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真龙

萧祎自登基后, 就发现自己虽然做了皇帝,但很多时候都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都说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然而很多时候他说的话都没有用。

颁布一个新政令, 往往会受到重重阻碍。因为朝中大臣都是世家大族, 政令一旦触及到这些士族的利益,那必定是百般阻挠, 不是夭折, 就是实行下去也会变形走样,收效甚微。

萧祎觉得空有一身力气使不出来。偏生他还没法拿那些世家大族怎么样,各个世家都掌握着大量的土地和财富,这些世家通过联姻彼此盘根错节, 动一个就是动全盘, 他是一个都动不了。

他本来就脾气暴躁, 这么一来就更加喜怒无常了, 身边的侍臣对着这样的皇帝每日如履薄冰,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责罚杀头了。

自萧祎登基以来,安国百姓就没有过上几天太平日子, 先是朝廷跟梁王打了几仗, 接着是水灾, 水灾过后是各地农民暴动, 现在又摊上了瘟疫,简直逼得人没活路。

民间开始流传萧祎是伪龙夺位的说法, 他不是真正的龙,而是一条蛟, 顶替真龙做了皇帝, 触怒了天上的龙神, 所以才连续降下惩罚,导致天下百姓跟着一起倒霉受罪。

这一说法随着瘟疫的蔓延越传越凶,有人往里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

蛟龙冒充了真龙,那真龙在哪里呢?当然是在南边的广州,听说那边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当初萧祎派水师攻打萧彧,船还没到广州,便遇上了飓风,折损了上万水师,连主将都直接毙命了,瞧瞧,这就是上天的惩罚。

安国很多百姓都在偷偷祈祷,希望真龙能够早日回归正位,结束他们苦难的日子。

广州这边正在进行如火如荼的牛痘接种活动,力求将整个番禺城的百姓都接种上。

这需要大量的牛痘,为了有足够的牛痘,萧彧从民间租借了很多牛,让牛生活在一起,然后彼此感染上牛痘,以供人们种痘用。

不仅番禺百姓要种痘,广州下辖的郡县和崖州交州也都要接种牛痘,先接种城镇人口,再接种农村人口。

因为城镇人口更为密集,人口流动大,危险系数较高。相对而言,农村人口与外部接触少,天花比较难传播过去。

番禺城的天花疫情完全得到了控制,除了出现过天花病人的地方还没解禁,其他地方都解了禁,百姓的生活又恢复如常了。

番禺城外的江边码头停靠的隔离船只也都解了禁,船上下来的人都被领去接种牛痘。听说种上牛痘,人就不会再得天花,又是免费的,大多数人都是乐意的,当然也有持不信任态度的,总觉得有什么阴谋。

但官差说了,不接种牛痘,就不允许进城,这些人不得不接种。

面对这样不知好歹的人,官差也很不爽,免费帮他们接种疫苗,居然还不乐意,就该让他们自生自灭。

最近珠江河道里又多了很多船只,大大小小的,听口音,多数都是从北边来的。

往往都是为了逃离北边的天花瘟疫,花高价租了船偷跑过来的,通常都是拖家带口。

李桐就是其中一员,他家住吴县,在当地算是富户。自幼读圣贤书,想要出人头地,中正三次都没被评上品第,年初听说南边可以选拔做官,当时就想过过来,然而考虑到父母在不远游,就没成行。

后来又看到了南边朝廷创办的《星火》报,心中更是蠢蠢欲动,跟家人一说,母亲妻儿都舍不得他,朝廷又颁发了政令,南逃者杀无赦,只得打消念头。

熟料到了年底,吴县竟然出现了天花瘟疫,传得非常严重。李桐看着家中的老人孩子,狠狠心,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收拾细软,高价租了一条船,拖家带口,开始逃离故土,南下广州。

好在顺风顺水,一路上也没出什么意外,不出十天,便抵达了番禺城外。

李桐远远看着番禺城的城楼,心中大石总算放了下来,他摸着女儿的头说:“囡囡快看,咱们到番禺了。”

五岁的孩子没看到番禺城,而是看到了江面上与他们一样的船只:“爹爹,这些船也都是去番禺的吗?”

李桐看着周围大大小小的船只,说:“应该是吧。”

番禺城近在眼前,船却迟迟不能靠岸,就这么停在河中不能动弹了。

李桐急忙问船家:“船家,怎么回事?”

船家说:“郎君莫心急,我去打听一下。”

过了一会儿,船家回来了,说:“好像是不让进城。担心会将天花带进城去。”

李桐心底一凉:“那没得天花的也不让进吗?”

“不知道,等我再打听一下。”

不久后,李桐终于听到答复:“暂时不让进城,官府要进行登记,说是所有从北边来的人都要隔离半个月。”

“在哪里隔离?”李桐焦急地问,他一家老小都在,不能不操心。

“暂时不清楚,等着上岸再做安排吧。”船家说。

李桐在船上等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他们上岸,有戴着面巾的官差在码头上进行登记,填报来者出发地点、在何处靠过岸、有多少人、来番禺的目的等情况。

李桐汇报了自己的基本情况,说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我听说朝廷举行选拔考试,准备来参加明春的考试。”

官差抬头重新打量了一下李桐,又看看他身后的家人,说:“人数有点多,暂时安排你们去临时住处住上半月。条件有些简陋,诸位将就一下,半月后若没有发病,便能进城了。”

李桐想起吴县那些被统一送至寺院的天花病人,心里哇凉哇凉的,他们并没有病,却也要进行隔离,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对的。

片刻后有人来领他们一家去临时落脚点。

临时落脚点是萧彧命官兵赶工出来的,是土砖茅房,里面只有简单的生活设施。

李桐一家分了个小院子,勉强能住下。他们住进去之后,半月内便不许出来,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官差送去的,包括柴米油盐。

房子是临时建的,地面的泥都还是湿的,好在官府考虑得还算周到,床榻、胡凳、胡椅都离地二三尺高,不必坐卧在地上,不至于受寒。

李桐很快发现,番禺的官差比他预想的还要可靠一些,每日都会有人来询问他家人的身体状况,问他是否缺什么,可以为他们采购来。

第三日,官差便牵了一头牛过来,有大夫来为他们接种牛痘,说是可以预防天花,番禺城中几乎人人都接种了牛痘,包括皇帝本人。

李桐从未听说过这种防治天花的办法,既然皇帝都接种了,那么他们也应该相信官府,毕竟天花那么可怕,万一有用呢。

于是他们一家都接种了牛痘。接种牛痘后,一家人都出现了程度不同的症状,尽管大夫已经告诫过了,这是正常现象,李桐一家还是吓得面无人色。

李桐的母亲原本就对儿子举家搬迁的举动很不满,此刻更是开始埋怨起儿子来:“儿啊,他们给我们种的是天花啊,天花就是这个症状,他们这是要害死我们啊。”

李桐内心虽然也很慌张,但面上还是强行镇定:“娘,大夫都说了,牛痘又叫牛天花,这是正常反应,过两日就会好的。他们没有必要杀死我们。”

“你太莽撞了,如何能够相信这些陌生人呢?要是我们都死了,我们的财产就全都落入他们之手了。为娘年事已高,客死他乡倒也算了,儿还年轻,孙儿又如此年幼,要是一家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叫为娘如何跟你死去的爹交代?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李母哭得肝肠寸断。

第二日孟思归过来查看接种情况,差点没被李母骂死。

孟思归哭笑不得:“老夫人,你若是真得了天花,还有精神来骂我吗?我给你们种的确实也是天花,不过是天花的近亲牛天花,俗称牛痘,它的症状确实跟天花接近,但症状要轻得多,就算是长疱疹,也不会留疤,过几日你们便好了。好了之后,就再也不必惧怕天花了。我跟你们无冤无仇,难道还会谋财害命不成?”

李母没接话,心里想的可不正是这些,觉得他们要谋财害命。

孟思归说:“老夫人你大可安心,我们陛下宅心仁厚,为了安置你们这些北边来的人,亲自下令修了这临时的安置所,就怕你们饿着冻着。你们在别处可曾见过这样的官府?”

这点李母确实无话可说,她是从未见过如此好说话的官府。

李桐赶紧过来赔礼道歉:“大夫,实在抱歉,我娘急躁了些,才对你出言不逊,请你千万不要跟我们计较。”

孟思归无所谓:“无妨,都是人之常情。这法子是我家陛下发明的,当初我还在给天花病人治病,种了牛痘之后,我完全没有被传染上天花,这法子确实管用。你们不信我的话,等两日再看吧。”

过了几日,李家这些人的症状都有了明显的好转,并没有一个人病情加重,他们才开始相信孟思归的话。

隔离期满后,李家人终于获准入城,在番禺城内租了房子住下来。

李桐去太学报到,又去一鸣社认了门,听其他学子说起官府对天花疫情的处理办法,暗暗惊叹广州朝廷反应神速与有效应对,跟北面的朝廷比起来真是天壤之别。

他终于确信,自己来广州是对了,广州朝廷就像个生机勃勃的健壮少年,而北边朝廷则是个沉疴在身行将就木的风烛老人。虽然萧祎的年纪并不比萧彧大,但的的确确就是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