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叶怀睿的想法, Mai和她的助手互相对视一眼,表情看起来都有些纠结。
确实,叶法医说得有理。
解南腿上被轮胎辗轧开的伤口的确与常见的新鲜伤口不一样。
黄色的脂肪层暴露, 创面过分苍白,皮瓣好像软软的橡胶一样耷拉下来,如同上色拙劣的特效化妆道具。
“这个……”
Mai蹙起眉, “或许是因为解南伤得极重呢?”
她想了想, 又补充道:
“而且这具尸体在冷库中冻了四年多,伤口跟新鲜遗体不一样也是很正常的……”
就如Mai法医所言, 若是死者遭受了很大的冲击,比如从很高的地方坠落, 或者被一辆疾行的火车撞得四分五裂等等,那人几乎会在瞬间死亡, 心脏停止有效泵血, 那些开放性的创口出血量也会远比同样大小和深度的伤口要少得多, 甚至有可能表现出近似无生活反应的样子。
尤其是若是死者有实质性的脏器破裂伤, 那么在内出血极大的情况下, 皮肤会显得比普通遗体更加苍白,开放性的创口出血量也会减少。
再者, 就如Mai所言, 长期冰冻再化冻后的尸体, 因为细胞内部的冰晶会破坏细胞结构, 使得解冻后大量的细胞内液从组织中渗出,也会带走一部分的血液成分, 可能导致遗体的伤口情况与被冰冻前不一样。
所以说, Mai不是因为嫌麻烦而不想认真对待这个案子, 而是考虑到其他可能性, 觉得应该更谨慎一些罢了。
“是的,你说得不错。”
叶怀睿点了点头,朝女法医笑了笑,“所以,还是得在镜下再看看。”
若是说肉眼观察的大体情况可能受许多主客观因素的干扰的话,显微镜下的病理检查则能给出更多也更准确的线索。
人在受伤以后,伤口会发生一系列的生理反应。
做组织切片检查,镜下可见损伤部位有凝血块形成,血管周围水肿,各种炎症细胞浸润伤处等等。
这些改变受死者受伤后的存活时间影响。
死者在伤后活得越久,伤口处相应的生活反应也会越明显,反之,若是人在彻底死亡以后再受到伤害,创口处则不会出现这些改变。
“嗯,我知道了。”
Mai表示赞同。
“我会安排妥当的。”
组织切片镜检需要取材固定、脱水透明、浸蜡包埋、切片烘烤等一系列步骤,而且Mai供职的法医研究室对镜检有自己的一套流程规定,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处理完的。
尸检继续。
Mai和助手合力将解南的遗体翻过来,清楚地暴露出了他的后背。
除了胸口和腿部两道明显的轮胎压痕之外,解南的背部、臀部和大腿右外侧也有大片的擦伤和挫伤。
叶怀睿在心里默默勾勒出整个伤痕的轮廓,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这些淤青和擦伤,颜色倒是挺深的……”
助手小哥喃喃低语,一边念叨还一边偷偷瞄了叶怀睿一眼。
就在刚才,他还觉得没必要对一具明显就是死于车祸的遗体进行尸检。
但在叶怀睿提出轮胎碾压出的剥脱伤出血量太少,又看到死者后背的伤情之后,助手小哥顿时就不再那么自信了。
如果说解南当真是平躺在公路上被车辆碾轧致死的话,那么碾压伤应该是他体表最明显的伤痕。
事实上,高速碾过的车子确实给了他不小的伤害,甚至把他小半条腿的皮都像脱袜子一样给剥下来了。
但即便只是个半吊子的助手小哥,此时也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按常理推测,与直接被车轮碾过的前胸和腿部相比,解南的后背的受力面积应该更大,且被一层衬衣阻隔,即便留下擦伤和挫伤,也应该比轮胎压痕浅才对。
然而,解南背后的伤痕十分鲜明,呈现出一种瘀红得发紫的颜色,暴露在皮肤外的擦伤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凝血块。
这些都是生前伤的表现,颜色甚至比前后车轮两次辗轧出来的轮胎印子更明显——明晃晃的生活反应,打了他前头一番推论的脸。
“这……”
助手小哥还想稍微挣扎一下。
“会不会是解南车祸前摔倒了……”
“我想,不会。”
叶怀睿摇了摇头,示意Mai和助手小哥看看解南的右臂。
“啊!”
助手小哥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难道是——!?”
在死者的右前臂外侧,有一处很奇怪的淤青——两条平行的带状出血,中间夹一条苍白出血区,仿佛铁轨并排而列。
这种伤痕,有一个很有趣的形容方式,叫“竹打中空”。
顾名思义,就是用棍棒一类的硬物用力打击在软组织上形成的一种特征性挫伤,而法医学上则称之为“中空性挫伤”。
通常情况下,通过测量这种特征性的挫伤,可以清楚得知殴打在皮肤上的棍棒状物的形状、粗细、直径以及其他形态特征。
然而这一次,在解南身上留下“竹打中空”痕迹的“凶器”,却不是任何棍棒或是其他条状硬物,而恰恰在死者自己的体内。
那就是,他的上臂尺骨。
Mai用手在这道中空性挫伤上反复按压了几下,转头对叶怀睿说道:
“没错,确实跟尺骨形状完全吻合。”
助手小哥看看Mai法医,又看看叶怀睿,掩藏在口罩下的嘴唇开合了几下,仿佛一尾缺氧的金鱼。
他竭力想要将所有疑点联系起来,厘清关窍,但他年纪太轻,经验不足,脑内知识的存货也不太够,愣是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
叶怀睿谨遵“眼看手勿动”的观摩生规矩,并不上手在解剖台上比划,只用语言描述道:
“尸体的背侧偏右处有明显的擦挫伤,呈现’单侧性‘与’方向性‘的特征,且右前臂处有与尺骨形状吻合的中空性挫伤……”
说到这里,他摊开左手,平摊在半空,示意这是一个“平面”,然后抬起自己的右臂,用尺骨侧在这个“平面”上碰了一下。
“巨大的冲击。”
叶怀睿说道:
“所以,这应该是高坠伤。”
助手小哥掩盖在口罩下的嘴张成了“O”字型。
“——这、这么说……”
他惊讶地叫了起来:
“这么说,他是先摔死的,再被人丢到路上,伪装成了车祸?”
2021年8月25日,星期三,暹罗当地时间傍晚六点四十五分。
整整花了一下午的时间,Mai和她的助手终于完成了对解南尸体的解剖。
“等组织病理的结果出来应该还能更明确,不过目前的证据已经相当充分了。”
Mai一边说着,一边脱掉脏污的手套,示意助手小哥负责收尾工作,将解南的尸体重新缝合好,转头看向叶怀睿:
“看来你说得不错,解南是从高处摔下来,再被人将尸体转移到公路上,伪装成车祸的。”
解南的真正死因不是被汽车碾压,而是从高处落下,摔破了肝脏。
其实,排除了后来那些为了伪装死因而刻意碾压出来的损伤之后,解南的尸体呈现出一种典型的“外轻内重”表现,而且几乎绝大部分的创伤都能用一次形成来解释。
这“外轻”表现在解南的体表仅有背部、臀部和右前臂的擦伤和挫伤,看起来并不致命。
然而实际上,早在高速行驶的小汽车碾压过解南的遗体之前,他的肝脏右侧叶已经摔出了四条相互平行的裂口,大量的血液从破碎的脏器中涌出,令他最终死于内出血。
除此之外,他的后脑枕部骨折,额叶挫伤,右侧股骨也有闭合性的骨折。
这些伤势几乎能证明死者落地的姿势了。
当时解南应该是从高处坠落——不管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是自己跳下去的,或者是不慎失足跌落的。
总之,他以向右侧身的姿势着地,背部和右侧臀部重重砸落在地上,强烈的冲击力使他的肝脏破裂,血液涌出,便已决定了他必死无疑的结局。
接着他随着惯性的作用,后脑磕到地上,枕骨骨折,而被头盖骨包裹住的大脑则在对冲作用下向前反弹,使得脑门处的额叶受到了伤害。
至于肋骨和胸椎的复杂性广泛性骨折,因为尸体后来被汽车直接从胸口辗轧了过去,所以一时之间很难分清到底是高空坠落时所受的创伤,还是后来被车子给轧出来的了。
一般而言,坠落伤多见于意外和自杀,也有不少比例是他杀。
还有少数例子,是凶手用其他的方法杀人以后,再伪装成高坠死,试图以“意外”掩盖自己的罪行。
然而解南的案子却十分特殊。
他是摔死的,却有人把他的尸体搬到公路上,并试图伪装成车祸。
不管做出这种事的人是谁,又出于何种理由,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已经成功了四年。
若不是叶怀睿这个异国法医突然出现,并想尽办法要求尸检,等解南的尸体一火化或者一安葬,他就可以永远成功了。
“问题是……”
Mai回头看向解剖台,秀眉蹙起,疑惑低语:
“’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