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宫宴(一)

“少爷,夫人,已经到了。”

常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卫怀舟敛了诸多情绪,又恢复了寻常冷静温柔又略带严肃的模样,他抚了抚身上的檀紫云纹长袍,一双眼看向闻舒时带了些许笑意,浓密的眼睫在眼尾投下淡淡阴影。

他语气轻快,甚至还向闻舒伸出了手,“走吧,夫人。”

闻舒:……这个称呼让人好不习惯。

话虽如此,但她依然配合着将自己的手放入了卫怀舟摊平的手心里,下一刻就被对方牢牢握住了,然后乖乖被他牵着走下了马车。

永定门前方砖铺就的平坦大道被清扫得一片落叶都难以捕捉到,朱红大门敞开,两侧宫墙隔绝了视线,只隐隐可见被秋风染得火红的飒飒枫叶。

红砖绿瓦,威严宣天。

闻舒站在高耸的城墙前,只觉自己变作了渺小的一粟,被这浸染了权威的地界压得有些心焦。

“卫大人,别来无恙啊!”

一道亮如洪钟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闻舒应声转头,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多岁、身量颇高、眼神锐利的男子信步向着他们走来,脸上几道如刀刻般明显的皱纹衬得人有些凶相,只一把胡子留得极长又修剪保养得当,将那眉目间的凶狠中和了几分。

卫怀舟转身一见来人,立刻拱手道:“卓大人别来无恙!”

原来是卓庆元。

那位征战沙场的兵部侍郎、运筹帷幄的阁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卓大人。

闻舒站在卫怀舟身边,也低头行了一个万福礼。

卓庆元在他二人面前站定,鹰勾似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片刻,却又在即将收回视线时多看了闻舒两眼。

然而他才笑着道:“自安州一役后,老朽与卫大人许久未见了,早就听闻卫夫人非同凡人,今日一见,便知传言非虚。卫大人英年才俊,卫夫人又才貌无双,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倒让一把年纪的老朽羡慕不已啊!”

“哪里哪里,卓大人一生驰骋疆场,保家卫国,此等功绩才是让晚辈们望尘莫及。”

“卫大人莫要自谦了……”

卓庆元被人恭维惯了,哪里又真的会将卫怀舟这几句话放在心上,他捋一捋胡子,又与卫怀舟扯了几句家中儿女,便借着陛下召见的借口先走了。

宫道笔直幽深,在两侧高高垒起的宫墙的衬托下显得甚为压抑,仿佛将原本可供飞鸟任意遨游的广阔天地禁锢成了窄而孤单的通道,虽有毫不吝啬照耀人间的暖阳,却终是缺少了人气儿。

卫怀舟与闻舒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秋筠与常安则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将近午时的日光越发耀眼起来,闻舒的侧脸映在日光里,照得有些发烫。

她正欲抬起稍冷的手背贴一下侧脸,就见卫怀舟微微侧脸过来,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道:“其实我有点怕卓大人。”

闻舒闻言身正头不斜,容色未变,以一种端庄的姿态继续向前走,只有姣好的唇微动,“你都随同大将军作战得胜归来了,还怕?”

“正是因为如此才怕,”平定安州的军中岁月在卫怀舟脑中倏地浮现,他没由来打了个冷战,“他治军甚严,我在他手下可挨了不少骂,以至于现在一看见他就下意识害怕,怕他是不是要冲上来骂我。”

卫怀舟在阳光下微微眯起双眼,眉梢上挑,唇角微勾,笑意渐渐浮上脸。

“闻舒,方才他盯着我们,我还以为他会突然一脚将我踹开,然后一把揪起我的衣领,说……”

他卖了个关子,引得闻舒歪头问道:“说什么?”

“说:你个臭小子,怎么配得上这么才情无双的夫人!”

噗呲——

闻舒绷了一路的脸终于晕开了笑意,她被卫怀舟的插科打诨之语闹得有些哭笑不得,阳光撒在她的脸上,让她的侧脸又添了几分热意。

她忍不住皱眉去看卫怀舟,后者正居高临下一脸得意地看着她,仿佛正因成功将闻舒逗笑这一件小事而沾沾自喜。

宫中不比国公府,需谨言慎行事事端方,闻舒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咬牙切齿”嗔怪了一句,“闭嘴!”

卫怀舟搞怪似地挑了挑眉,却真就乖乖闭上了嘴。

长直的宫道已经走过,前方池塘边枯黄不齐的树叶在各色开放正艳的菊花的对比之下黯然失色,花团锦簇旁依稀可见几个盛装美人正在嬉笑,人比花娇,相映成画。

再往前去,便是今日皇后大摆寿宴之处——英华殿。

今日天公作美,阳光正盛,红日高悬却又没有炎炎夏日的燥热与暴晒,只是一个还算温暖的冬日。殿前广阔的空地摆开了盛大的宴席,绛红色桌布铺在席面上,将要及地处垂着密密的流苏。有穿着窄袖圆领袍的宫人们侍立两边,席上美酒与珍馐瓜果堆放其上。

里头大概已经有不少贵人落座了,随着丝竹管弦一并传出来的还有互相寒暄的交谈人声。

闻舒与卫怀舟脚步不停,一齐静默着朝英华殿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二人对于参与这等盛会的兴致并不怎么高,估计还没有在家喝一碗粥来得令人愉快。

“卫大人留步!”

身后一道急促的呼唤传来,卫怀舟疑惑着回头,又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奔来。

这次是卓皇后身边的大太监——张公公。

张公公长着一张圆且白的大脸,眼睛因脸过于圆润而被挤得微微眯了起来,看起来滑稽中又带着点慈祥。

他身着深蓝色的袍子,一双眼睛笑眯眯的,面上透着十足的善意与敬意,先给他二人行了礼:“卫大人,卫夫人安好。”而后又对着卫怀舟道:“皇后娘娘请卫大人前去,说是有事相商。”

这事似乎是在卫怀舟的意料之中,他半分惊讶也无,只偏头看了闻舒一眼,沉静的目光带着些许安抚,大概是想说让闻舒先走,他去去就来陪她。

闻舒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意思是她明白了。

她这无甚在意的模样让卫怀舟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深究起来他又觉得自己别扭得很,于是也就不再看闻舒,只对张公公道:“那便劳烦公公带路了。”

目送着卫怀舟渐渐远去,闻舒瞧着那背影,突然觉得有点空落落的。她站了片刻,压下萦绕于眉间的愁绪,正欲抬脚入殿,忽见旁边还杵着一个常安。

“你留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不随着他一起走?”

常安几番张嘴想要解释,看那架势应该是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然而最终只蹦出了简短的一句话:“大人让我跟着夫人。”

闻舒:“……那就走吧。”

她眼里不知酿着什么情绪,一贯白皙温和的脸变得有些木然,端着手稳重地从石砖上走过,路过那几个盛装美人聚集的地方时也未做停留,仿佛人间的喧哗与热闹全然没法将她留住一般。

这一路上再没遇见什么熟识的人,闻舒入了英华殿坐在先前安排好的位置上,不远处尚未掉光叶子的树木在秋风与暖阳中簌簌作响,稀疏的影子映在宫墙与地砖上,像是随意撒上的淡墨。

前方与身侧均有带着家眷的官员在交谈,话题从家国大事到南边的水患,从市井闲谈又到家中琐事,最后落在儿女们的婚事上。

有位御史中丞的夫人为自个儿子的婚姻大事愁苦不已,正向另一位夫人打听京城著名媒婆的名号,闻舒一脸平静地掩面喝茶,耳朵却没将任何一段八卦落下。

那夫人得了城西媒婆的名号,便开始说起了下一桩人人关心的事——南边的水患,闻舒正欲张着耳朵多听几句,一抬眸却忽然扫到了一道来自对面的“灼热且欢腾”的视线。

闻舒:?

她定睛一看,只见跟在纪老太太身边的纪知容——闻舒不知道隔了多远的远房堂妹,正瞪圆了眼睛一脸兴奋地看着她,那一双忍不住飞舞的眉毛昭示着小姑娘的欢欣雀跃。

纪老太太是闻舒奶奶辈的人了,她作为闻家旁支的女儿,在未出阁前颇受老太太的喜欢,一直被养在身边。所以即便后来她嫁了人,随着丈夫从出京城又跟着儿子回京城,这么多年她们一直有着书信往来。

不仅如此,去岁闻舒成亲之前,还在纪家小住过一段时间。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闻舒整日与纪知容混在一起,知道她这个看起来乖顺可爱的堂妹其实顽皮得很。

闻舒放下茶杯,对着她致以浅浅的笑意。

下一刻,纪知容似乎和纪老太太说了什么,年逾花甲白发纷纷的老人也望了过来,老太太长着一张慈祥的脸,看向闻舒的眼里除了长辈一贯的关心,似乎还有几分不忍。

闻舒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大概是在告诉对方,其实她过得还不错。

纪老太太何等人精,她在闻舒嫁入国公府之前就担心过她日后的处境,国公夫妇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折磨起人来心狠手辣,阴招狠招防不胜防。而且卫怀舟得陛下与皇后看重,他的夫人必定要过皇后那一关,但是很不巧的是,皇后不怎么喜欢闻舒。

当时所有人都只当闻舒是被卫怀舟迷得丢了魂,但纪老太太知道,闻舒根本没得选。

所以,她们现在还能如此遥相致意,似乎已经很好了。

闻舒收回了目光,于周遭喜庆隆重的氛围中低下了头,心中泛起了接连不断的苦意。在外人看来,她是风光无两的卫夫人,有护着她的夫君,有闻家留下来的财产,但个人有个人的痛苦,谁也没法参透。

每每夜深至梦,战乱的血腥与再也无法等到亲人的痛苦如同绳索,每忆起一次,便收紧一次。

尘世不断向前,唯有她被自己困在了十二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