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暗访

弄影被秋筠和常安拉着出去了,房里只剩下了闻舒与卫怀舟两个人。

青纱帐如烟一般朦胧,宽阔的大床上放着海棠红双蝶鸳鸯被,两个芍药玉色夹纱枕齐整地摆在床头,香几上的松针香塔还在燃烧,屋内是一派和睦的氛围。

若是旁人看来,他们该是一对恩爱的年轻眷侣才对。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闻舒垂了眸子,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里的落寞,轻声道:“起来吧。”

卫怀舟听见她声音不对,立刻从她怀里立起来坐直了。

她看见对方容颜依旧,温和犹存,鼻梁上那颗特殊的小痣惹眼极了,在闻舒淡若水的面容上点缀上了一丝活泼。

但是卫怀舟知道,她此刻不太有兴趣听他插科打诨。

“闻舒。”卫怀舟唤道。

对方抬眸看着她,眼里瞧不出什么情绪,“你不用和我道歉,我们说好了只做一年的夫妻,你帮我挡了抛绣球招亲的事免作权势斗争的鬼,我帮你挡了你不想要的婚事,你不欠我的,我也不欠你的。”

卫怀舟的脸木了一瞬,他将今日之事在心中快速顺了一遍,而后急道:“闻舒你听我说……”

“你说,我听着。”

闻舒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边抬头看他。

“对不起,今日陛下诏我入宫是为着平定安州之事,我一时忘了今日逢七,所以才害得你孤身一人坠入险境,这是我不对。国公……爹娘逼你喝药也是不对,此事不能轻易放过,我喝了药我就是证据,我们先报官,然后再请宗族的长老……”

闻舒有些头疼,“卫怀舟,如果你以后的夫人要日日面对这种公婆,你该如何?同住屋檐下,他们怎么可能永远不见面,你又怎么永远护住她?这药是他们求子心切才弄来的,你空口白牙说是害人的东西谁会信?”

这话一问出口闻舒就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太过莽撞,太过冒犯。她与卫怀舟本来就是假夫妻,当初约法三章里也没有卫怀舟必须护着她这一条,但是此刻她被李氏与卫国公算计,尽管卫怀舟帮她解了围,可她还是忍不住把自己放在卫夫人的位置上去考虑问题。

可是,她并不是。

她并不是卫怀舟的妻子。

空气倏地安静了下来,闻舒忍不住用手抚上了脸,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日里明明冷静得很,怎么一对上卫怀舟她的情绪就跟狂风中的风筝一样乱飞。

“自安州平定以来,陛下多次问我所求之物,我都告诉他希望能赐予宅院……”

好借此来脱离国公府的掌控。

这半句话卫怀舟没有说出口。

平定安州后,卫怀舟作为随同出征的副将归来,皇帝念其去年高中探花,所以封了兵部侍郎。年纪轻轻,官及三品,这是多少人无法求得的荣耀,但是对于卫怀舟而言,似乎又没有那么难。

整个京城的官员都知道,当今圣上对卫怀舟多有偏爱,卫国公能一朝升天,说不定就是借了他儿子卫怀舟的东风,这样的人,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但是,圣上不许他分家。

其实早在大半年前闻舒即将嫁给他时,卫怀舟就已经多次向皇帝和国公夫妇表明自己要自立门户的意愿,可是每次的结果都是被拒。

被拒的理由五花八门,只有卫怀舟想不到的,没有他们说不出口的。

他一连纠缠多日,最后皇帝发怒,还把怒火迁到了尚未进门的闻舒身上,说是她故意挑唆,才让国公夫妇与儿子离心。

至此,卫怀舟再不敢提。

“这次的事情我会……”

“就这么算了吧。”闻舒突然道。

卫怀舟不解,一瞬间微微瞪大了双眼,“什么?”

闻舒扯了扯嘴唇,黯淡的神色缓缓退却,她的眉间复现光彩,又恢复了一派从容之态。她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初衷:她与卫怀舟之间只是交易,诚然她动机不纯,诚然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但依然改变不了那个板上钉钉的事实——一年之期即将到来,闻舒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既然是相互利用,那何必抓着这件事不放?

“既然都说了是吃多了螃蟹才会不舒服的,那又何必去追究那一碗药的好坏,就这样吧。”

闻舒略一思索,又补充道:“反正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喝的。”

“那你会怎么办?”

“谁知道呢?”闻舒一挑眉,心说要是你来得不及时那碗药大概会被扣在李氏或者谁的头上,她的眼里有嘲讽的笑意一闪而过,下一刻就开始不着痕迹地给卫怀舟下套,“所以你有可能不来是吗?”

“当然不会,我就是跑断了腿也会赶在你喝药之前回来的!”

这一瞬间,卫怀舟精神焕发,头也不疼了,胃也不难受了,嘴里也不恶心了,双目闪烁着星光,长眉入鬓,俊美无俦,总之怎么看怎么英勇。

闻舒摸摸他的脸,“那就行。”

她细滑的手掌贴在对方的下颌处,拇指在他的眼下轻轻摩挲了两下,再往上抬不过毫厘就能碰到他浓密的睫毛,若是抚上去,那下垂的眼睫也许就会像蝴蝶的翅膀一般轻颤。

然而闻舒的手指在空中顿了顿,在抚上对方眼睛之前收了回来。

那样漂亮的眼睛,应该吻上去才对。

闻舒忍不住在心里喟叹。

卫怀舟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片刻的停滞,他期待着闻舒抚上他的眼睛,他期待那柔软的指腹贴上他的眼睫,当那温热的触感蓦地消失时,心里陡然生出了不可告人的阴暗设想。

他想要这个人永远留在他的身边,哪怕用尽手段。

心绪起伏片刻,他竭力收起心中那些迷狂的神思,脸色终于变得正常。

“此事你虽说不追究了,但是我不会就此放过。一碗药证明不了他们的害人之心,那总有其他办法可以证明。闻舒,我会找出他们害人的证据的,不会让你白受委屈。”

闻舒随意回应两句,心说你对你爹娘可真狠,但她旋即又想到了卫怀舟之前对她说过的话。

好像在很久之前,卫怀舟就告诉过她:他与国公夫妇的关系并不好,若是日后真的避无可避同住一个屋檐下,要多加提防。

那个时候的闻舒为色所迷,哪里会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当时卫怀舟就称呼他们为“国公夫妇”,闻舒还奇怪他们之间怎么如此生分。

直到这半年里她亲眼见了这父子母子之间的明枪暗箭,有一些是冲着她来的,还有一些则是奔着卫怀舟去的,而卫怀舟对他们似乎也不客气。她不禁开始怀疑:卫怀舟真的是国公府的亲少爷吗?

面前的这个人生就一副好皮囊,剑眉星目,肤色皎然,那双柳叶眼如同春日梅树枝头最夺目的那一朵绿梅,教人见之难忘。

大相国寺初见,闻舒就迷上了这张脸。

那时的闻舒正被一只掐丝绒花绿梅钗吸引了目光,拿在手里正欲买下,忽觉身后人声嘈杂,转头一看,却见背后不远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正拿着一枝刚折下的绿梅。

有春风拂面,那个少年也正好望了过来。

其眉目清朗,容颜如玉,似世外仙鹤。

他展眉一笑,绿萼也为他作配。

“啊?你说的是真的吗?”

常安一拍手掌蹦了起来,“当然是真的,你不知道公子当时回神发现今日是初七时跑得有多快,就连陛下赐宴都没能拦住他,简直是飞身上马,一路奔驰,一溜烟就跑回府了。”

弄影听了依然不屑,“那又如何?夫人不还是受委屈了!你不知道那几个老婆子逼她喝药的时候脸色有多凶狠!那个药是人能喝的吗?”

“诶!怎么不能喝?公子不就喝了?!”

“你们卫公子那是常人吗?”

“你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眼见着这两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像两只粗脖子鸡一样就要打起来了,秋筠及时分开他们,“都别说了!煎药!”

她往弄影和常安手里一人塞了一把蒲扇,再三交代不准吵架好好煎药,然后起身解了粗衣围兜,起身往小厨房去了。

小厨房虽然带了个“小”字,但其实和“小”并不相干,它居于国公府内院东南角,足足占了近半亩地。府中一应膳食供奉、汤药煎制的活都归他们管,有几个婆子心灵手巧,做起菜来不仅口味好,花样也甚多,其中最年长有威望的当属刘妈妈。

可巧的是,刘妈妈素来觉得秋筠稳重,有心收她做干女儿。

秋筠快步走出清和苑,转过回廊,在靠近小厨房之前用手掸了掸从煎药炉子里飘出来粘在衣服上的白灰,杏黄色的包肩长比甲是闻家布庄上新送来的蚕丝缎,在艳艳日光下泛着微光。

这是闻舒给她和弄影裁制的新衣。

秋筠先是在外听了两声她们的闲言碎语,然后才换上了一贯滴水不漏的亲人笑颜,抬脚走进了小厨房。

众丫鬟婆子一见她来,都急忙收了声,转而专注于案板上的菜来。

一时之间,这小厨房里变得安静异常,不闻人语响,但闻菜刀鸣,早已身负无数条刀刻痕迹的木案板又一次和铁刀接触,切萝卜、土豆、白菜的还稍显温柔,剁排骨猪蹄的就没那么讲究了,手起刀落,梆梆作响。

秋筠的目光从方才嗓门最大的几个人脸上划过,见他们都绷着脸低着头,仿佛刚才八卦闻舒与卫怀舟的不是他们一般。

她定定看了半晌,直看得他们面红耳赤手上的刀都快要拿不稳了,才大张旗鼓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找刘妈妈了。

刘妈妈正在里头盯着烧水,听见外头有人进来,正欲吩咐什么,一转头发现是秋筠,顿时堆了满脸的笑意迎出来。

“哟,姑娘您怎么来了?”

秋筠亲昵地拉了对方的胳膊,偏头道:“我找妈妈有一点事,不知道妈妈愿不愿意帮我?”

她生得周正,脸廓柔顺,两弯眉毛柔和如月,看着就是个极好相与的,偏她做事周圆,又从不得罪人,更是在众人心里添了一等一的喜欢。

刘妈妈对她无有不应的,闻言便交代烧火丫头看好这里,然后拉着秋筠往厨房后门无人处去了。

小厨房的后门对着一片密密的竹林,青竹飒飒,凉意顿生,深秋的日子里一般无人来玩耍。

“姑娘有什么事尽管说,凡是我老婆子能帮得上忙的,我绝不推辞。”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夫人对子嗣之事有些着急,听说老夫人前几日拜访了一位妇科圣手,拿回来一个十分灵验的方子……”秋筠略一皱眉,“夫人也不好问到底是什么方子,您和老夫人身边的周妈妈交好,能不能拜托您帮忙问问……”

话未说完,秋筠从袖中拿出一个装满了金锞子的荷包塞到刘妈妈手里,“夫人说了,您问问就成,哪怕什么也没问出来也没关系,这是逗您老人家一笑的玩意罢了。”

既有好言好语哄着,又有真金白银供着,刘妈妈哪里还会推辞,老人家嘴角的笑容收都收不住,连连点头,“好好好……”

闻舒明面上说不追求了,可她又不是菩萨,李氏夫妇与她斗过的法也不止这一桩,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在小厨房里煎药都需说明来历与用途,那个害人的药李氏必是偷偷煎出来的,闻舒没法光明正大地逮住她,但是府里的丫鬟婆子们关系复杂,他们随随便便嚷嚷两句,也许就蕴藏着天机。

如此,李氏便是防不胜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