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翀接着说:“北边局势不稳, 年后我打算往南边走。走之前可以去广州府收购一些茶叶和丝绸。”
萧彧发现自己的想法闵翀都非常清楚,他点点头:“好,我抓紧时间安排人造纸烧瓷器,给你安排一些人打下手吧。”他指的是造船的事。
“可以。”闵翀答应下来。
萧彧回到自己房间, 也不急着数钱, 而是长叹了口气:“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国怕是又要起战火。”
裴凛之说:“郎君认为柔然会打到安国来?”
“东西戎也是游牧为主, 粮食不够, 南边有一只更肥美的羊, 你说那群狼会怎么处理?”萧彧斜眼看他。
裴凛之叹气:“若是大将军还在, 就不会这么被动了。”
萧彧摆摆手,坐在了矮榻上:“并非这样, 前两年西戎攻打晋州, 大将军尚兵权在握,一样无济于事。失去了长城作为屏障, 汉人政权的边疆到处都是突破口, 对于胡人铁骑来说,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自西晋后,各族胡人异军突起,你方唱罢我登场, 不断往南侵吞, 汉人政权节节败退,今日割一城,明日让一地,你觉得这样还能持续多久?”
裴凛之惊讶地看着萧彧, 虽然殿下表示不愿意居高位, 事实上, 他身处偏远的崖州, 依旧关心着国家的安危与命运:“依郎君之意,只有将胡人赶往长城以北,天下方能安定?”
萧彧点头,仰天长叹:“但是又谈何容易,打仗需要的是兵力,优良的兵器,充足的粮草,除了这些基本之外,还需要善于运筹帷幄用兵如神的将领。这些,全都缺一不可。”
裴凛之自小熟读兵书,却没经历过多少实战,仅有的两次,还是来崖州之后跟海贼山贼打,根本就算不上真正的战场,领兵的也不是他,所以他不敢打包票说自己善用兵。
萧彧看着裴凛之,说:“凛之,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想庙堂之上那个高位了吗?因为太难了,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外御强敌内抚国政。”
裴凛之却不这么认为,除了殿下,他的那些兄弟谁不认为自己是天纵奇才,个个自命不凡,以为自己能够媲美秦皇汉武,然而他认为吴王越王之流俱是草包,连殿下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裴凛之说:“郎君深谋远虑,所考虑的皆是事实。然也不必太过忧虑,我们现在根基尚浅,只需韬光养晦,伺机而动。”
萧彧笑着摆了一下手:“不想那么多了,来数钱吧。”他示意裴凛之将钱倒出来。
裴凛之预备将钱袋里的金银铜币倒在自己的矮榻上,萧彧阻止他:“别倒床上,脏。”
裴凛之闻言失笑:“还是头一回听人说钱脏的。”
萧彧说:“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这钱不知道经了多少人之手,你知道之前拿钱的人又摸过什么,说不定刚吃完饭往嘴上抹了一把。这还是好的,或者刚从茅房出来,没洗手就直接去摸钱……”
裴凛之嘴角抽搐了一下,哭笑不得道:“停,郎君你别说了,想象力委实丰富。”
萧彧笑道:“我说的难道不可能发生?”这个年代的人可没有饭前便后净手的习惯。
裴凛之笑而不答,难怪郎君经常会耳提面命大家饭前便后净手,他去外面拿了个簸箕进来,将钱倒在里面,免得铜钱到处滚动。
两人凑在一块儿数钱,这次的钱袋虽然重,其实不多,主要都是铜钱,清点过后,仅有二百多两银子,钱都花在买人上了。
萧彧便拿出算盘来算账,发现将分红给了闵翀之后,自己也就剩下一百多两了,萧彧苦笑:“居然又穷了,买人真够贵的。”
裴凛之说:“这还是饥荒年成,人为了活命贱卖了自己,若是正常情况下,价格起码还要翻倍。郎君不必担心,前阵子囤的粮够吃数月时间。现在有人手了,叫大家去垦荒,明年的收成就多了。”
萧彧将给闵翀的钱数出来,看着自己那堆铜钱:“倒不是担心缺吃的,而是闵当家说开春南下,要买茶叶和丝绸,这点钱能买多少?好不容易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走那么远,不能空着船去吧。”
裴凛之宽慰他:“实在不够,到时候我跟薛钊去借点银子。”
萧彧看着裴凛之:“那就得麻烦凛之了。”
“不麻烦。”裴凛之淡淡地说。
萧彧起身:“我去给闵当家送钱。”
闵翀正准备休息,见他送钱来,便说:“你手头尚且紧,可以先不给我。”
萧彧讪笑:“我的财务状况闵当家最了解不过了。还是先给你,以后不够用了再与你借,一码归一码,比较清楚。”
闵翀也没说话,接过钱袋子,也不清点,直接扔进了床头的一个箱子里。
萧彧回来,见裴凛之在翻看那叠卖身契和花名册,见他进屋,抬头说:“郎君打算如何分配这些人?”
萧彧说:“有技艺的,就尽量分到作坊中去。没有的,就分去冶铁、垦荒、造船。”
裴凛之点头,说:“明日问问那群人中有没有读过书的,找个人来帮郎君分担一下。现在人多了,事情也杂了,记账算账分配工作都需要一个好手才行,不能什么都你自己来,太累了。”
萧彧想想也是,得找个人来帮忙才行:“新来的未必合适,其实孟大哥最合适,他最了解这些情况,只是他家事情多。”
裴凛之笑了:“这还不简单,不就是要交珠嘛,安排人去给他捞珠贝就好。”
萧彧点点头:“也行。北边来的这群人水性怕是不好。”
“那还有吉山和吉海呢。况且郎君养殖的珍珠到明年差不多也能打捞了吧。”裴凛之说。
萧彧忽然笑了起来:“对啊,最早一批放下去的珍珠都快一年了,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开春后捞出来看看。要是可以了,就拿去给孟大哥交差。”珠核那么大,只要外层包上珍珠质,完全足够交差了。
确定好这件事,萧彧亲自登门去请孟洪。孟洪听说萧彧想请他来管事,非常意外,他站起来朝萧彧作了一揖:“萧郎君如此信任洪,洪岂敢不答应。”
萧彧双手托起他的手臂:“那就谢过孟大哥了。往后你也就不必再下海了,明年的珍珠我替你想办法解决。以后你就负责给孩子们上课,协助我处理家中的事物。”
“洪在此谢过郎君,定当尽心竭力辅助郎君。”孟洪再次作揖道谢。
萧彧信任孟洪,当初说办学堂,他二话没说就来了,因为没收过任何学费,孟洪也没有拿过任何工钱,只因他的儿子也在这里上课,他便任劳任怨尽心尽力地坚持了这么长时间。
他们这算是义学,但教书先生是要吃饭的。萧彧打算年终的时候给孟洪发个红包,感谢他一年来的辛勤付出。
这次他请孟洪来管事,一是因为他熟悉自家的情况,二来也是考虑到孟洪年近四十,身体已经因为常下海落下了风湿症,这样的身体已经不适合下海采珠了。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他解救出来。
孟洪显然也很清楚这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对萧彧感恩戴德。
当晚,新来的人注意到人们在院子里点上巨大的篝火,男女老少都围坐在火堆旁,家主则站在一块木板前,给大家讲着什么。
不少人好奇地围了过来,发现家主竟然在给人讲课,教的是非常实用的算数。
这事让他们非常不解,不是说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朝饭后上课吗,怎么晚上也要上课?有大胆的人跟人悄悄打听一下情况,才知道晚间的课是给村中的成年人安排的,主要是给大家扫盲。
这课没有门槛,而且免费,谁都能听,当然也包括他们。
而且除了家主教算数,还有一位孟夫子教大家识字读书,一位裴郎君给大家讲史。
这事给新来者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当初他们走投无路,眼看全家就要饿死在这个严寒的冬天,不得已才选择卖身,心怀恐慌登上了一艘通往未知的船。他们早已做好有来无回的打算,准备客死他乡了,没想到这里竟是一个温暖和平、充满希望的世外桃源,有些人甚至都有点遗憾没有将家人一并带来了。
登岛后的第一天,一些人便意识到了一件事,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好选择。
第二日寅时起,所有六岁以上男丁都被叫起床,跟随裴凛之操练,不仅跑步,还有打斗技巧。别看队伍中那些孩子年纪小,一个个都练得虎虎生风。
新来的人一边震惊一边感叹,主家的一切都与众不同,不仅习文,还要练武。
裴凛之的初衷是训练村中年轻人防卫山贼跟海贼,如今这些贼都被剿灭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训练呢,那自然是出于他的私心,将来这些人就是殿下的私兵,可以保护殿下。
而萧彧的初衷更为简单,就是想让大家锻炼身体,尤其是孩子们,毕竟家里人多,又缺医少药,一个小风寒都可能是致命的,孩子们在裴凛之的训练下,身体素质都极好,极少生病,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朝饭之后,孟洪拿着重新造册的名册,宣布了新来男丁的去处,有技艺的都物尽其用,比如那个篾匠,就安排他去纸坊做斗笠和油纸伞,陶工直接就去烧陶瓷,木匠便被安排去造船,茶农渔夫屠夫就暂时编排在几个作坊伍中,到时候有需要了,再让他们来帮忙。
没有技艺的年轻人,一部分去垦荒,小部分去了青砖窑和石灰窑,半数以上被分配给了闵翀,因为他要训练这些人当船员。
孟洪考虑得很周到,家里所有的事都有专人负责,这样就不容易出现纰漏。如果有人对自己的分配有异议,需要换岗位,只要他能说出足够的理由,就给他换。
任务一分配下去,马上就被人领走了。现在天气已经不算炎热,正是干活的好时机。
萧彧早就看中了溪流对面山坡下的荒地,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在那儿垦荒,不过由于效率低下,垦出来的地很少,现在他家有了足够的劳力,完全可以再垦个十几几十亩地出来种粮食,虽然家里粮食还是以购买为主,但能自己多种一些就尽量多种一些。
崖州有一点比较好,就是人少地多,荒地谁垦出来就是谁的。也有地主,他们喜欢从百姓手中购买熟田,但完全失去土地的佃农很少,因为他们在租种地主的地时还可以自己垦荒,再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土地,至于能不能保住这些土地不被地主吞并,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经营状况。
闵翀的船终于开始动工了,他领着一群木匠和孟洪分配给他的人一起在海边干活,缺什么就让裴凛之去买。
家里的采购任务平时都是裴凛之负责的,但他相当不乐意被闵翀支使,能支使他的只有殿下。但不管他乐不乐意去跑腿,最终事情还是会落到他身上来,因为闵翀会跟萧彧要求,萧彧最后还是会找到他这里来。
萧彧对造船兴趣浓厚,每天都要去海边看一回,还跟闵翀提了水密隔舱的建议,让他设计的时候多造几个隔舱。
闵翀对他提的建议很意外,萧彧看起来并不懂船,但水密隔舱的提法却非常科学实用,看样子萧彧还真是个见多识广的。
这日午后,萧彧又去了海边。发现海边已经临时搭建好了几个简陋凉棚,以几根木桩支撑,上面盖着棕榈树叶和芭蕉叶,木匠师傅在棚子下做木工活。周围还有十几个人在锯木头,砍木头等。
闵翀正在棚子下和那位从建业带回来的木匠万师傅说着什么,见到萧彧过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
萧彧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发现万师傅似乎很了解船的构造,不由得挑了挑眉,等他们停下来,便插了一嘴:“万师傅造过船?”
万师傅朝萧彧恭敬道:“回郎君话,小人从前在老家的时候,造过小船,大船还是头一回。”
“那也不错,船都是相通的,你多帮帮闵当家。”萧彧点头说。
“是,郎君。”万师傅立马应承下来。
萧彧等闵翀和万师傅聊完了正事,这才说:“今日人比昨日少了不少。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闵翀说:“我这里暂时用不着这么多人,打发他们去帮助垦荒了。”
萧彧挑挑眉:“你不用训练他们吗?”
“船员的主要职责是划船、搬运装载货物,体力裴郎君已经帮我训了,我只需要训练他们的水性。他们都是自吴越而来,水性普遍都不错,所以也不用做太多训练。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让他们去干点活儿。”闵翀难得这么详细地给萧彧介绍缘由。
萧彧恍然点头:“言之有理。”
“新船还需多久才能完工?”萧彧继续问。
闵翀说:“大约需要三四个月。”
“赶得及明年春天出发吗?”萧彧问。
“应当差不多。现在的问题是,除了我,没人有出远海的经验,虽然两艘船同时走,但也难免会碰上被冲散的意外。”
萧彧突然想起了窦七爷:“我听说升龙湾有个人曾经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去过南洋很多地方,后来是搭乘商船回来的。我一直想去请他出山,就是对方年纪有点大了,不知道身体是否还硬朗。”
“那还不赶紧去看看。”闵翀说。
萧彧说:“闵当家有空吗?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让孟洪给我们带路。”
“走吧。”
两人回到家中,裴凛之又外出打猎了,他们叫上孟洪,一起去升龙湾。一直跟着萧彧的吉海突然说:“郎君,要不还是等师父回来一起去吧。”
萧彧看他:“为什么?”
吉海说:“升龙湾跟我们有世仇,我们白沙的人从不去升龙湾,升龙湾的人也不来我们这里。”
萧彧知道升龙湾民风彪悍,去年孟洪去采珠,就被升龙湾的几个泼皮打劫,还受了伤,却不知道原来是因为世仇:“有什么世仇?”
孟洪解释说:“是有这么回事。多年以前,两村之间曾经因为感情纠纷发生过械斗,死伤不少。后来来往就少了,出海打渔采珠的时候,偶尔也会发生小冲突,但是大冲突并没有发生过。”
萧彧笑得有些无奈:“这样的话,那还能请得动窦七爷吗?”
孟洪说:“不好说,我们后来的,那些世仇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应当不至于被算在内。”
“那我们去应该不会被打出来吧?”萧彧笑着说。
吉海说:“有师父在就不怕了。”
闵翀看了吉海一眼:“走吧,光天化日的,又不是去打架的,还怕他们不成。”
“可是——”吉海还要反对,他师父说了,事关郎君的安危,半分险也不能冒。
萧彧拍拍吉海的肩:“没事的,升龙湾的人又不全都是疯子。”
吉海看了看一行四个人,两个没有武功,万一起了冲突,他真担心保护不了郎君。
几人出发去升龙湾,吉海临走之前叫过鱼儿嘱咐了几句,若是师父回来,让他去升龙湾接郎君。
萧彧知道吉海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怪他小题大作。几人出了村子,经过石灰窑,再翻过一座不高的山,站在山上,便能看见下面有一个凹型的海湾,村落就分布在海湾边上,十分分散。
萧彧感慨:“风景真不错。”
孟洪说:“升龙湾的人一向以他们的风水为傲,这村里人丁十分兴旺。不过也非常穷,因为没什么地,完全靠打渔采珠为生。”
萧彧觉得很意外,没有地,那么穷,居然还能人丁兴旺。
几人下了山,看见有人在山坡上收稀稀拉拉的黄豆,那人没穿上衣,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见到外人来,便停下来看着他们。萧彧便用不太熟练的土话问路:“老丈,割豆呢。请问窦七爷家在哪儿?”
那老者抬手指了指村北,也就是升龙湾的最外沿:“那边。”
萧彧拱手道谢,便沿山路下去,进了村,便听见了孩子吵闹声,见到又外人来,都上来围观。萧彧相信这儿人丁兴旺了,放眼望去,起码有一二十个垂髫稚童,大多衣衫褴褛。
一个胆大的孩子擦了一把鼻涕。问:“你们是谁?找哪个?”
萧彧笑眯眯地说:“我们找窦七爷。”早知道这边孩子这么多,就该带点果子过来的。
“他家在这边。”那孩子一路飞奔着朝前跑去。
孩子们真是热情,萧彧几个便跟着过去,各家正在织网晒网的大人都停下来观望他们,主要是萧彧的形象气质太引人注目了。
孩子们在一座茅草房前停了下来,不进屋,就在外面喊:“窦老七,你家来客人了。”
萧彧一听,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孩子也太没大没小了。
屋里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鬼崽子,又来吵什么,快走!”
萧彧便走上台阶,敲敲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窦七爷在吗?”
门开了,门内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出来,须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腰板倒是笔直:“你们是谁?”
萧彧作揖:“我姓萧,自建业而来,听闻窦七爷曾经有奇遇,想来听一听。”他没说自己是白沙村来的,怕引起骚乱。
窦七爷抬起眼,小眼睛发出精光:“建业来的?可真够远的,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