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府的下人们快打听疯了。
平日里,没有比奉天府的下人更懂得什么叫做“不可妄议主子是非”的人了。毕竟,别的下人议论主子,最多罚一顿打一顿,顶破天打烂了屁股赶出府去,命还是自己的。
可搁奉天府……这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他们主子一手掌控的是个什么人称“人间地府”的地方,就说主子身上“先帝禁脔”“当朝权宦”“圣上之上”“一手遮天”等等有眼看得见但想要命就绝不能提的特质,就足够让任何还活在府中的下人学会何为“三缄其口”了。
是以,没有哪家的下人比奉天府的下人更懂得如何遵守规则了。
可是这几日,奉天府却几乎人人都转了性,每一个人都在私底下悄悄地打听。打听的人多了,倒成了法不责众,人人破戒,互有把柄,把消息传了个十成十,十成百,甚至十成千。
“听说她侍候不周,惹大人大怒,大怒啊!直接叫人把她给拖去了厂狱。”
“侍候不周?我怎么听说,是她面唾了大人。”
“嘶……别说了,我腿都软了。怎么可能?”
“想想都怕……”
“若是如此,难怪她在厂狱里头受了七七四十九道酷刑,九九八十一刀割肉……”
“瞎说什么,小李白日还专门去看了一眼。那女人看着好好的,身上什么伤也没有。”
“你才是瞎说什么。谁都知道她令大人勃然大怒,当场拖进了厂狱。你说她身上没伤?你怎么不说她钻进老虎嘴里又从屁股里头爬出来了呢?”
“好像是真的。我在后院认识的人也这么说,说她身上真的没伤,好好的。该吃吃,该喝喝。”
“怎么可能……”
“就是,怎么可能。”
“不可能。绝不可能。”
“难道她是什么妖怪。厂狱奈何不了她,只能把她放了出来?”
“前院张姑也这么说,说她是妖怪投生,厂狱的斧头都砍不断她的脑袋。厂狱管事为了安抚她,先假意把她放出来,然后请得道高僧料理她。”
“可厨房的刘姨说……”
也许是因为事情实在过于离谱,群众们竭力自行填补着更加合理的解释,使得流言越传越是离谱,最后全都聚成了一个问题:
那个叫项翎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趴在地上,第无数次把床下墙角全都仔细地翻找了一遍,又把床铺枕头全都扒开来看了一通。
忆柳跪在墙角,细细地墙下砖缝的灰尘全都给抠了个干净,连床脚的裂缝探头抠开看了看。
“指甲长短,绣针粗细,通体通红……”忆柳低着身子,一点点检索,“左右脱不开这个屋子……按说,颜色这么显眼的东西,不该这样难找才是。”
“嗯。”项翎托着下巴沉思,“如果还在,只可能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最后一次感受到跃迁仪的存在是在这个房间,次日起床发现其消失也是在这个房间。中间她只睡了一夜,从未离开。如果无人从中作梗,这东西理应还在这里才是。
但会出现如今的情况,也不可能没人从中作梗就是了。
空间跃迁仪,是罪恶干涉处执行科为员工统一派发的跃迁设备,在星际文明中并不罕见。由于跃迁仪在跃迁时会释放巨大能量,在能量耗尽时需要进行大量能量补充,再加上还有着每时每刻都在吸收天体能的优秀应急机制,因而无法被置于人体内——除非是机械生命,但项翎显然是以原生肉|体生存的。常规的跃迁仪通常是腕部设备,方便携带和使用。但执行科的工作就是与不知跃迁仪为何物的低级文明打交道,因而统一派发的跃迁仪属于隐蔽款,通常为耳饰,只有指甲盖长短,置到耳朵上就会自动启动光学隐身机制,使人很难察觉。
跃迁仪能够单方面接收使用者的脑电波,且内置了识别使用者的基因的功能,一旦被使用者装备,只有使用者本人才能摘下,不存在被第三者摘下或者意外掉落的可能。哪怕仪器没有被使用者装备,也具有脑电波直接唤回和自行暴露自身位置等功能。理论上讲,这样的仪器是不可能遗失的。要让跃迁仪遗失,甚至连唤回功能都彻底失效,只能有三种可能:
一,仪器能量耗尽。没有其他意外情况的话,这是不可能的。在最后一次使用跃迁仪查看目标个体的犯罪资料时,项翎的跃迁仪还是近乎满能量的。更何况哪怕跃迁仪能量耗尽——或者说是无法再支持一次跃迁,也仍会以残余的能量极低耗地维持最基本的功能。像常驻耳部这种耗能极低的基础功能,在能量基本耗尽时也可以再维持一个星际年。
二,仪器故障或损毁。这样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十分渺茫。在每次离开执行科前,项翎都会按规定对跃迁仪进行常规检查,包括跃迁功能、通讯功能以及犯罪资料的准确性。实际上,执行科所定制的跃迁仪都是十分高质量的,该品质的跃迁仪从来没有在使用年限内产生故障的先例。但这事确实提醒了项翎,在下次执行任务时,她一定会多带上几个跃迁仪做备用的。
三,就是仪器被黑入。可能是有人黑入了项翎的跃迁仪,使其失去基础功能,脱离了项翎的身体。
依项翎的想法,第三种可能是最大的可能。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黑入她的设备,设备如今在哪儿,都是项翎一时没有头绪的问题。
项翎最后一次查看了整个地面,终于接受了现实:跃迁仪确实已经离她远去了,恐怕无法轻易找回。
还好脑电波翻译模块是植入体内的,不会轻易丢失。否则,她若是连话都无法和其他文明的个体说了,那才是真的麻烦。
忆柳跪在地上,弯着身子,找得膝盖手掌脏了一片,仍旧是一无所获。项翎放弃了寻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跑去把忆柳扶了起来:“好了。没了就没了。”她倒看得开。
“是对姐姐很重要的东西吧。”忆柳垂着睫毛,一脸的焦虑和愧疚,仍低着头试图去找,“怪忆柳没用。我再找下,也许就能找着了。”他生得好看,微蹙着眉毛做出这副模样,总有种说不出的拨人心弦。
但项翎就只注意到了几个字。
怪……谁?
项翎难以理解地皱起眉头,终于决定需要严肃地和他探讨一下这件事。
“忆柳,”她硬是将忆柳拉起来,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道,“你,是自责型人格吧?”
“……什么?”
“你这样是不行的。”项翎拉他面对面坐下,摆出儿时相熟的心理咨询师的架势,非常认真地与他探讨起了这件事,“这件事与你是毫无关系的。相反,你是来帮忙的。你……”
“还有……”
“之前也是,我被送走根本不是你的责任,全部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
这场严肃的对话在忆柳的手足无措中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春兰笑容满面地走进门来,一见项翎,便很是热情地上前,笑道:“妹妹在这儿呢?”
项翎不愿如此重要的对话被打断,礼貌地让春兰稍等,继续道:“所以……”没有注意到春兰眸中闪过的恼怒与厌恶。
忆柳似乎很是无意地抬眼看了春兰一眼,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后自然地收回视线,仍是被项翎教育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考虑到春兰还在旁边等着,项翎总算艰难地收了尾,决定今天先到这里,日后再观察忆柳的状态,为他提供周期性的心理咨询支持。
然后,她才将视线转到春兰那里,问道:“有什么事吗?”
春兰不易察觉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热脸贴来被人怠慢的火气,而后才提起笑脸,道:“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帮妹妹找了妹妹的耳饰。可惜,院子里头也没能找到的。”
“你也帮我找了吗?多谢。”项翎丢了首饰的事,是后院人人都知道的。毕竟,如今项翎的地位可是谁都摸不透的,自有人不敢怠慢,更有人存心巴结。前脚她才说丢了个通红的耳饰,后脚整个后院的人就都在帮她找了。
“不过我之前说过,这东西多半是在屋子里,不太可能在外头,没有必要去外面找。你以后不要白费力气了。”项翎真诚地补充道。
她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她真诚地觉得没必要出这种力,担心春兰毫无意义地劳累。
春兰满面笑容,胸口又缓缓地起伏了一下,笑道:“是我关心则乱了。我想着,这屋里这么多人也没找到,也许就是落在屋外了呢。若是多出一线帮妹妹找回失物的生机,多费力气也是值得的。”
“真的谢谢你。”项翎诚挚地道谢。没想到她还是有很好的一面的嘛。
可是……“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项翎不太明白,直截了当地询问,“之前,你还很不喜欢我的呀。”
春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妹妹哪儿的话。之前有一些误会,该我向妹妹道歉。”
“你对我没什么可道歉的。”项翎毫不介怀,坦荡道,“若说道歉,你得和忆柳道歉。你与夏竹之前一直欺负他,这是很不好也很不对的行为。理论上讲,你应该道歉的对象是他,得请求他的原谅才是。”
春兰嘴角的微笑差点再挂不住,胸口来来回回起伏了好几回。
项翎发誓,她听到了某种动物磨牙的声音,好像就是从春兰的方向传来的。
她下意识地往春兰的四周看了看,却没看到什么小动物。
奇怪,是什么在磨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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