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光凭这个,还无法确定。”
叶怀睿的职业让他习惯了严谨和诚实,即便面对一个小姑娘, 在没有确实的把握前, 他也绝不妄言。
制氧机的流量确实可疑,但这必须建立在“有人蓄意把杜娟女士的氧流量调高”的前提上。
这要满足好几个苛刻的条件。
首先, 是嘉儿的记忆可靠,她当真没有误触过流量调节旋钮。
其次, 即便女孩没有记错,也得保证在当日那个混乱的环境里,没有别人不小心碰到制氧机。
再次,还要排除是制氧机本身的原因。比如分子筛出了问题, 过滤后的气体氧含量不足,有可能就必须通过调高流量来弥补了。这得把机器送去检测过后才能确定。
最后,就算以上几点都被排除,还要确定调高氧流量的那人究竟是故意而为,还是只是单纯的不小心操作失误。因为这关系到是“蓄意”还是“过失”, 性质的严重性也截然不同。
“嘉儿。”
叶怀睿指了指那个还在嗡嗡作响的制氧机, 问:
“你奶奶还在世时, 是谁操作这台仪器的?”
“嗯,我爸,我大伯、婶婶和堂哥, 还有奶奶本人也会用。”
嘉儿掰着指头一个个地数:
“当然了,还有保姆和陪护……”
她的脸色越说便越苍白,“可是……我奶奶死的时候, 我爸、大伯和堂哥都不在了, 婶婶也没来……所以……”
女孩儿说不下去了。
叶怀睿严肃地点了点头, 同意了她的猜测。
“嘉儿,你刚才跟你们以前的保姆联系过,对吧?”
叶怀睿问道:
“那么,当时那个护理,你还能找到人吗?”
“啊,那个人……”
嘉儿努力回忆着对方的身份:
“他是我爸找来的,以前好像是疗养院的男护士。我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我们平常都叫他Diau。”
她翻出手机,开始翻通讯录。
“这里!”
嘉儿找到了Diau的电话,想也没想就按下了拨号键。
然而,听筒里很快就传来提示,告诉她这个号码已停止使用了。
“这……”
嘉儿抬起头,看向叶怀睿的眼神里明晃晃带着祈求: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叶怀睿想了想,又问:
“你有那个Diau的照片吗?”
其实他已经想到要去联系Pob警官,麻烦他帮忙调查当年照顾杜娟女士的保姆和陪护,特别是那个无法联络上的Diau。
嘉儿急得抓耳挠腮,打开手机就拼命翻相册,划拉到一大半才发现自己两年前换过手机,很多旧相片都不在了。
而且嘉儿当年虽然和Diau住在同一屋檐下,但两人其实没有多少交集。
在女孩儿的印象中,Diau是个高大强壮、礼貌恭敬但寡言少语的男人,除非必要,几乎不会主动开口与人攀谈。
她奶奶在世的时候,Diau基本上一整天都呆在他的岗位上,连饭点儿都从来不会出现在餐桌旁。
后来她奶奶去世,Diau很快就辞职了,从此就断了联系,直到今天才发现,对方已经连手机都销号了。
叶怀睿:“……”
他有些遗憾。
若是有照片,Pob警官要调查起来会容易许多,可惜嘉儿找不到。
“那、那……叶法医……”
嘉儿紧捏住手机,表情中恐惧与迷茫交杂,又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我奶奶的案子,现在还有希望吗?”
她紧张地捏住叶怀睿的袖子,“还有,我爸爸,我大伯和堂弟……他们也……”
叶怀睿苦笑着摇了摇头。
“可以查,但能查到什么程度,还真说不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而且我只是一个法医。若是他们的遗体还在,我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忙……”
即便暹罗国还保留着相当高的土葬比例,几人的遗体或许还在地下沉眠,可暹罗国作为一个佛教国家,“开棺验尸”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况且一具在棺材里腐烂了三四年的尸体,还能留下多少线索,又能不能锁定凶手,估计只有天知道了。
“……啊?”
嘉儿闻言,抬头看向叶怀睿,眼神忐忑,“可、可是……”
她轻声说道:
“我爸爸的尸体……还在啊……”
叶怀睿:“??”
以他的智商,这会儿也无法理解“还在”这两个字的意思了。
“你是指……?”
叶怀睿做了个指地的手势,意指是不是葬了。
“不,不是!”
嘉儿不停摇头。
她一慌张,本就不灵光的金城方言更是说得磕磕绊绊、词不达意。
“我是说,我爸爸他没埋下去……对,到现在还没举行葬礼呢!”
这回轮到叶怀睿震惊了。
他记得嘉儿的父亲解南是她的几个至亲中最早去世的,2017年的3月9日至今,已经过去整整四年零五个月了,怎么可能还没下葬呢?
“是真的!”
女孩儿越是着急就越是说不清楚,“我爸爸的遗体还在冷库里!一直冻着,冻了四年了!”
接下来,叶怀睿在惊讶之中,好不容易弄清楚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当时解南死后,警方给了个“车祸”的结论,但解家人觉得解南酒量很好,不可能轻易喝醉,还在凌晨时的马路徘徊,所以要求警方进行尸检,并展开详细的调查。
但暹罗警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便以肇事车辆还没找到为由,一拖再拖,终于拖到解东和Timmy河豚中毒身亡,杜娟女士也因病逝世了。
那之后,暹罗警方还联系过嘉儿一次,问她要不要把她爸的遗体领回去安葬。
但嘉儿坚持觉得解南的死因有可疑,严词拒绝了对方的建议,警方就干脆不再联络她了。
“……”
叶怀睿听完之后,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那,你爸爸的遗体……”
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
“应该还在警局的冷库里冻着?”
“大、大概是吧……”
嘉儿其实也很迷茫。
“如果他们没有擅自处理掉的话……”
叶怀睿点了点头。
他掏出手机,朝女孩儿比了个“稍等”的手势,然后给Pob警官打了今天的第二个电话……
同一时间,不同时空,1982年的8月24日,晚上八点二十五分。
仍在建的半山别墅区,某栋别墅的地下室内。
今天一整天,殷嘉茗都有些坐立难安。
明明昨天才和叶怀睿见过面,也知道他只是去了暹罗而已,两三天就能回来,但殷嘉茗只要一想到他家阿睿一个人在异国他乡为自己的案子奔走,就觉得十分焦躁。
“啧!”
殷嘉茗猫在角落,点了支烟,烦躁地一口气抽完,再把烟屁股摁灭在一只被他当成烟灰缸的空罐头里。
他承认自己在担心,可又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
在三十九年之后,叶怀睿的那个时代,信息发达、通讯便利。
而且叶怀睿还跟他承诺过,即使到了暹罗,也绝对不会乱来,而是会跟当地的警察联络,并且一定注意安全。
叶怀睿是个很靠谱的人,殷嘉茗当然知道。
可这一点也不能令殷少爷减少担忧的程度。
他并不了解叶怀睿生活的时代,对将近四十年后的暹罗国情完全只能靠想象。偏偏越是脑补就想得越多,想得越多就越是担惊受怕,简直就是一个无限死循环。
两人隔着三十九年的时空,没有网络、没有电话,唯一能让他们取得联系的方式,只有呆在同一间狭小的地下室里,等待不知何时会来临的暴雨。
风水轮流转,殷嘉茗总算设身处地体会到了叶怀睿的心情。
想来,从前自己溜出门去干这干那的时候,他家阿睿也是这样忐忑难安,无时无刻不盼着得到他的音讯的吧?
……
就在这时,从地下室门口的楼梯处传来了脚步声。
来者脚步轻盈,殷嘉茗一听就知道是乐乐。
他抬起头。
果然姑娘提溜着好几大袋补给品步下楼梯,出现在狭小的地下室门口。
“好大的烟味!”
乐乐一进门就皱了鼻子,“茗哥你怎么回事?今天怎么在抽烟?”
她知道殷嘉茗的烟瘾不大,只有心情烦躁的时候才会抽一根松快松快。
大约一个月前,殷嘉茗刚刚躲进地下室那会儿,一度表现得十分焦虑,烟也抽得比较频繁。
后来不知怎么的,乐乐就见殷嘉茗从某个时候开始,突然就仿佛如有神助一般,常有奇招迭出,一拍脑门想出个点子,往往还真能查出点什么来,而殷嘉茗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好了很多,也就几乎不怎么抽烟了。
“发生了什么事?”
乐乐担心地问。
“没什么。”
殷嘉茗没法跟乐乐解释,只能含糊过去,说自己不过随便抽了两根。
乐乐觉得殷嘉茗可能是被关得烦了,没再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结下去,只和从前一样将自己带来的补给品逐一归位。
“这些食物,大概够你吃三四天了。”
姑娘说道:
“过几天我再过来。如果有什么需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殷嘉茗就开口了:
“你是打算瞒着我,偷偷把阿虎葬了以后再过来吗?”
乐乐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她长叹了一口气:
“茗哥你果然知道了……是翠花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