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姨今天做几道南方清淡家常菜,林斐坐在餐桌上细嚼慢咽,看着电视里的全英文频道,练习听力。
这间房子不大,桌角的幼儿防撞角还未来得及拆除,冰箱贴是定制的全家福照,处处细节透着曾经的温馨甜蜜,李阿姨洗完手,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林斐,才犹犹豫豫说:“今天你小汪打电话给我说,你把她拉黑了。”
林斐握着勺子的手一顿,漫不经心搅着白粥,“哦,她有什么事找我?”
“小甜糕。”李阿姨叫一声他的小名,幽幽叹一口气,“我知道因为给你妹妹捐骨髓的事,你心里怨恨你妈妈,但小汪她也有苦衷,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还是爱你的,不然能大费周章的把你从新阳转到附中吗?你要多多理解她。”
林斐是李阿姨看着长大,从一个小不点长成少年模样,林家这点事她最清楚,林斐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各奔东西了,家里大人都知道,瞒着一个小孩子,那会林斐年纪小,天天缠着她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再长大一点,林斐不问了,个子还没有柜台高,端着个小板凳跑到小区门口超市,爬上凳子,奶声奶气地背电话号码,每天准点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撒娇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电话也不打了,劲头全用在学习上,因为那会考了年级第一,学校要求父母做为代表上台演讲,讲讲教育之道,但这对林斐的父母不管用,一直是爷爷充当这个责任。
再后来,林斐不提这档子事了,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有爹有妈,除了那张全家福的手机屏保,李阿姨几乎以为这个孩子已经不想要爸爸妈妈了,直到去年,林斐消失的妈妈狼狈出现,带着和新任丈夫,跪着求爷爷奶奶救救自己的女儿。
两位老人家坚决不同意,不知道那个女人给林斐灌了什么迷魂汤,临参加省数学联赛前,带着林斐去了临江市的大医院,打了整整一周运动员针,增加体内造血干细胞,口口声声说不会有任何副作用,但林斐直接趴在考桌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监考老师打电话送到医院,保送名额就此飞走,那张16分的卷子落地了。
手术还是做了,为了补偿林斐,汪素洁花了一笔择校费,把他转到附中来,爷爷奶奶纵使不情愿,也看出来林斐想和妈妈在一起,站在林斐的角度,向他的父母每人讨了一笔生活费,这笔钱会一直持续到林斐大学毕业。
林斐低着头,嘴角嘲弄地弯起,“你让她负责给钱就行,没事别打扰我,我看见她就烦。”
“小甜糕……”李阿姨张张嘴,长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筷,雇主的家事不便多说,“我下周要回新阳区,自从老爷子走了之后,奶奶身体一直不大好,我去照顾奶奶一段时间,小甜糕你得在外面吃饭了。”
“奶奶没事吧?”林斐语气柔下来,看着像个孩子样了。
李阿姨笑笑,“每年的老毛病了,你别操心了,要好好学习。”
晚上洗澡之前,林斐把汪素洁从黑名单里拖出来,很早之前他就释怀了,对汪素洁没抱有任何希望,只要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没有失望也就不会在日复一日里绝望。
白天傅施阅说的话记忆尤深,他翻出傅施阅的聊天框,正正式式的敲了一句,为初次见面的闹剧,“对不起,傅叔叔。”
单发这一句突兀,孤零零的绿色对话框看起来很尴尬,林斐点开不怎么常用的表情包按钮,点了一只拿着手绢抹眼泪的小兔子发过去,锁屏手机,扔在了床上,然后挂上耳机,双手捧着平板学学睡前英语。
傅施阅久久没有回复,林斐洗的干干净净躺在床上,拿起手机瞥了一眼。
这一瞥不要紧,直接瞳孔八级地震。
缩略小图乍看的确是只粉嫩的兔子举着手帕擦眼泪,软萌可怜,但大图不一样,以为的手臂是小兔子的擎天一柱,手帕是裤子,配上这张嚣张的黄色表情,道歉的话语丝毫不真诚,反倒有一种“老子就是冒犯你,你小子能把我怎么样?”
林斐握着手机,睡意全无,什么时候微信能开发个新功能,一小时之内的聊天记录全可以撤回?
恰在此时,屏幕亮了亮,傅施阅回复了。
[u5085]:没关系,不用在意,你是小辈,帮助你是应该的。
如林斐所愿,直接忽略了那张表情,这种绅士风范在这个时代实属罕见,林斐小纠结的心里舒坦多了。
[u5085]:现在到小朋友休息的时间了吗?
林斐假装若无其事。
[斐波那契]:还没有,要听半个小时的单词,练习听力。
[u5085]:听力与口语相辅相成,如有需要,下次见面可以陪你练习。
傅施阅或许真的对他有意思。
林斐懒洋洋在床上滚了一圈,握着手机靠到窗边,推开窗,夏季的晚风亦是温热,他从抽屉摸出烟盒,咬了一支烟,没点燃,吊儿郎当地叼在唇边。
暖光下裸在睡衣外的皮肤白的扎眼,姿态散漫,衬的那张脸更标志,可惜这会没观众,无人欣赏这副诱人模样,他握着手机慢悠悠敲下一行字。
[斐波那契]:好哇,傅叔叔,谢谢你呀![可爱]
傅施阅温柔体贴,风度翩翩,和他遇见那些色欲熏心的老色鬼不一样,被这样的人欣赏喜欢,总不会是一件坏事吧?
月考的成绩还未出来,赶上了万众期待的十一假期,整整七天假,就像一张大额度的消费券,发到学生手里,到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安排。
短短一天时间,严昊的事情人尽皆知,平时被他欺压的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纷纷转发那段严昊哭爹喊娘的小视屏,坏一点的,发到短视频平台,点赞了几万,严昊也算钱塘的“网红”了。
周勉觉得林斐洪福齐天,欧皇是也,要不然严昊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要和林斐约架的时候就出事呢?
周末校门口停满了接送学生的私家车,堵的水泄不通,周勉背着书包,亲昵勾着林斐肩膀,“这算不算恶人有恶报?”
“算是吧。”林斐不咸不淡地说。
周勉啧啧几声,“你说严昊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讨厌?”
林斐哪知道这个答案,大概率严昊是不知道的。
真正的坏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坏,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即便做了坏事仍旧问心无愧,因为这在他们的价值观里是正常的,所以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衡量坏人。
周勉在他肩上蹭了蹭汗,“你假期怎么过?”
“看书写作业。”林斐塞上一侧耳机,扫了眼周围车队,没有看到熟悉的车。
周勉听见这五个字就害怕,朝着林斐挤挤眼睛,“七天呢,带我上分呗!”
林斐果断塞上另一边耳机,冷酷无情地说:“你太菜了,带不动。”
周勉正想说笑,在乌压压的车队里一眼瞧见了显眼的豪车,抓着林斐的手腕,大步跑过去,“司机来接我了,正好送你回家。”
这辆闪亮的梅德赛斯林斐之前坐过几次,周勉熟门熟路的坐在副驾驶,嘴里说着有的没的俏皮话,“林斐,所以我们的爱会消失对吗?”
林斐手搭在后座车门,拉开一半,听见周勉惊讶地叫了一声舅舅,里面的人轻轻应了一声,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剪裁精细的羊毛料的西装裤,烫迹线干净利落,雕花布洛克鞋看着很硬朗。
认识周勉好几年,从来没听周勉说过他有个舅舅,林斐好奇地偏过头,灿烂地阳光像曝光过度的照片,车内暗淡的光线令他适应了几秒。
傅施阅眼中含笑地看着他,直白的目光毫无掩饰。
林斐愣了几秒,现在和周勉绝交还来得及吗?
一种被社会性死亡的情绪油然而生,撩好朋友舅舅这件事真不是人干事。
“我以为你今天在园区。”周勉没注意到林斐的不对劲,还在错愕短短一周,日理万机的傅施阅居然两次探望自己。
以前半年都遇不到一次。
傅施阅没有接话茬,瞧着林斐晒的泛红的面颊,还有那双嫩出水的眼睛,平神静气地问:“这是你同学?”
周勉才想起来,从副驾驶伸出脑袋,“林斐,这是我舅舅,快上车呀,我送你回家。”
林斐弯腰坐进去,阳光像一道黄金分割线,将真皮座椅分为两半,处在阴影里的傅施阅闲情逸致,阳光灿烂里的林斐默然无语的装死。
周勉坐在前排,看不见两个人表情,热情洋溢地给舅舅介绍自己的好友,“这是林斐,我最好的朋友,学习特别好,以前在新阳二中经常拿年级第一,数学是他的强项,还拿过不少奖……”
“好好向他学习。”傅施阅十指交叠,搭在膝上,声音稳定优雅。
周勉想起了前几天在这辆车内的对话,一下子从耳朵根烧起来,透过后视镜偷偷看一眼,林斐偏着头,靠在车窗玻璃上,神游天外,与我无关的模样。
他很失望,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
这一切傅施阅尽收眼底,慢条斯理地扶了扶眼镜,意味深长地笑意于眼底隐约。
周勉安静了一阵,又满血复活了,喜欢带刺的高冷之花吃点苦头是必要的,提起林斐感兴趣的话题,“林斐,我舅舅在科锐工作,你要想参观科锐的工业园,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还可以玩新开发的天朗机甲机器人,我舅舅亲自写的代码,现在市面上还没有正式发售呢,特别好玩,我们一起玩怎么样?”
林斐轻轻“喔”一声,穿着白球鞋的脚碰碰旁边那双皮鞋,旁若无人地勾住傅施阅的脚踝,带一点报复的意图,嘴里平静地说:“我们有空去玩呀!”
傅施阅睨一眼,身旁的少年别过脸仍旧看着窗外,脚尖不紧不慢地碾着圈,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调情。
提起自己的舅舅,周勉停不下来,在喜欢的人面前,雄性吹嘘自己是一种天性,何况他的舅舅是真的牛,值得吹嘘一番。
还好林斐家里距离学校不远,一下车,尴尬氛围烟消云散,他目视闪亮的梅德赛斯离开视线,立马去小区楼下奶茶店,买杯香甜的芋泥啵啵,靠在软塌塌的沙发上,吃点喝点压压惊。
这会是放学的点,成堆的年轻姑娘坐在奶茶铺,瞧见他一阵窃窃私语,即使他坐没坐相,懒洋洋叼着吸管,谁让他长得讨喜呢,人类对于帅哥的要求不能太高。
美女帅哥要不见,平时一个都不见,要见了,那是扎堆的来,林斐进来没过多久,又来一个尤其扎眼的美女,修身的职业套装包裹凹凸有致身材,锋锐的高跟鞋慷锵有力,漆黑大波浪卷发性感妖娆,艳光四射,全身上下写着尤物两个字。
这是什么福利日啊!
大美女扫一圈店内,径直走到林斐面前,笑容亲和,“您好,傅先生让我来接您。”
林斐小口咽下嘴里的啵啵,“姐姐,我能不去吗?”
“傅先生安排我带你去宠物医院。”美女晃晃手里的车钥匙,亲切地做自我介绍,“我是傅先生的秘书,姓白,您叫我白秘书就可以了。”
这种级别的美女,林斐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更别提美女亲自为他做司机,您您您的称呼也令他不舒服。
车子和美女一样漂亮,林斐这个年纪,还没有赚过一毛钱,对金钱的概念并不重,吃馒头还是吃牛排于他区别不大,但也能隐约从边角感觉到,那位傅叔叔不是普通定义里的有钱人。
白秘书边开车,边透过后视镜瞥眼干干净净的少年,“傅先生会在宠物医院等您。”
“叫我林斐就好了,傅叔叔是专门等我的嘛?”林斐略偏过头,天真地问。
白秘书笑了下,笑意不大自然,“傅先生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林斐半咬着吸管,端着奶茶,脸颊靠在透亮的玻璃上,反射的光芒照在眼底,眸子明净地像刚出生的小兽一般不染尘土。
白秘书不忍心再看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眼前仿佛不是人流拥挤的马路,而是一个不断坠落的陷阱。
天真和稚嫩被摧毁总是值得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