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贺言宁沉默几秒,轻声轻气地叫一声,“林斐?”
林斐无视傅施阅黏在身上目光,手心摁住话筒位置,转身回到阳台,心知肚明贺言宁想要问什么,果断回应,“是傅施阅。”
“你被他威胁了吗?”贺言宁担忧地问。
林斐望着小区盏盏的灯,人间烟火气息浓厚,“我没有被威胁,他生病了,我暂时照顾他。”
贺言宁呼吸一滞,“你确定没有被他控制?”
“没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斐动容贺言宁的关心,温声温气地道。
贺言宁声音蓦然严肃起来,一丝不苟地说:“小斐,如果你没有被他威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所做的一切决定我都会真诚祝福你。”
林斐心底轻轻“哇哦”一下,贺言宁是真正的绅士,像早晨初升的太阳,让人感到煦暖温和,交际的分寸感拿捏的恰到好处。
他天生吃软不吃硬,骨子里不服输,要和他比硬拼,那就硬碰硬,即便鸡蛋撞石头,也要一次一次撞的石头四分五裂,和他一样痛彻心扉。
温言细语就不一样,他成长过程中可能有些缺爱,对温柔可亲没有任何抵抗力,就像是专门钓他的鱼饵,一钓一个准。
林斐再次回到客厅里,傅施阅清理完地上玻璃碎片,病怏怏仰在沙发一角,衬衫的扣子凌乱,望着他道:“最近在家不要光着脚,可能会有残渣扎到你。”
林斐没理会,握着电子体温计“啪”拍在茶几,“一会给自己测体温,我去洗澡睡觉了。”
“好,我很安静,不会打扰你。”傅施阅笑一下,两侧嘴角的梨涡很浅。
可怜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林斐再三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又一次被皮囊迷惑。
洗的干干净净载进柔软舒适床,卧室里只开一盏壁灯,温暖的光芒笼罩林斐身上,他胡乱地擦着头发,余光瞥向黑灯瞎火的客厅,月光朦胧,依稀映照高高大大身影,轮廓冷淡利落,无声无息融入在黑暗里,袖口银色的扣子反射着闪耀光芒。
有好几秒,林斐恍然觉得像回到几年前,他们还没有势同水火的时候,傅施阅会走进来,将水灵灵的他摁进怀里,边给他擦干头发,边慢条斯理地讲睡前故事。
有时候是睡前故事,有时候是优美的英文诗词,傅施阅有一把好嗓子,低沉通透,字正腔圆,说起话来自带一种引人入胜感,拜他所赐,这些年一旦听到诗词和睡前故事,林斐会不由自主想起他。
深刻烙印不止存在后腰纹身,潜移默化的进入林斐一言一行,读书时常有同学惊叹他杰出的艺术品位,各类油画流派,大家画作了如指掌,那是因为真品都被他糟蹋过了。
知名大咖开展讲座,众星拱月一般追捧,他不卑不亢,不为所动,教授赞美他落落大方,通脱不拘,因为有钱有名的人他见过太多。
得到过大部分人梦寐以求的物质条件,见惯金沙金粉构造的上流社会,没有令他沉沦在名利的巴比伦塔里,反倒赋予他一种超脱普通人的气韵,做什么都有条不絮,临危不惧,轻而易举的脱颖而出,成为众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这就像一把双刃剑,好的一面让他的人生顺风顺水,扶摇直上,恶的一面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可以一辈子不见到傅施阅,但他无法摆脱这个男人的影响,如果这是毒,便是深入骨髓的毒,潜藏在他细枝末节的血脉,一呼一吸之间,刮骨疗伤都不能触及。
疲惫有个唯一优势,林斐这一夜睡的安稳,早上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到地板,“咕咚咕咚”的声音从厨房方向传来,他迷迷瞪瞪踢上拖鞋,揉着困倦眼睛走过去。
软糯白粥气味香甜宜人,锅里冒着热气腾腾,傅施阅握着菜刀,低头专心致志切菜,厨板上的碧绿的莴笋分割的大小均匀,薄如蝉翼,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
林斐愣几秒,还没从睡意回过劲,单手捋一把凌乱翘起的头发,“你烧退了?”
“嗯,去洗漱准备吃早饭。”傅施阅抬头,被他这副久违的懵懂样子可爱到了。
林斐扭头走向洗手间,斜叼着电动牙刷,在领地里巡视半圈,窗明几净,地板光亮的能当镜子照,昨晚为找退烧药翻的乱七八糟的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抽屉和柜子按照收纳的物品重新归类,体贴地贴上标签。
他盯着那行飘逸的字体,想到田螺姑娘的童话故事,如果抛开是神经病这一点,傅施阅简直是完美情人。
拉开餐桌椅子,林斐坐下来,绿油油的清炒莴笋,香宜可口的白粥,配上切整齐的甜橙,生活的气息浓厚,他已经忘记多久没有人一起吃早饭了,“你还会做饭?”
傅施阅坐到对面,抽张纸,仔细擦着沾水的手指,“我十四岁去国外读书,那时没什么钱,自己做饭能省出学费。”
“我记得你们家条件挺好的。”林斐咽一口白粥,正经的早饭真舒服,他吃科研所门口的包子吃的厌烦。
傅施阅一侧唇角翘起,不痛不痒地道:“我父亲再婚有了儿子,他很害怕我,不愿意花一分钱在我身上,送我去国外眼不见为净。”
顿一下,大早上不该和林斐谈这些深重阴暗的事情,他随即哧笑,意味深长地道:“有迹可循的事情我都得心应手,只要有人愿意教,我能做到最好。”
林斐假装没听懂,闷着头不解风情地嚼东西,从傅施阅的角度看过去,两颊一鼓一鼓,像个小松鼠似的,他心底好笑,仰头喝一口水后道:“你什么时候去乌干达?”
“过几天。”林斐含糊时间,不想告诉他。
傅施阅用一种请求的语气问,“我能和你一起去么?”
“不行。”林斐毫不留情地拒绝,“傅总,我很忙,是去出差,不是去旅游。”
“乌干达很危险,我可以保护你。”
“有当地警察保护我,我还有同事一起出行。”
“贺言宁么?”傅施阅不动声色,直接点名。
林斐平淡“嗯”一声,几口灌完白粥,捞起手机瞥眼时间,“我还要上班,你病好了就回自己家吧。”
傅施阅站起身,单手翻转衬衫衣领,“我送你。”
“不用,我开自己的车。”林斐暂时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了,再暧昧的送来送去,他自己都糊弄不过自己了。
傅施阅习以为常林斐的冷漠,这段时间从林斐嘴里听到最多的是拒绝,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他并不气馁,相比举目无人,四下皆茫,撞南墙至少有墙可撞,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林斐弯腰钻进闪亮的阿斯顿马丁里,在一道专注目光瞩目下,不慌不忙系上安全带,地下停车场静悄悄,傅施阅隔着玻璃窗,盯着他干净的侧脸看几秒,低声道:“一路顺风,平平安安。”
“谢谢,再见。”
林斐偏过头,朝他风淡云轻地笑一下,踩下油门,阿斯顿马丁行云流水的驶出地下车库,消失在傅施阅的视野之中。
傅施阅眼神蓦然沉下来,静静站半响,利落地坐进自己车里,拿起储物箱里的蓝牙耳机戴上,脸上全然不见方才的柔情温和,而是一种刻进骨头里的冷漠平静,他划过手机屏的通讯录,选中一个号码拨通。
“傅总。”电话那头的科锐非洲分部负责人热情洋溢。
傅施阅望着后视镜里面无表情的脸,淡道,“你找了多少雇佣兵保护公司员工?”
科锐在非洲的业务不温不火,大部分收入转化为聘请雇佣兵的薪水,处在一个贫病交加的地区,子弹比粮食还便宜,如果没有强大的保卫措施,根本不会有员工愿意外派去非洲。
负责人惊讶,谨慎地回答,“五十多个,太多了吗?”
“你留下一半人,剩下的抽调出来,今天出发去乌干达,保护我的朋友,照片稍后发给你。”傅施阅有条不絮地道,他很想和林斐一起去,但那样会让林斐更讨厌他。
“好的傅总,只有一个人吗?”负责人小心翼翼地问。
傅施阅眯起眼梢,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叩着真皮的方向盘,“保护他和他……的朋友。”
朋友两个字咬的很重,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贺言宁生死存亡和傅施阅没有任何干系,他其实很期盼贺言宁从物理意义上消失,光是协助林斐逃跑这件事,足够贺言宁死一百遍都不能解心头之恨。
贺言宁随时随地可以去死,但不能死在林斐面前,即便是死,也不能和林斐沾上任何关系,那样会让自家小朋友伤心愧疚,抱憾终身,一辈子都忘不了贺言宁这个名字,傅施阅很清楚死亡的威力。
林斐到达乌干达之前,做过许多功课,了解这个国家的历史经过,知道这地方饥寒交迫,贫穷困乏,但当他坐上观测站派来的汽车,穿梭过大街小巷,还是觉得讶然,到处都是破旧房子,逼仄的街道,毫无生气的一张张脸。
望着窗外尘土飞扬,林斐自我反省,这些年日子过的安稳富足,忘记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吃不饱饭,穿不暖衣。
开车的司机和林斐一样的华国人,瞧着他认真思索的神情,笑眯眯道:“这地方雨季发大水,旱季几个月不下雨,粮食都是从外面进口,前些年又一直打仗,又穷又苦,一般没人愿意来这。”
林斐点点头,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贺言宁电话里从不叫苦,但看看眼前的状况,这些年贺言宁过的没有电话里说的那么舒坦。
司机伸手指向窗外一座明亮高大的建筑,在周围矮小灰败的房子里尤为显眼,自豪地说:“我们援建的医院,前面还有学校和商场,全都是这几年我们盖的。”
林斐顺着望过去,心中亦是骄傲,“在这里生活很辛苦吧?”
“习惯了和在家没什么区别。”司机笑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线,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顶着这张脸,在这里日常生活很受当地人的尊重,不过也有坏人,会专门坑游客的钱。”
“每个地方都有好人坏人,不能以偏概全。”林斐客观陈述。
司机认同地点头,顺势打开话匣子,和林斐一路走一路聊,扯扯当地风俗人情,聊聊援建团队发生的有趣事情,林斐听的津津有味,直到车子停在观测站门口,才发现已经到地方。
贺言宁坐在皮卡的后车厢里,头上戴着户外遮阳帽子,架一副帅气的墨镜,穿着无袖的圆领T恤,结实手臂晒成小麦色,整个人透着阳光健康的气息,林斐乍没看出来是他,贺言宁瞧见他,猛然站起身,撑着皮卡车一跃而下,兴奋激悦地喊道:“小斐!”
林斐接住一个大大热情拥抱,故意学着他的样子喊,“学长!”
“你长高了。”贺言宁伸手比比他额头,林斐以前比自己矮一截,现在长得和他一样高。
林斐咧着嘴角,得意地告诉他,“我183了,这几年追肥追的好,还没到二十五岁,我还能再长。”
贺言宁噗嗤笑出声,揉揉他的头发,“不能再长了,再长要比我高了。”
“你怕我比你高啊?”
“怕,到时候别人见了,以为你是我学长。”
“说的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和司机拎出后备箱行李,林斐出行轻便,只带一个箱子,几件换洗衣裳,他原本想自己拎,但贺言宁盛情难却,他只好双手抄在口袋,跟着贺言宁走进观测站小院。
收拾妥帖之后,贺言宁开着皮卡车,带着林斐去吃饭,在穿街过巷之后,林斐对待非洲菜的期望值很低,只要能咽的下去就成,现实比想象更残酷,街边的破旧餐馆,门口支着大大遮阳伞,店主是个扎着脏辫的女人,走进后厨一阵鼓捣,端出两盘颜色缤纷的菜品。
木薯,粉蕉,黑豆子,还有不知道什么做成的面饼,看起来很像是黑暗料理,林斐在剑桥读书时,以为英国菜已经是美食的下限,没想到下限在这等着他。
贺言宁如同变魔术一般,从口袋掏出两双崭新的一次性筷子,递给林斐,“当地习惯用手抓,我们还是用筷子吃。”
这不是犯娇气病的地方,林斐慢悠悠嚼着,调侃道:“我们不能忘了根,我在剑桥吃饭也是用筷子,管别人怎么看。”
“这是弘扬传统文化。”贺言宁一本正经地道。
两个人边吃边聊,林斐漫不经心扫量四周,观测站远离主城区,乌干达没有成气候的公交系统,摩托车是主流的交通工具,轰鸣而过带起一串串飘扬尘土,脏,乱,差,举目看过去,这家二层楼的饭店居然是周围最“豪华”的建筑。
街对面蹲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顶着头短短卷毛,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箱子,瞪着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这边的林斐。
贺言宁幽幽叹口气,压低声音道:“别看她了,一会她会过来给你卖烟,这里一夫多妻合法,女孩子的日子过得很可怜。”
“我看到她,想起我妹妹。”林斐收回目光,渺渺和女孩的年纪差不多大,生活却是云泥之别。
贺言宁搓搓鼻梁,同情又无奈,“我们最先援建的是学校,这里的问题只能从下一代解决,观测站是这两年建的,偶尔会有老师带学生来参观,我很喜欢小孩子,但前辈嘱咐我不能给他们糖吃,因为给一个,需要给所有人,一次就有无数次。”
林斐很能理解贺言宁的作法,他也叹口气,面对毫无食欲的食物,更没胃口了。
果不其然,街对面小女孩捧着木制箱子走过来,林斐才瞧见她穿着一条脏兮兮的破裙子,脏到看不清原本的印花图案,女孩伸出手指指吃剩的饭,又指指身上箱子的烟,肚子适时的发出“咕咕”声。
箱子里不是包装精致的烟,而是纯手工的卷烟,用的破烂报纸,卷烟的手艺更是差极了,一根根烟奇形怪状,各有长短,林斐望着烟看几秒,女孩边紧张和他打手势,边用蹩脚生硬地中文道:“卖烟,饭。”
林斐尖细嘴角扬起,状似仔细地从箱子里挑一根卷烟,插进胸前口袋,端起餐盘蹲下来递给她,“你居然看出我是老烟枪,真聪明。”
女孩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双手接过盘子,背过身狼吞虎咽,噎的喘不上气还往嘴里塞。
“有钱吗?”林斐伸出手,转向贺言宁。
贺言宁笑着叹息,口袋里一沓钱全部递给林斐,“可怜的人太多了,小斐。”
林斐耸耸肩,一张一张的钱整理齐整,拍拍小女孩肩膀,小女孩转过脸,嘴里塞的鼓囊囊,呆愣愣看着眼前巨额现金,林斐指指卷烟,再点点自己,“能买多少?”
小女孩愣了半响,用力摇摇头,叽里咕噜地说一大串话。
贺言宁微微皱起眉,旋即轻笑着说:“她说自己不是乞丐。”
林斐微微一笑,望着贺言宁慢条斯理道:“你告诉她,这不是怜悯,是交易。”
贺言宁顿住,情不自禁地被林斐眼底的光芒所吸引,他曾经多次问过自己,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人,背井离乡的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值不值?
这一秒问题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