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天气还是很热。
秋老虎散发着余威,将紧凑狭小的筒子楼,烤成了一个大蒸笼。
九十年代初期,空调还没有普及,城市里大部分家庭只有一台台扇,或是落地扇。
秦晴家也有一台,是骆驼牌的淡黄落地扇,老旧斑驳,立在地上扇起风来发出“哐哐”的动静。
秦晴就是被这动静吵醒的,她睁开眼,坐起身,好半晌都没回神。
几平米的小房间,泛黄的墙面,靠墙角放着的小小写字桌,桌上还有一张未写完的试卷......所有的一切陌生又熟悉。
秦晴站过去,一眼扫出试卷上的几个错误答案。
她抿唇,托高考两次的福,这些题目仿佛刻在了她脑海中,只看开头脑子里就能清晰梳理出正确解法。
不过她并没有忙着改试卷,反而翻了好一会儿台历。
一九九零,九月二十七日。
上辈子父母决定她归属权的那天。
秦晴曾经有无数次想起这天,无数次后悔这天做下的决定,没想到她醒来竟然回到了这天。
“晴晴!在家吗?”
有力又轻快的拍门声,说话的声音也脆生生的。
秦晴循着记忆开门,门外是夏桃那张灿如朝花的脸。
十六岁的夏桃,胸前垂着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眼睛圆圆的,说话的时候,嘴角两个梨涡若隐若现:“晴晴,你竟然才起!我刚叫你去买冰棍,你都没回我!你看看你脸上凉席印......”
她说着伸手去捏秦晴的脸,秦晴下意识躲了一下。夏桃想到什么,叹口气,把手里捧着的一盒五彩斑斓小冰棍打开,捏起一个粉色的塞秦晴手里,“你是不是睡懵了?这个粉色的据说是草莓味儿的,你尝尝甜不甜。”
一盒子冰棍都是小小的蘑菇造型,秦晴拿起来咬了一口,确实是草莓糖水味儿。
本该很甜的,她尝在嘴里只觉得发苦。
“好吃吗?”夏桃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见秦晴点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也意识到秦晴不对劲了。
也是,摊上那样的父母,任谁都会不对劲。
但想到刚才在楼底下瞧见的人,夏桃咬着冰块,嘴里含糊不清:“我刚看见秦叔叔和林阿姨了,他们等会儿就会上来......晴,闹脾气是没用的,你现在赶紧想想以后跟谁一块儿过......林阿姨跟的那个男人可是个外国佬,听说外国佬胸口都长毛,可吓人了;秦叔叔找的女人倒是看着温温柔柔的,不过我奶说,有了后妈就有后爹......”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秦晴的脸色,安慰:“不过也不一定,总归是你的父母,他们不会对你不好的。”
看着昔日好友不停安慰自己的样子,秦晴若真是十几岁,或许会因为被人戳中心事而伤心。
经历过上辈子的风雨,秦晴太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了。
夏桃是好心,只是说话过于直白。
一小个冰棍吃完,秦晴真心实意地笑笑:“好,我会好好考虑的,也帮我跟夏奶奶道声谢。”
筒子楼里没什么秘密,楼上楼下一丁点风声,一准传的到处都是。
何况这年头离婚是件新鲜事,秦覆和林芝一拍两散的事,实在罕见,背地里偷着议论的不少。
夏奶奶作为看着秦晴长大的长辈,可怜这个一向乖巧的女娃,真心实意为秦晴的归属问题捏把汗。
夏桃听了奶奶的话,心里直打鼓,硬着头皮过来说这番话,却也怕秦晴生气。
眼下见秦晴听见去了,脸上并无半点异色,心里又觉得酸溜溜的不舒服。
秦晴曾经是他们整个家属院里最幸福的小孩。
秦叔叔没在棉纺厂上班,而是选择下海经商。
别人的父母守着几百块过日子,因为下岗浪潮而担惊害怕的时候,秦叔叔已经是个万元户了。
秦晴虽然也住在筒子楼里,但吃的、用的,不知道比别人精致多少。
夏桃总觉得秦晴高高的马尾上扎着的粉色小花,都比别人鲜亮。
以前的秦晴像是长在枝头的一朵娇花,有点高不可攀。但这朵娇花现在一下子掉到了泥里。
夏桃见了只觉得难受又心酸,她不想惹秦晴难过,故意吐吐舌头,假装俏皮道:“我先回去了,不耽误你和叔叔阿姨说正事,反正、反正你要是要帮忙,吼一嗓子,我立马冲过来。”
她没说的是,就算她不来她奶奶也要来的。
秦晴神情微暖,“好,等我忙完,我们一起写试卷。”
夏桃一听试卷就头大,逃也似的回了家。
好友一走,秦晴的脸色便冷了下来,她对着不知道在楼梯口站了多久的父母,淡声道:“有什么事进屋说,别站在门口让人家看笑话。”
正值中午,楼道里的人进进出出。伴随着“滋啦啦”的炒菜声,香气瞬间溢满整条走廊。大概是他们一家齐齐站在门口的情形太过罕见,再加上楼里传着的八卦,确实有好事者,时不时偷眼看过来。
攒了满肚子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林芝,被这一句噎了一下。
她和前夫对视一眼,两人亦步亦趋跟着女儿进屋。
“晴,你吃啊,之前不是说想吃这个?都快化了,也没见你动一下。”
林芝推了推秦晴的胳膊,秀美的脸上带着殷切。
她带的是一盒高档奶油冰激凌,圆圆的小纸盒子上面写满了英文,一看就是高档货,普通人轻易舍不得买的那种。
说起来秦覆挺有钱,林芝后面选的外国佬好像也不错?
舍得给女儿买吃买用,却不记得女儿住的地方只有一台老旧风扇。
秦晴觉得讽刺,一时不知道他们那些东西是买给自己的,还是买了做给别人看的。
她没动,只眼神凉凉的望着林芝,顿时让对方如坐针毡。
林芝模样秀美,快四十的人了,依旧头发乌黑、皮肤细致,她身材也保持的不错,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这会儿穿着一件湖蓝色连衣裙,虽然不似年轻女孩鲜嫩,但身上有股子女孩们没有的风韵。
底子在这里,难怪她奔四了,还能碰上年轻帅气的外国佬。
该说不说,秦晴的这对父母,谁也不欠谁,男的敢出轨,女的就敢在外头跟别的男人勾搭,只是夫妻双方竟然都没想过她这个女儿。
秦晴垂眸,压下眼底的讽刺。
林芝一连叫了好几遍,女儿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特地买来的冰激凌孤零零的放在桌上,已经要化了,变成了白色绵密的水状物,看着有些刺目。
林芝心里难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不知所措的看向秦覆。
秦覆比林芝还大些,今年四十二岁,他长相儒雅,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眼镜,白衬衫,黑色长裤,腋下夹着一个黑色皮包,看着鼓鼓囊囊的,拉链的缝隙里露出一截大哥大天线,一看就和筒子楼里的工薪阶级不一样。
秦晴却看都没看秦覆一眼,和秦覆在一起生活的那些时光,太过深刻且恶心,她怕自己一个没控制住,在开始就直接对秦覆上手。
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秦覆看了女儿好一会儿,对方始终一声不吭,他也有些不高兴,沉声说:“晴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跟爸爸妈妈好好说说......我之前也说了,不管我和你妈是在一起还是分开,你都是我们的孩子......”
秦覆的话说的冠冕堂皇,要不是上辈子那些事明晃晃的摆着,秦晴或许真信了他的鬼话。
“是啊,晴晴,你想怎么样就跟爸爸妈妈说......”林芝犹豫着,接了一句。
秦晴一片平静,竟然还笑了一下:“别说的好像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似的......难道,我说要出国,你就能带我出国?”
林芝脸上一阵惊慌,哀求的看着秦覆,希望他帮自己说说话。
她肯定是不可能带着女儿走的,去了国外,她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了,带着女儿算怎么回事?再说秦覆条件好,姓苏的那个女人家里更是钱多到花不完,多养一个孩子而已,对他们来说应该算不上是负担。
秦覆没说话,他掏出烟,一口接一口,不大的房子里瞬间云雾缭绕。
看得出来,他也不想要秦晴,但这话他没法直说。
秦晴不想吸他的二手烟,起身把窗户开到最大。
林芝死死瞪着秦覆,她可以自己不要女儿,却不能接受秦覆也不要。
一下子来了气,伸手去捶秦覆。
以前两人是夫妻,小打小闹秦覆一般都随她。
如今可不是夫妻了,他脸上要是带了印子回去,苏禾指定要跟他闹。
秦覆于是身子一扭,避开了去,恼怒道:“林芝,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秦晴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两声:“以前动手也没见你说,果然离婚了,不一样了。”
秦覆皱了皱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林芝已经一巴掌拍上来了:“好你个秦覆,就要和新老婆、新女儿过好日子去了,不要我家秦晴了是不是?你丧良心,不配当爹!”
秦覆没料到林芝会突然动手,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站起身,目光冷冷:“你这个泼妇,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林芝怒意更甚:“你打啊,你打啊,有本事冲着这边打,等下我刚好出去叫大家来评评理!秦覆你这个杀千刀的,有俩钱就烧包!要不是你在外面搞出一个女儿来,我犯得着跟你离婚吗?你tm$#@!”
林芝骂人不好听,气头上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往秦覆身上招呼。
秦覆好面子,没骂的那么难听,却也有理有据的辩白。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好不热闹。
本来楼里就有不少人瞄着这一片,他们动静大起来,不少人往这凑。
秦晴始终八风不动,坐在凳子上,活像个局外人。
林芝和秦覆两人都已经搬出去了,这个小筒子楼只有秦晴一个人在住。
难得来一次,又是来想法设法抛弃秦晴这个拖油瓶,两人都很舍得带东西。
一兜子又大又红的苹果,两串比拇指还大的葡萄,黄澄澈的香蕉,国外牌子的巧克力、奶粉、百货公司才有的裙子、白色小皮鞋......
吃的用的,几乎都快把他们平时吃饭的桌子堆满了。
上辈子秦晴啥也没要,气得把这些东西全都砸了出去。
她觉得他们这是在侮辱她,是想拿小恩小惠哄骗她。
后来跟秦覆走了,秦晴也很有自己的骨气,从来不主动张嘴要东西,导致自己的衣着打扮、生活用品和秦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秦悦穿裙子、小皮鞋,她就只有一条黑色牛仔裤一年穿到头。
秦晴拽了一根香蕉,一边吃一边想,上辈子的自己可真是蠢到了家。
瞧瞧秦覆的钱包鼓的,都快把皮包撑破了,还有那大哥大,怎么也值她个把月的生活费了吧?
她要不张嘴,最后不都便宜了苏禾母女俩?
当然了,苏禾本身也不差钱,但是她差钱呀!
一根香蕉吃完,窗户口围观的邻居们也来差不多了。
秦晴拍拍手,清了清嗓子:“吵完了吗?吵完了能不能继续讨论一下我的归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