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定王世子

本来不是非常宽阔的屋子,此时涌进了这样多的人,看着着实稍显拥挤。

于是鱼宝妩告退出去,女史们见了礼,也纷纷碎步退到门外候着。

神爱对眼前这四位陌生公子一无所知,不知道有什么好串门的,还不如回去赶作业要紧。

但是四位公子一点也不这样想,即使同样对来客一无所知,但他们却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仿佛老友重逢一般殷切,充满了人性的光辉,十分令人感动。

“这是吹的什么风,竟能把几位娇客请来。快请坐,快请坐,这里也没有设个什么客座儿的,只好请几位娘娘殿下将就一下,坐我们的凳子吧——乌灿,起来让座啊!别看了。”第一排右边的紫衣公子看见她们,连忙将自己的椅子擦了擦,搬出来让给她们坐,同时踹了一脚身后不动如山的公子,满面春风地笑道,“在下纪玉,家父尚书右仆射,有礼了。”

“纪公子有礼。”明妃铺了一方手帕,含羞带怯地坐下,颇有些矜持。

神爱看着这位纪玉公子,他眼睛仿佛在闪闪发亮,不是有星星那样的亮法,是猎人看见猎物的亮。

但是他可能弄错了谁是猎人谁是猎物。

明妃最晚进宫,从一众秀女中脱颖而出,半年就跨级坐上妃位,每一场厮杀都被当做后宫升职范本讲解分析,徒弟高达三十余个。神爱瞬间在脑内做了全方位实力对比数据分析,判定纪玉远不是对手。

被踹了一脚的乌灿公子抬头,匆匆望了她们一眼,满脸通红,迅速将手里的书本合上,塞进了别的书底下。

“对不住,在下看书太过专注,有失远迎,娘娘殿下们勿怪。这位殿下,请坐。”他也将自己的椅子放在离他最近的一位妃子身边,顺口问道,“这两位是谁呢?”

妃子道:“神赐与神爱。”

“原来这真是我两位表妹,你们刚一进门,我就觉得看着很亲切,只是不好乱认。来,坐表哥的凳子。”定世子就坐第一排左边的位子,正在神爱面前。

他把椅子放过来,看着神爱道:“早听闻神赐倾国倾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只有妹妹这样仙子一样的人物,才配得起这个词了。”

这位表哥眼神真好——为什么要对着她夸她姐姐像仙子?

神爱脑壳疼,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旁边的神赐。

定世子微微挑眉,不解地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神赐一下子笑出来,明艳灿烂似骄阳一般,整个书房也仿佛热起来了。“表哥,我才是神赐呢!你认不出我们,也不要乱叫名字呀。就是神爱听了不生气,我也要生气。”

于是满屋子的人都在笑,或是和谁聊得高兴了,或是笑话定世子,气氛非常和谐融洽。

定世子也不尴尬。他是混迹官场的人,不同几位初出茅庐的公子,已经见过了暗潮翻涌与惊涛骇浪,大部分时候都能让人觉得脾气很好。

他刚才看见了神爱后退,不想放肆,就不着痕迹地让了两步,拉开距离,笑道:“这真是我的不对,两位表妹不要生气,先请坐下,我拿东西给你们赔罪。”语毕,他回头看向何欢,“去把北方进贡的那一罐奶茶露煮了送来。”

何欢应声,出门前瞧了一眼神爱,她垫在椅子上的手帕绣的是一枝红梅,于是放了心。

神爱挨着神赐坐下,听见她说:“表哥一点也不大方。初次相见,还是我们来看你,这都不算,你还认错了人,结果就请我们吃一杯奶茶赔罪。”

“但凡我有的宝贝,宫里早有了,不值得拿出来献丑。”定世子说了一句话又看过来,像是神爱要和他说话一样。

神爱不解这位表哥莫名的眼神,沉思片刻,对他咬了咬牙,超凶地瞪了一眼。

这就是气势,让他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定世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顺便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意图进来上课的大学士刚走到门口,就被定世子摆手请出去了。

神爱心里隐隐难过起来,同样是学生,差距怎么能这么大呢。

纪玉放荡不羁地坐在紫檀案几上,给她们进行说了等于没说的伪科普:“他够大方的了。这个奶茶露不是寻常吃的,进贡时还用碧绿的翡翠罐子装,一共才四罐,小得像茶壶一样,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只听说吃了有什么功效,不是很记得。味道顶好,我在府里一顿还不够吃呢。”

神爱看见神赐和几位妃子脸色都微微一变,笑得不太自然。

他国贡品,皇族连知道也不知道,看也没有看见过,反倒是大臣的公子来给她们长见识,岂不难堪。

只有神爱面不改色,十分镇定,因为她想表现出“我什么不知道啊”的样子。

“你们知道,家父以前只知道带兵打仗,我更是个粗人,不配吃这样的东西。今日带来就是想给两位表妹送去,早上进学前我听说你们在赶作业,我就不好去打扰的。”定世子笑着看了一眼纪玉,让他收敛点,不要不分场合地炫耀。

纪玉悻悻地耸了耸肩,暗暗懊悔失言。

屋子里气氛不比方才那样和谐随意,大家草草客气了几句,无法摆脱尴尬。

话算是僵在这儿了。

乌灿和杜公子没能成功与年轻妃嫔约到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也很不高兴。

明妃道:“倒提醒了我,一会儿大学士还来讲诗,我们略坐一坐就该回去了。”

神爱跟着站起来准备走,结果转身撞到来人的身上,额头的伤口霎时隐隐作痛,有温热的血滴从梅花金钿下沁出来。

嚯!阁下好胸膛!

一直端着的公主气场被撞得荡然无存,神爱皱眉盯了一会儿对方公服上的血迹,慢慢仰头,看见何欢微微讶异的脸色。

又是这个人——血蹭在他的公服上自然很不好意思,不过这也是拜他所赐,她不打算道歉。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高冷形象,神爱一言不发,捂着额头疾步出门去,不想给别人看见了。

“爷,你突然停住——”惜过从何欢背后探出脑袋,手里还端着刚煮好的奶茶,看见是神爱匆匆出去,低声嘀咕道,“怎么不喝就走了,白煮这么久。”

定世子也不虚留她们,送到门口处止步,道:“两位表妹和几位娘娘、殿下慢走,得闲请常来。何欢,替我送各位女主子到左春坊。”

何欢正好也有话要和神爱谈一谈,这就领命出来了,隐约还听见里面的几位公子都在讨伐纪玉坏了他们好事。

然后书房里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声音。

神爱在左右春坊的中庭等着的,见何欢走过来行了个礼,对她道:“神爱殿下,请到府外说话。”

她于是捂着额头走在何欢前面,身后神赐道:“何欢公公,你可不能对神爱做什么,她要是怎么样了,我跟你没完。”

“殿下放心,奴婢并不敢。”何欢面无异色,并不把这样的威胁放在心上,但是也不让神赐难堪,微微点头表示告退。

不敢才怪,这种人就会睁眼说瞎话。神爱暗暗冷笑,单手提着裙裾,下了詹事府外的石阶,又往南走了一百来步,有一个月洞门,上面垂满了蔷薇。她穿过去,上了回廊,看见两旁的白丁香都打了花苞。

左右都可以一眼望到头,没有什么人经过。初春的暖阳在快晌午的时候也不温和,还是冷浸浸的。于是她就停在廊芜上,只看丁香。

何欢也停步,开门见山道:“我希望殿下可以不对任何人提起那晚的事。”

神爱偏头斜睨他。

“还有,请不要再用看贼的眼神看我——就是你现在的眼神。”

“你敢命令我?我不这样看你,你就不是贼了么?事实胜于雄辩。”神爱冷笑着“哼”了一声,低了头,伸手去摆弄探出来的丁香花苞。她耳发细细碎碎地散着,并没有刻意梳上去,完全显示出不到十六岁少女的叛逆与稚嫩。雪白的手指游移在雪白的丁香上,织出一片明月光。

何欢眼里忽然涌入了映彻天地的白。

“请你,”他冷若幽水的眼里仿佛坠满了凄迷的冰雪,有强烈的杀意在隐忍,“不要这么傲慢,神爱殿下。你们皇族,并没有多么了不起。在我眼里,皇族比一切身份的人都要肮脏低劣,但我也没有这样看你。”

“对,你都是直接动手,你们这些同样肮脏低劣的小人。”神爱捂住额头的手放了下来,更加傲慢地看着他。

一行细小猩红的血顺着金钿滚落,映衬着她脸上苍白的肌肤,显得极为震撼。

这是他的剑尖刺破的伤口,即使他收剑够迅速了。当时雨夜正好掩盖一切声响印迹,他潜入藏书楼,找到了有关他灭门的那卷案宗,并将有线索的那一页撕了下来。

离开时神爱发现了他,阻拦他离开。

何欢不想惊动值夜的宫人,一掌击中神爱要害后,他立刻抽出他的剑,剑光如雪纷纷洒落,覆盖方圆三丈之地,他如入无人之境。

他决意杀人灭口,宫里没有人可以挡住这一剑,他曾是蜃楼最顶尖的杀手。

神爱跌坐在草地上,大雨里长发如瀑,衣衫已经湿透了,隐约可见肉色的肌肤。此前她掷出的匕首划破他的眼尾下端,而现在何欢的剑尖微微刺进了她的额头。两人一起流血。

大约因为过于疼痛,她睁得大大的、漆黑而清澈的双眼里,眼泪控制不住滚了下来,大雨也没有吞没这两行眼泪。

他望着她的双眼,如同跌进了深深的湖水,感觉就快要窒息了。

那是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光彩都无所遁形的眼神。

何欢闭一闭眼,从异样里挣扎出来,神色渐渐正常,一如刚才见到的那样温和客气,亲切有礼。

“我习惯了那样出手,抱歉。”他道,“我并没有命令神爱殿下,只是希望殿下可以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神爱歪头,听出他的话里有谈判的可能:“为什么要帮你隐瞒?”

何欢是个聪明人,很有悟性:“殿下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