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文明CA259中存在着许多项翎并不足够了解的事物,比如说话的艺术,比如目标个体1139的脾气,比如在水渠中塞一个小小的竹筒的原因。

项翎仔细观察了一下手中的竹筒,很快发现这可以打开。她将竹筒从顶部抠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写着文字的纸条来。

在低级文明中,许多意义不明的存在通常都与本地的精神信仰有关。比如,项翎曾到访过一个低级文明,其个体在每一个行星自转周期的开端都会集体将自己倒挂在高处,以此来彰显对他们的精神信仰——可以翻译成神明——的尊敬。

所以,在水渠的孔洞中塞装着文字的竹筒,也可能是某种拜神或是祈愿的方式,比如祈愿水神的护佑。毕竟,绝大多数的生命起源都依赖于水,在低级文明中对水形成精神信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当然,这都只是项翎随意的猜测罢了。

毕竟,她并不认识文明CA259的文字。

是的,项翎在星际文明中是毕业于顶尖院校的天之骄子,但在文明CA259中,引用本地说法,她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白丁”。

这就要解释一下脑电波翻译模块的工作原理了。项翎能够在文明CA259中沟通自如,仰仗的全都是自己脑内植入的微型脑电波翻译模块。该模块会直接将目标个体的脑电波翻译为项翎自己的脑电波,以实现信息的直接传输。反过来,模块也可以通过实时的计算与归纳理解本地的语言,将项翎的脑电波输出为目标语言,以实现双向的交流。

这在面对低级文明时是十分有效的翻译手段,避免了一一采集其语言进行破译的麻烦。要知道,受限于科技发展水准,低级文明中的群体很难互相接触,一个低级文明中常常会同时存在少到数千多到数百万种语言,且不存在文明层级的官方语言。在这样的情形下,比起破译语言,从更加根源的脑电波着手可就方便得多了。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方式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低级文明通常不存在基于科技的远程通讯手段,其交流大多数时候都需要面对面进行,很容易采集到对方的脑电波——根据生命物种不同,也可能是粒子或是什么化学方式,对于浅层次的交流是完全足够的。

但是,如果面对文字或是远程通讯等无法采集到脑电波的场景,翻译模块就无能为力了。

考虑到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的工作目的只是诛杀个体,执行科被认为并不需要与低级文明个体进行很深度的交流,因而只配备了脑电波翻译模块,并没有对识别文字的场景进行兼容。

总而言之,就是项翎在低级文明中并不能识别文字。

但她对手中的字条内容倒也没有多么好奇就是了。反正多半是文明中的什么独特传统,哪怕不是,也与她的工作目标毫不相关。因而,她选择将字条重新塞回竹筒,以尊重当地的传统文化。

直到一只手忽然出现,刹那间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到一边,令她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中,项翎竭力转头,看到了身后的季青临。

男人一手捂住着她的嘴,一手贴上她的喉咙,没有一丝放松,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折断她的脖颈。

可他的神情却截然相反。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牙关紧紧地咬着,神情看上去非常非常难过。

他说:“你……为何会找到这个呢?”

明明她才是生死不由人的那一个,可他看上去却真的难过极了。

项翎并不擅长看人。平日里,她连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生气,甚至到底有没有在生气都看不出来。

也许正是因为她真的太不擅长看人了,所以此时此刻,哪怕被人捏着脖子加以威胁,莫名其妙地,项翎仍旧觉得,也许季青临并不是坏人。

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可是项翎也并不想死。她非常珍惜自己的肉|体。

可以的话,她希望就用父母给予自己的肉|体一直存活下去,活到她的身体达到最终的使用年限,活到一点她也不愧于母亲给她的这具健康的,鲜活的肉|体。

“对不起。”她听到季青临在说话。他的声音浸满了沉重的愧疚,还有痛苦的挣扎:“对不起。”随着这二句歉言,她脖子上迟疑了许久未动的手指艰难地使了些力气,像是终于决定要断绝她的呼吸。

一个雄性成年个体的力量,确实足以扼断她的咽喉。

在那一刹那,项翎感受到了恐惧。

这是很奇怪的。因为星际文明个体普遍并不畏惧于死亡。

机械生命、意识生命,哪一种都被星际文明认为是生命个体的升级。作为星际文明个体,哪怕项翎对自己的肉|体有着一些特殊的留恋,也不应该因肉|体的死亡而感到真切的恐惧才对。

她的意识被分布式存储于无数服务器之中,她随时可以机械或是意识生命体的形态重生,肉|体的死亡并不会让她真正地消弭于宇宙。

确实,她有一些想法与大多数星际个体格格不入。比如,她一直认为,如果她死了,那么重生的机械生命或是意识生命都不是真正的她自己,而只是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生命个体罢了。真正的她自己已经死了。

她只是没那么在乎。

可是,如果不在乎,那么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她会感到如此地恐惧。

项翎瞬间抬手,两手集中对对方的一根手指用力,试图令对方受痛脱力。对方却似乎早有准备,以手臂拦住了她。

啊,高高在上的星际文明个体。

一旦失去了尖端科技的保护,他们与任何一个低级文明个体都没有区别。

他们可以很轻易地被夺去生命。

这是项翎早就知道的事。从十二岁那年就知道的事。

那年,爸爸与妈妈死亡时,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痛苦。恐惧。不甘心。

很想活下去。

死去的人挣扎着想活,活着的人恨不能与所爱之人一同赴死。

在她守在父母遗体旁的时候,有很多人会宽慰她。他们说她的父母是个好人,惋惜于他们生命的逝去。

可在离开她的视线之后,他们却并不见得真的痛惜于她的父母的死亡。

有人说,她的父母的死亡是出于其自身的愚蠢。有人说,原教旨主义本就是陈腐而愚昧的思想,但凡做过一次意识备份,也不至于死过一次就再也无法重生。有人说,有机生命体的肉|体本来就是落后的,是脆弱的。她的父母本可以做机械改造的。如果做了机械改造,没有人会被一柄匕首简单地结束生命。

那可是匕首啊,只是腐旧而落后的古文物。若不是项翎家中的收藏,许多人根本就不认得这种东西。会被如此古老的物件终结生命,全是因为他们还守旧地维持了出生时的形态。

项翎并不完全认同父母原教旨主义的信仰——比如她会很频繁地做意识备份,比如假若她决定孕育后代,哪怕再爱护自己的孩子,她也绝对不会选择亲自生育。

可她还是非常非常珍惜自己的原生肉|体。

没有体外子宫,没有科技孕育,她的母亲选择用最传统的方式生下了她,因为不肯接受技术风险,因为这样可以给她刻在生物基因里的最完整的爱。

生育是对母体的掠夺,胚胎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母体的寄生。而她的母亲主动选择了这份掠夺与寄生,承受了肉|体撕裂的痛苦与风险,以自己的血肉亲自孕育出她的肉|体,将她的肉|体与生命一同带到了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

是的……

机械生命不是真正的她。

一模一样的数据复制体不是真正的她。

真正的她是由母亲孕育而来的,被呵护着带到这世上的有机生命体,是此时此刻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血肉构成的这个她。

真正的她是很珍贵的。

是母亲付出了很多很多带到这个世上的。

她——

项翎猛然狠狠地扑倒了季青临,野兽似的奋力挣扎。

——绝不能死在这里!

那份猛烈的求生欲望比漫山烈火更加灼人,季青临的手掌猛地一颤,松开了她。

项翎抓住那一瞬间的空隙,死死地压住季青临,夺回了被捂住的声音,刹那间开口:“我的目的也是杀死璧润!”

她看着季青临的眼睛。

“这就是我来到此处的原因。”

季青临愣了一下。

项翎深知此处无人,求救无用。她紧紧地捏着季青临的肩膀,片刻不移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目光没有偏移过哪怕一瞬。

是的,项翎不识字,她根本不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

但显然,季青临是因她看到字条而要杀她的。

如果是目标个体1139阵营的人,根本没有理由将如此隐秘不可见人的信息藏到这样偏僻而公开的地方。偏僻意味着主人自身也不好取,公开意味着有被其他人误取的可能。身处自己的地盘,这两项都毫无道理。

季青临杀人太痛苦太犹豫了,甚至如今冷静下来,项翎能够感觉到,对方到最后都没能真正用力。项翎的脖子没有很明显的痛感,甚至恐怕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如此心慈手软的个体,不可能真正认同目标个体1139的价值观,真心为1139付出忠诚的概率极低。

目标个体1139并不是规则上的国家权力核心,却声名显赫,权势滔天,占据国家权力机关——东厂——为私人军队,成为现实意义上的国家权力核心之一。正统的权利核心——皇帝——除非极其势弱,否则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

电光石火之间,项翎已然拼凑出了一种链路完整的可能。

而此刻,看着季青临的迟疑与思索,项翎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至少大方向是对的。

季青临一定属于目标个体1139的敌对阵营。

作者有话要说:我以前看过一个游戏实况,大意是飞船在荒星坠落,船上的 AI 告诉宇航员自救的方式,承诺这一定可以让他离开荒星。宇航员就跟随着 AI 的指引做了很多努力,终于成功启动了飞行器,才发现飞行器带走的其实是他的意识备份,也就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复制体。

对被复制出来的那个他而言,他是真的得救离开了。而对留在荒星上的他而言,他满怀希望四处奔忙,最后仍旧只能永远留在荒芜的星球上等死。一切的希望都是假的,他与被戏耍了一通没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我是真的觉得数字生命不是真正的我。真正的我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想法意识与我一模一样的人。

不过星际文明的普遍观念都是“意识备份就是自己”,因此绝大多数个体并不畏惧于“死亡”。只要意识备份做得好,不存在真正的死亡。甚至很多人都会主动选择结束原生肉|体的生命,成为机械生命。绝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的机械体就是自己。但女主是一个例外。

其实在今天之前,女主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例外。她在很长时间里处于“虽然觉得机械生命不是自己,但反正会有一模一样的自己延续生命,所以死了也没关系”的状态,直到今天生命真正受到威胁,才意识到自己没那么容易接受原生躯体的死亡。因为她的躯体是原生生育的,承载着父母深切的感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本人觉得原生生育比人工子宫高贵,如果人工子宫真的发展出来,作者第一个庆祝。只是在本文设定中,女主的父母奉行这种原教旨主义的彰显爱意的方式。角色观念不等同于作者观念。

另外,关于女主过于圣母的异议,说实话我也考虑过要不要改下,但想想还是算了。阿翎从构思开始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善良到偏执的人,某种程度上算是有病的。她的信念是以暴制暴(但需要敌人的暴力达到一定的程度,普通坐牢就行的犯罪她不会管),人生目标就是拯救其他个体,可以很轻易地为拯救别人而牺牲自己。我也写了二十万了,她在我的心里一直都是这样,没必要非要让她变得更加正常。

另一些微不足道不会出现在正文中的小设定,随手发下记录我考虑过,不看也没啥损失:机械生命不存在真正的生命尽头,为防止人口爆炸,星际联盟制定了最长存活期,超过存活期的个体只能以意识生命的形态存在于光网之中。但意识生命也没什么不好,可以享受与现实等同的生活,可以与现实的人随意交流,甚至可以选择更加光怪陆离的人生——毕竟不是真正的实体,在网络中享受一切都很简单。因此,也有极少数个体不屑现实生活,自主选择成为完全的意识生命。这类个体数量稀少,因为不管是原生生命还是机械生命,都可以将意识接入光网,而不需要特意选择成为意识生命。

目前,由于人们早已习惯意识生命的存在,很多个体已将早期的争论与危机感抛之脑后:选择成为意识生命实际是让自己完全掌握在了星际联盟手中。一旦光网服务器资源出现紧缺,星际联盟可以很轻易地放弃这些没有实体存在的生命。

如今星际网络服务器的运行与储存空间都十分充足,但谁也不能预言这一天不会到来。实际上,对于广袤的宇宙而言,哪怕目前所有生命体都不受最高寿命的限制,宇宙仍能够轻松承载。但星际联盟却早早做了这样的准备——毕竟,你可以轻易地操纵无数没有实体的意识生命,却很难真正控制同等数量的实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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