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贺兰山(三)[捉虫]

老者诧异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惊异她的见识:“正是如此。”

孔苍术端起一盏茶,事不关己,他也懒得多嘴。静静饮啜了一口茶。

故事还在老者的口中继续着:“此事来得如此蹊跷,众人皆惊,但魔君毕竟护妻心切,当场把照妖镜摔掷在地。老宫主更是恼怒,但终究视凌霄魔君犹如亲子,只是骂了几句,并未发作。但一场宴席终究不欢而散。”

屋外风雨疾,滂沱雨点噼啪打在屋外的胡杨上,萧瑟秋风扯动窗牖,发出凄冷的吱呀声。

“宴后,老宫主当即派人锁拿那女子,但魔君一力维护,谁又敢真动手?”

“老宫主便站出来,疾言厉色骂道:人妖结合,何来的子嗣?妖类狡诈,心思叵测!此女不惜代价,隐瞒身份地接近你,所图必大!”

老东西对妖偏见真大!

“妖怎么了?比他们牢兰宫好多了。”雪茶义愤填膺,“牢兰宫果然没一个好人。”

众人:“……”

说谁呢?要不是这个丫头有人护着,就她这张嘴早死八百回了!

孔宫主手上动作顿了顿。觉得这个问题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的:“妖类怀胎,一般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上古妖族中有一门秘法,唤作种玉魔功。习练此法者得人真心后,便会似怀胎,待功成之日,便是夺人道种,掠其精血性命之时。”

雪茶冷笑:“心思龌龊的人果然看什么都龌龊。”

孔苍术:“……”算了,单纯的人看什么都单纯。

“那女子辩解,她用的并非是种玉魔功,而是另一种秘法。但她的声音太细微,谁也不曾真心去听。魔君也只是护着她苦苦地恳求,但老宫主愈发大动肝火,他怒斥。”

老者言语转疾,仿佛屋外的骤雨一般:“你若还认我这师尊,就一剑杀了她!”

电光划破苍穹,像是一柄雪亮的戈。

“轰隆隆——”雷霆拖曳着铮铮金铁声。寒光里,昔年老宫主冷酷的面孔仿佛至于面前。

“魔君扑通跪在门前,只是朝着老宫主叩头。老宫主已然怒极,连声道:好,好得很。举掌便要亲自动手。”

“魔君伏在老宫主脚下:弟子与她有盟约在先,此生不负。她若死,弟子绝不敢苟活于世。万望师尊垂怜。”

“磕头声声磕在老宫主心坎上。毕竟是开山大弟子,数百年的情谊,叫人如何割舍得下?老宫主软下心肠,允诺暂且不杀,却觉得他是被妖女迷惑了心窍,叫人赏了他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魔君受刑之时,老宫主命人将他们两个分开。照老宫主想来,日子久了,情分淡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那女子于是被仓皇拖走。以缚妖索封了脉门,禁法大咒锁了丹田,灭神针刺穿了琵琶骨。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镇仙塔底,日日受极阴、极阳地煞之火摧残。任有什么秘法也别想施展出了。”

“魔君受刑后,心心念念着妻子,又有哪个敢违背老宫主的意思告诉他?魔君无奈,只得去求了孔宫主——当年,凌霄魔君之下,便数孔宫主风头最劲了。”

雪茶轻“嘶——”,听见孔青的名字,她直觉不详。

孔苍术一见她这惊惧神情,哪能不知道她想什么。茶盏往桌上一放,漆黑的眸子打量过来,低低一哼:“好好听你的,别老是一惊一乍。”

“知道了知道了,我尽量。”雪茶满口答应,但显然态度敷衍。

“孔宫主与凌霄魔君关系其实有些微妙,其中内情外人也不甚知悉。传说是当年孔宫主初成元神时,好事者将两人列作牢兰双璧。魔君带人前去庆贺,却讲了个凡人附龙凤之翼,最终摔得粉身碎骨的笑话。”

这是讥讽孔青攀人骥尾,全沾了人家的光。这……要是不被孔青记恨,雪茶可以把名字倒过来写。

“魔君连忙打了个圆场,孔宫主当时倒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宴上,行酒令时按着规矩,借酒意信笔提下一诗。”老者嘿嘿一笑,“笔走龙蛇,一气呵成。诗成之时,天上风雷震动,众人正惊讶之际,孔宫主大笑携酒乘风而去。”

“众人去瞧,却见那字筋骨遒劲,力透纸背,一笔一划间,似隐含大道韵律。不觉跟着念诵出来。”

“华裾织翠青如葱,入门下马气如虹。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论道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这节显然盛赞凌霄魔君气度,下一节笔锋一转,谈及自己——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①

“登时风云变幻,天地间铮铮然一声杀伐龙吟。先前那讥笑孔宫主的人只见那墨‘龙’挣脱宣纸,冲他飞腾而来,龙威如海,声震九霄,顿时吓得那人面无人色——”

孔青居然这么狭促?雪茶听得几乎想笑了。

“他立时口吐鲜血,当场暴毙!”

雪茶:???

嘴角还没成型的笑意顿时止住了。

“其实那墨宝本是悟道机缘,奈何那人道行不够,强看之下,是生生被那笔墨之中杀伐道韵逼死。——正因如此,任谁也说不出孔宫主的不是。”

雪茶当即决定收回刚才说过的话,孔青还是那个阴狠毒辣睚眦必报的孔青。

“不提闲篇。打那儿以后,孔宫主同凌霄魔君交集便不多了。这回来求时,孔宫主早已身入道境,深受老宫主信重。也不知道魔君和孔宫主说了些什么,总之,孔宫主是告知了他夫人下落。”

“那日,也是如今日一般落着大雨。魔君欲要强闯镇仙塔,很快惊动了老宫主,师徒相见,却是别开生面的刀剑相向。以魔君那时的修为——其实已经足以与老宫主一争高下了。但一面是恩师,一面是妻子,魔君处处为难。”

“终于,狠了狠心,决心先救出妻子再与老宫主请罪。故此强御剑诀,虽自损八百,却也伤了老宫主,得以突入塔中。”

“外面风雨大作,入塔时,魔君见到的是一个委顿在地、奄奄一息的妻子。”

“她那一身白裙被泡在污浊里,被血泊浸染,红得发黑,整个人昏昏靠在墙角,浑然一朵淤泥里枯死的白荷。”

“而她脚边蜷着的,更叫魔君惊疑。那是团个焦黑的东西,那形状确乎只能称为东西,走进细细看了,简直是叫人肝胆欲裂,因为——”

“那是一个蜷缩的婴孩。”

“可是谁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以妖类之身产下了那个婴孩。但那个幼小的生命初临人世,没有得到半点期冀与爱护,迎接他的,只有焚身的烈火。”

“魔君沉默着弯下腰,颤抖地抱起妻子和新生的儿子,走出了镇仙塔。”

“他拔剑,与敬若神明的师尊生死相搏。”

而那天,牢兰宫的雨也如今日的一样大。

故事终了,满堂寂静,一时雨声大作。雨水顺着檐角落下来,织成一片晶莹的水帘,滴答,滴答。

只有孔苍术抬眸,朝着窗外瞧了一眼,似乎若有所思。

“后来呢?”雪茶问。

“后来的事,谁知道呢?”老者喝了口酒,摇头叹息,“反正十洲里,是再没人见过魔君了。”

忽听有人冷笑道:“若凌霄魔君尚在,哪里还有如今的孔宫主?!”

众人闻言,抬头望去,只见雨中有人行来,他一身蓝衣锦袍,步态从容,大雨淅沥,他一身却连半点水珠都没沾。他从远处来,本来只是一个遥远的影子,但是眨眼间,竟然就到了门前。

是个有些落拓的中年男子。

他缓步走进来,口中的故事全然另一个版本:“若非他指使那妖女,逼得老宫主与魔君反目,魔君陨落,老宫主重伤不愈,如今的牢兰宫轮得到他孔青做主么?”

嗯?今天是牢兰宫的瓜又多又甜?雪茶托腮,捻起桃干往嘴里送,准备听听孔青又干了些什么。

孔宫主八风不动,仿佛说的事情与自己全然不相干似的。

“如今那什么贺兰城的妖女,不也跟当初那个如出一辙,几十年了,眼光也还是当年那样子。面上打生打死,不过跟他演了一场大戏哄世人看,说不定私底下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呢!”

“呸。”骂孔青就骂孔青,跟她有什么关系?

雪茶简直气急败坏,吃个蜜饯还特么吃到自己头上来了:“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她和孔青能有什么关系?!

蓝衣男子哈哈大笑:“本座胡说八道?小姑娘,你怎么不问问身边坐着的那位,他不是最清楚么?”

被点名的黑衣青年淡然自若地放下茶盏,嘴角微勾,似笑如讽:“清楚什么?”

“陆某说得可对,孔青,孔宫主?”

一语落下,满座皆惊!

作者有话要说:①全诗改自李贺《高轩过》。

ps。不知道为什么,写这段的时候我脑补的竟然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明明孔青才是反派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