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凌霄峰,乘物游心。

桌上的红色请柬,如同一团跳动的火焰,灼痛了闻棠的眼。

他挺直背脊,面上无甚表情,不知深盯这张请柬盯了多久。

送出去的所有请柬,除了宗主纯微子是寒祁亲手奉上,其余都是遣人或者使用术法送出。

他桌上的这张,却是寒祁亲手送到他手上的。

其中的敲打威慑之意,无需言明。

良久,闻棠蓦地手掌凝力一拍桌面,请柬被震得跃至半空。

剑出鞘声起,几道清亮剑光从他冷然的脸上极快闪过,红笺碎裂,声响快而急,化作满天细碎的残红,纷纷而下,落了一地。

尔后,长剑咣的一声回鞘,他神情冷漠地走出乘物游心,纵剑朝抱朴峰的剑冢洞而去。

剑冢洞内,阴湿的石壁凹凸不平,悬在壁灯上的跃动烛火,昏暗不明。

朦胧的光线照在闻棠清俊的面庞上,明明灭灭的,平添了几分阴诡。

曲折狭长通道里,岑寂无声。

只有他不轻不重的脚步声,在石洞内如有节奏般地间隔分明响起。

此处,若无事,鲜有人来。

几百年来,清虚剑宗的修士身陨后,佩剑便会葬在此地。

穿过曲折通道,一处宽敞昏暗的洞室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青苔遍布的洞壁上,稀稀拉拉的几盏灯,仿佛要被浓稠的暗色吞没。

洞室中央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剑坑,坑中黢黑无光,一眼望不见底。

剑坑旁侧,一座经年历久的石碑巍然伫立,边缘已被岁月侵蚀得破损不平。修士葬剑于那深不见底的剑坑中,名字会被镌刻在石碑上。

此处便是剑冢。

闻棠在剑冢前站定,默然不语,不消片刻,潜藏在剑冢深处的东西察觉出他的到来,一道声音从剑冢中传出。

“年轻人,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想清楚了吗?”

声音阴冷蚀骨,空幽诡谲,仿佛来自不见天日的地狱。

“我只想确认一点,若我答应被你附体,你真能助我修为突飞猛进吗?”闻棠开口问道。

“圣剑三毒的剑灵,你还信不过吗?”那声音带着几分倨傲。

上古凶剑三毒,闻棠如何不知,仙剑盛会中幻境试炼的第三重,便是以凶剑三毒搅起的风云为背景。

几百年前,正道魁首尹濯手执三毒堕魔,掀起修真界的一片腥风血雨,多少无辜生灵涂炭。

后来仙道联手除去尹濯,三毒不知所踪,多有传言在仙魔之战中被销毁。

实则,凶剑三毒凶煞过重,根本无法销毁,只是被封印在仙道万剑阵法中,即剑冢下的阵法中。

但纵使闻棠知道这些又如何?

他往日为人平直,却受尽欺凌。有个人愿意慰藉他的伤口,待他极好,但也与他渐行渐远

修真界,实力低微便是原罪。

道行高深,便可为所欲为。

现在,一步登天的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唾手可得。

他再也不要像以前一样卑微可怜,被人踩在脚下,受尽千般凌辱。

受到的欺负,他会一点一点,慢慢还回去。

而他想要得到的,亦是会拼尽全力抢过来

想及此,他的心情变得激昂,声调微扬,“我答应你。”

“好!”

一阵怪异阴恻的笑声从剑冢深处传出,绵长不绝,在整个剑冢洞内回响。

断琴城。

这日,风和日丽,林轻舟正在城内闲得无聊,四处游荡乱逛。

陡然,识海中跟他一般消极怠工的辣鸡系统,终于有了一点声响。

【宿主,系统检测到,食灵兽此刻现身于城郊的树林。】

闻声,林轻舟精神为之一振,静候数日,这东西终于按捺不住了。

循着识海中系统在地图上标识的地方,林轻舟速度极快地纵剑前往。

与上次别无二致,他越是趋近食灵兽,内府灵力的滞涩之感越是明显。

林轻舟落至地面,提着长剑,缓缓朝食灵兽靠近。

林木茂密,草木清新的味道徐徐弥漫,但是,陡然空中飘萦出一丝的血腥之气。

他敛住声息,在林中穿梭的身形更快。

赶至食灵兽所在地时,眼前的景象,令他惊怒交加。

食灵兽嘴里正咬着一条人腿,尖锐的牙齿在有力地咀嚼。地上的鲜红的肠子流了一地,大滩的污血染红一大片绿草丛。

它的前蹄旁,是一堆带着血红残肉的人骨,摞积成一座小山。

显然,不止是一个人的。

腥臭难闻的污血旁,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满脸血污,抽抽噎噎的,已经吓得不知道哭,双眼盛满恐惧,瞪向身形硕大的食灵兽,一动也不敢动。

早知食灵兽会生吃活人,但眼前的一幕,还是在林轻舟产生不小的冲击。

压制住心底的恶心欲吐的冲动,他当即从袖中取出搜妖壶,方要掐诀念诀催动法器。

却见那端,吐出一截腿骨的食灵兽,张嘴欲要咬向小孩。

电光石火间,林轻舟手中咒诀一翻,吟雪铮然出鞘,势如破竹般朝食灵兽的天灵盖而去。

铿的一声响,吟雪宛若击上顽石,食灵兽毫发无伤,蓄势凶猛地朝林轻舟飞扑而来。

一人一兽,当下便凶悍无比地交战起来。

林木深处,灵力剧烈波动,残枝败叶乱舞。

食灵兽外形有些微肖似白虎,但是后背生有两片羽翅,头顶有四个尖利锋锐,仿佛要刺破青天的长角。

林轻舟与其交战,好几次险些被那四只利剑似的角戳伤。

灵力受到食灵兽煞气的阻滞,林轻舟无法拼尽全力与其一搏,渐渐有些灵力无以为继。

险象环生处,他要被恶兽扑伤时,长剑清啸声传来,一道冷冽剑意直直将食灵兽逼退数步远。

熟悉的声息出现在他的身后,紧接着,腰间被一股力道拖住,止住了他的后跌之势。

林轻舟借着这股力道站直,满脸愕然,“你怎么来了?”

寒祁抬手轻轻拂去林轻舟肩头的一根细草,眼神定定望着他,道,“你一直没回来,我担心。”

林轻舟心里直发毛,别开脸,望向食灵兽的方向,“没什么好担心的。”

食灵兽被逼退数步后,不敢贸然近前,屈起前蹄,警惕防备地瞪着二人。

寒祁依旧望着他,声音很轻,“我很想你。”

话音刚落,一道清润声音陡然传来,“轻舟师兄。”

闻棠手提长剑,自林木深处走出,脸带笑意地林轻舟。

见状,林轻舟手里的剑一抖,差点没拿稳。

人,来得有点太齐。

那端,食灵兽见平白多出一人,敌多我寡,它生出怂意,倏地一闪隐去身形。

林轻舟提剑去追,可原处除了满地落叶,再无其他。

“寒师兄,殷昔白还在鹤鸣九皋等你,还不速速回去。”闻棠眉一扬,朝寒祁道。

收到寒祁的合籍观礼请柬后,殷昔白不可置信,仿佛当头一棒,不顾身上未愈的伤势,急切地赶往鹤鸣九皋

寒祁闻言神色无波,冷声道,“闻师弟,连钰仍在乘物游心前苦苦守候,盼你早归。”

闻棠眉目凛然:“我心里只有一人。”

寒祁剑眉一挑:“既如此,那你便好生待人家姑娘。”

闻棠咬牙:“你”

寒祁眸中涌现寒色,“别人的家事,闻师弟少管为妙。”

闻棠声色肃然:“他还没与你结成道侣!”

寒祁沉声,“早晚的事情。”

闻棠:“你”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林轻舟站在食灵兽消失之处,无奈扶额,“你们两个慢慢聊,我去找食灵兽。”

话毕,他召剑出鞘,纵剑在林中逡巡,屈指掐诀探寻四周的灵力波动,以此打探食灵兽的位置。

食灵兽消失不久,应未走远,不能再放它走任其作恶。

林轻舟扔下话,御剑至半空,寒祁与闻棠见他面有不愉,便不再多言,齐齐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心底升起深深的无奈。

如果原本就打算做个狠心人,那便狠心到底。

是时候为此做个了断。

在林中穿梭半晌,蓦地,左侧的林木深处灵气波动隐隐不寻常。

他顺着方向纵剑而去,果然越是靠近,内府灵力越是滞涩。

食灵兽便在此地附近。

几人御剑在半空,手中默默捏紧符箓,伺机而动。食灵兽已经隐去身形,随时可能现身。

内府滞涩之感愈来愈强烈,林轻舟心如擂鼓。

说时迟,那时快。

电光火石间,挥翅飞在半空的食灵兽蓦地现出半边身影,像空中突兀而起的一阵猛烈罡风,迅疾凶暴地朝寒祁而去。

寒祁以背相对,眼看食灵兽煞气缭绕、锐利如刃的长角要刺进他的后背。

林轻舟眼疾手快,用力一把推开寒祁。修长白皙的手指掐着决,符箓还未飞出,血肉破裂声却先一步响起。

四只纤长锋锐的长角,如同四柄凶残冷剑,自胸口将他捅了一个对穿。

那食灵兽似已被激怒,抽出长角的瞬间,仰头怒吼一声,将林轻舟狠厉残暴地高抛出去。

一长串鲜红的血珠溅出,划出一道弧线,甚至有几滴溅到寒祁的脸上。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林轻舟疼得面目扭曲,胸口的鲜血如泉涌出,瞬时染红他的一袭白衣。他就像一片残缺的落叶,自半空无所凭依地飘落而下。

眼前可怕的一切,仿佛一瞬之间攥痛了寒祁的神经。

他的眼眶登时就红了,目眦欲裂,身若疾电跃身上前,双手打横抱住林轻舟。狠纵足下长剑,径直急速坠落而下。

林轻舟脸上的血色褪尽,双目微阖,羽扇长睫轻颤着,一滴鲜红血珠落在双颊上,是他苍白面庞上的唯一色彩

他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何时落至实地,他又是躺在谁的臂弯里,都开始变得不甚清晰。

全部的感觉都集中在胸口的剧痛。

模糊意识里,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惊慌失措地从握在他腕间传来

那只握着他手腕的手,极为冰凉,一直哆哆嗦嗦在抖

世间的所有声音都在远去,恍恍惚惚中,有人在一直喊他的名字。

甚至,有水珠滴落在他的脸上。

是要下雨了吗?

他眼皮重若千钧,重重的困倦袭来,再也无力支撑不下去,头骤然垂落下去

林轻舟声息断绝的一瞬,跪坐在他面前的闻棠,狂吼出声,“啊———”

所有的哀伤都仿佛凝聚在那一声里。

四周开始狂风大作,方才还阳光明媚的天空,瞬时变得阴云密布

他周身黑气翻滚,执着长剑跃身而上,朝食灵兽杀意腾腾而去。

寒祁抱着怀里渐渐变冷的身体,任凭四周如何飞沙走石,像对外界失去了所有知觉,完全无动于衷。

他沉默着,脸上的水迹未干,犹有新的水珠覆上。

颤抖的手使劲搓着怀里人的冰凉彻骨的手指,却发现怎么也搓不热

待四周恢复寂静一片,他才醒过神来似的,低头吻了吻怀中人的鬓角,低声呢喃道,“我们回去”

他将林轻舟的尸体打横抱起,抬步要走,却听身后传来闻棠的怒吼:

“他是为你而死的,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他是为你而死的!

为你而死!

这几个字重重地砸在寒祁的心上,他方才勉强撑起的心墙,瞬时轰然倒塌。

他全身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

闻棠仍在身后大声质问,他却像再也听不见似的,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一步一步慢慢离去。

但是,陡然之间,不知是凶兽身上带有恶毒诅咒或者其他什么原因,林轻舟在他的怀里变得越来越轻。

渐渐的变得轻若鸿毛,他仿佛抱住的只是一个空想。

最终,他眼睁睁地看着怀里的人,化成一点点细碎的星光,流散于指间。

双手空空如也,指间除了残留的一缕头发丝,再无其他东西。

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眼眶带着血丝,抖着手指细致妥帖地收好那根头发丝,放进一个锦囊里。

再把锦囊收进最贴近胸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仿佛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他脚步踉跄地走了几步,身子一歪,直直栽了下去。

泗水城郊。

清澈溪流岸边,一个白衣简袍、衣染血迹的身影,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在他的识海中,是系统机械却带着一丝焦灼的声音。

【宿主,快醒醒,快醒醒,有人过来了。】

【宿主,那几个人看起来不是好东西。】

但那个身影依旧沉睡,纹丝不动。

那几个人路经此地,本是口渴汲水,却偶然发现躺在溪流草丛处有人。

当即几个人不怀好意地围拢过来。

一个人将林轻舟翻过身来,登时目瞪口呆,“长得真好看,这人。”

有人冷嗤一声,“好看有个屁用。”

蓦地,又有人发现了什么,惊呼道,“咦,他还是个有修为的修士。”

“好像比我们修为还高,哈哈哈,这下挣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