一门武功,只是功法薄流落江湖,她一直没能找到。

五十万两白银,足够她买下北郊的几块地,届时高价转手卖出,钱滚钱利滚利。

至于男人?男人算个屁。

充其量算一桩谈资。

灵愫利落应下,“早说嘛。”

阁主说这才是你,“坏女人。”

灵愫心里的阴霾终于散了,这会儿欢脱地蹦跳下楼。

阁主问她去干嘛。

她说:“想那晚玩什么花样!别喊我,我要去追我家承桉哥!”

听她这话,不了解她的还以为她有那么在意蔡逯。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又有一个男人要完蛋了。

作者有话要说:灵愫:我本渣女,奈何他们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