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五月,天气,一眨眼就热起来了。
初夏的早晨,光线通透,街道上的空气带着刚刚刈草的清新气味。
爱月海努力踩着自行车。
宽广街道的两边,是遮蔽过于灿烂的日光的行道树,种植的似乎是银杏。
叶片间投下的阳光落到她领口的浅紫蝴蝶结上,她大了一码的棕色校服外套有些往下滑,使得她操控车头的动作手忙脚乱。
穿过极长的大道和几个十字路口后,街道才终于热闹起来,街角有各式各样的潮流时髦店铺,人也变多了。
她叮叮咚咚作响的自行车一驶过来,就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啊,早上好,爱学姐!”
“月海,过会要不要坐在一起?”
将自行车骑进校门时,有好几个人与她打招呼,她用力按了两下车铃,作为回应。
进入校门后,她直奔车棚,车棚里已经停满了自行车。
爱月海喘了口气,从车前框里抓出面包,又快步往教学楼赶,粉色发尾在风中飘扬。
这个点走廊已经没有几个人了,今天是要举行校园例会的日子,校园演讲和最近发生的大事都要在早晨进行汇报。
爱月海赶到礼堂时,即将举办演讲的礼堂里面已经坐了许多人,迎面而来的空调冷风让她下意识一缩肩膀,又舒适地眯起眼睛。
高三生的位置,在最靠前的位置,想要到达自己的班级,得穿过几排人群。
爱月海看着一排又一排整整齐齐的后脑勺,在心中轻轻啧了一声。
她蹑手蹑脚靠近。
前排的女生看见她,无声指向自己身边的空位,爱月海心领神会,迅速靠近那里。
晨会还没有正式开始,坐在下排的学生们一直交头接耳,她的动作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有惊无险的落座。
爱月海正准备松口气,坐在最前排的年轻班主任忽然回过头,将手臂挂在后排的扶手上,歪头盯着她。
爱月海一秒直起了背,努力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
班主任棕色微卷碎发下的圆框眼镜下的目光,显而易见的,是正穿过人群,看着她的方向。
爱月海一脸无辜地望着老师。
几秒的对峙后,年轻地班主任收回视线,面带无奈的转过身去了。
“真吓人,我这也不算是迟到吧。”
老师转开目光后,爱月海立刻变了表情,一下垮下肩膀,懒懒散散背靠座椅,掏出挂满吊坠的粉色手机,放在膝盖上翻看收件箱,“……也才九点十五……”
“所以老师也没有批评你啊。”
她刚刚落座,身边的女孩就搂住她的胳膊,“不过,我看,老师的脾气这么好,即使迟到一点点,他也会装作没有看见的——”
“哎?算是吗?”
爱月海快速按着手机,头也不抬的随口附和。
班主任老师在学生中似乎很有人气的样子。
学校采取一学期重新分班一次的政策,但从升入高中开始,爱月海很凑巧的每学期都能分到这位老师的课程。
因此,她对这位班主任老师的了解,肯定也比这些这个学期才分到他的班上的同学要多一点。
平心而论,班主任人气高,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年轻,性格也很亲切。
干净清爽的条纹衬衫,配上艾褐色的发丝,他的圆框眼镜下的榛子色的眼睛,会让人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很温柔的人。
不过,就算这样,人气高到在学校里有后援会,还是有点离谱了吧?
理解不了也没有关系,只要随口附和两句就好了。
爱月海摆弄着手机,果不其然旁边的女生并没有非要继续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的意思,等到台上的麦克风发出熟悉的噪音后,她们就默地停下了交谈。
“刺啦——刺啦——”
教导主任拍打着麦克风,四面的广播都清晰的传出了声音。
身边的人都被这刺耳的声音刺激的眉头紧锁,只有爱月海一个人忽然坐直了身体。
今天除了要举办例行的演讲之外,还要为之前参加数学杯比赛获得奖项的学生颁奖。
校园演讲的环节一如既往的枯燥无味,因为对后面的环节怀有期待,而更加难熬。
学生发言,教导主任发言,老师发言……
总感觉等了有几个世纪那么长,终于等到了颁奖,带队老师发言完毕后,请获奖学生上台。
“……这次获得特等奖的是……”
爱月海不自觉地将身体前倾。
其他的得奖学生她一眼都没有看,她的目光,能看到的,此刻只剩下一个人。
那个被念到名字后,不慌不急走上台的少年。
礼堂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光线过于耀眼,他的五官几乎一片模糊。
爱月海却连他嘴角微微上扬时的弧度都能看到。
“这次获得特等奖,以及团队领导奖的,三年B班的一朔同学……”
她一下直起背,不自觉攥紧了裙摆。
“可真够厉害的,不愧是学生会长……”
“这是他今年拿到的第几个奖了啊?”
“有会长带队,拿奖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啊!”
从四周传来窃窃私语,身边的女生拉了拉爱月海的袖子,“我记得,他是你……”
“没错。”爱月海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般,对这种询问已经形成习惯,“我们一起长大的。”
她似乎感觉到台上少年的目光挪向她们的方向了,他正在看她。
爱月海转开视线,偏头看向身边的女生,双手撑住座椅,感觉耳根有点发烫。
她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压抑不住的语调上扬。
“我们是青梅竹马。”
这是她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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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夏季的傍晚,即使有风也带着燥热。
天空还和中午一样,爱月海把自行车从车棚骑出来,湛蓝的天空布满红色的霞光。
课程结束也不过四五点钟,从初中开始,爱月海就开始兼职。
除了放学后的几个小时,她还会在上课前,也就是早上七八点在便利店兼职。
居住地地方离学校太远,便利店就在学校附近,她甚至留了两套制服在店里,上学前可以直接在店里换。
便利店的老板很好说话,工作也算不上累,而且早上的兼职,工资普遍比平时要高一点。
也是因为早上的兼职,她今天才差点迟到。
从这个学期开始,她已经进入高三,这样平静而普通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多年。
这座城市并不能算得上是安全,但可怕的新闻,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她的生活两点一线,兼职,上学,每天按部就班。
除了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现在还生活在一起的青梅竹马这一点外,她和任何青春期女生都没有什么不同。
爱月海用力踩着单车,呼啸的风吹过她的脸颊,将她粉色的长发吹的往后一边倒。
好热……但就算放慢速度,炎热也不会减少,还不如一鼓作气,到了目的地就不会热了。
便利店的一大特色就是无论什么时候,冷气都很足,像不要钱。
爱月海分神想了这么一瞬,忽的发现自己差点已经骑过便利店,赶忙扭转车头,一脚撑住,停下了车。
店里的客人没有几个,同事锥纪正在前台结账,看到她,以一个微笑作为招呼。
拥有浅发色的锥纪算是个美男子,他笑了以后,爱月海听到后面的几个女生发出低低惊呼。
也是因为他这张脸,老板才留他到今天的吧?
说来也奇怪,这里的工作条件很好,却没有几个人能够长期做下去。
锥纪从去年开始在这里兼职,除了已经做了两年的她以外,他就是工作时间最长的“前辈”了。
“下午好。”锥纪趁着收银台没客人,和她搭话,“今天排班到几点?”
爱月海走入工作区,取下挂着的深绿色工作围裙,瞥了眼墙上的排班表,“六点。”
与平时的排班相比,有些早,她可以上到九点的。
但今天,是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的竹马参加比赛的日子,她当然希望能够早点回家。
“忙完了就早点回去吧,今天也没什么事情。”
锥纪点了点头,一向平和的脸上,似乎隐隐有些忧虑,“最近实在是太不安定了……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爱月海有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入了后台工作间。
想一想,她放学来超市的这段时间,正好是插播特别新闻的时间。
锥纪大概率是在店里一直开着的电视上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一直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电视现在还开着。吵闹的声音在店内回荡,不过现在播放的是毫无营养的广告。
她最近都没有留意新闻。
爱月海没放在心上,不过锥纪都这么说了,她预备快点做完所有工作,提早回家。
她走入后台,开始整理清点货物,登记成册后,又将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归纳好。
搬箱子,上货,拖地。
清点完最后一项货物后,爱月海抹了抹脸,直起腰,还没有到六点,她听到从前面传来的声音,锥纪在和人打招呼。
她走到前面,看见一个穿着薄外套的红发少年正笑嘻嘻地将手臂支撑在柜台上,大声打招呼,“前辈。”
是来接班的新人。
爱月海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接班的时间还没到。
“我特地提早一点到的~前辈就先回去吧?”
他的语调非常轻松,虽然有点轻佻,但不惹人讨厌。
新人是前段时间招来的,满打满算也才工作了半个月。
从外表上来看,他似乎和她差不多大,但爱月海从没听他提到过上学的事情,这人整天笑嘻嘻的,一副无忧无虑地样子。
爱月海对他没什么印象。
她一直觉得,无论多么熟悉,与人交往,所能了解的,只是一个人愿意透露的,很小的一面。
就连共事最久的锥纪,她也不了解。
没有想到不熟悉的人竟然会特地提早来替班,她不解地脚步都微微顿了一刹。
“最近不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女生都很害怕吧?”
新人意有所指的瞥了一眼电视,可惜下午的插播新闻已经结束了,现在播放的是广告。
“我记得前辈总是一个人?早点回去比较安全哦。”
他的语速很快,眼睛闪亮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爱月海整理背包的动作停了一瞬,头也不抬地开口纠正,“我不是一个人。”
“嗯?”
“我和我男朋友住在一起。”
自己的话脱口而出后,气氛似乎有一瞬凝滞的有些微妙。
她抬起脸,话锋一转,露出开朗的微笑,“不过,还是谢谢你啦。”
换下的围裙,被她重新挂在墙上。
她将双肩包背上,脚步轻巧如猫的穿过收银台,朝他摆摆手,“下次请你吃雪糕~”
便利店的玻璃门关上,将所有视线都隔绝到身后,她这才垮下肩膀,像漏气气球一样长长出了一口气。
六点的街道还和白日一样明亮,炙热的阳光把地面烤的快要冒烟。爱月海盯着自己松松垮垮的堆堆袜,以及棕色的制服鞋,指尖又探入口袋中,神经质地摩挲着手机的挂坠。
这种对话从一开口就让人感觉不妙,如果让对方察觉到自己有机可乘——说不定就会收到约会邀请。
爱月海之前就敏锐察觉到新人对自己有些过分热情。
她对竹马一心一意,对别的异性完全提不起兴趣。
拒绝别人不需要丝毫愧疚,可想到以后还要一起上班就有些烦……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对吧?
爱月海跨上自行车,一鼓作气将车踩得飞快。
风呼呼的吹动她的长发,编好的发辫随着节奏啪嗒啪嗒打在肩膀上,就连刘海都被风掀起,风将她的外套吹的鼓起。
最重要的是。
打工时间结束,马上就可以见到阿一了。
光是想到这一点,心情就不争气的雀跃起来,什么其他的事情都无法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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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B班的班长,优等生,天才,学生会长,做事周全冷静,非常可靠的人。
这是她从别人嘴里听到最多的对阿一的评价。
如果他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对她来说,这样的印象或许算是很深刻。
但阿一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一朔占据了爱月海人生中太多的重要名额,以至于其他人都无法进入她的生活。
家离打工的地方很远,她花费了一点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到家时,正好七点,天依旧是亮的,变成了朦朦胧胧的紫色。
爱月海把自行车停下,在家门口的大树下锁好。
房前的树住的地方过于偏僻,除了独栋的房子,这附近就只有一大片油菜花田,一眼望去视线格外广阔。
窗户内透出一点光亮,庭院内有一棵树,交错的枝叶,遮住了窗户内的景象。
爱月海从制服裙的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镜子。
她望向镜子,打量自己。
脸颊圆,下巴尖,虽然入夏了,却变白了些。粉紫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双股麻花辫被风吹乱了,发顶一缕不听话的发丝,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她将校服的褶皱整理平整,又转动脑袋,检查左右两侧,确认没有问题后才转而拉住门把。
还没进门,她就一叠声呼唤。
“阿一,我回来了,肚子好饿啊。”
意料之外的,没有任何回应。
入门处直通客厅的走廊静悄悄的,壁灯开着,微弱的光洒落在木质地板上,房间一片死寂。
爱月海又叫了两声,依旧没有回应。
客厅正中央的台式电视还开着,房间的窗帘拉的紧紧的,电视屏幕的光照亮一隅,幽暗的室内,只有电视的声音。
爱月海走向沙发,探头看了看,一个黑色的手提包在沙发旁的矮柜上,旁边空着的是她的位置。
看样子,人确实已经回来了,她把自己的书包紧紧挨着他的放下。
“阿一?阿一?”
爱月海心中疑惑,来不及想,就开始寻找。
客厅,没有,她的卧室,没有,书房,没有……
她打开壁橱的门,探头往内看,什么都没有,她连灯都没有开,壁橱内漆黑空荡,房间里回荡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
正当她准备将冰箱门都打开看看时,最靠里的房间毫无征兆的开了。
头上顶着毛巾的少年出现在门后。
房间内的微弱灯光透出来,他握着门把手,垂目望向她,还滴着水的黑发显得比平日更卷。
四目相对间,爱月海讪讪收回握住冰箱门的手。
“……”
少年沉默着,忽然微不可查叹了口气,他将目光转到一边,松开把手,给她空出一片空间,转身擦头发。
爱月海立刻凑到门边,眼巴巴盯着他。
房间内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极白的皮肤更加苍白,像是商店的人模。
“要说什么,说吧?”
“我刚叫了你半天……”
爱月海委屈的拉长声音,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开门后的距离太近,他用的薄荷沐浴露的气味铺面袭来,冷冽到有些刺激。
一朔终于又转眼看她。
他微卷的黑发垂在眼前,深红色的瞳孔静静望向她,他的眼睛又深又静,爱月海被盯得有点心跳加速,一朔忽然伸手,带着潮湿水雾的瘦削长指,轻容的从她的脸颊边一扫而过。
“抱歉,我以为你会晚一点回来,就先去洗澡了。”
“你的晚饭在厨房,去盛饭吧。”
说完,他把毛巾拿在手上,从爱月海的身边经过。
轻描淡写,一触即分。
爱月海眨了眨眼,他指尖的温度,像是蝴蝶翅膀轻轻扇过一般,是花粉又粘在脸颊上了?她的竹马有点洁癖,对细枝末节的事情有很强的操控欲。
不过……话说,刚才他是摸她的脸了吗……?
爱月海跺跺脚,有想把他叫住的冲动。
真是的,他就不能好好的摸摸她吗?捧着她的脸摸就更好了,或者亲亲她的脸颊。
“不管你在想什么……洗手。”
一朔走到厨房门边,为爱月海通过留了一人通过的空间,“洗完手才可以盛饭。”
“知道啦,阿一你真是啰嗦。”爱月海把水龙头的水放的哗哗响,快速洗完就冲到锅边。
掀开锅,是一份煮的咕嘟咕嘟冒泡的浓香咖喱炖牛肉,带着热气和浓郁的香气。
当下也不多说,收拾了碗筷就开始盛饭。
一对碗,超市促销的时候一块买的,爱月海没问一朔需不需要,直接将他的碗也盛满,反正他肯定还没吃,他一向都是等她回家才吃的,不管多晚。
“摆在哪里?”
“客厅吧。”
爱月海应了一声,她把晚饭摆好时,一朔也已经擦好头发,把毛巾送回浴室了。
电视本就是开着的,他们在茶几边的垫子上坐下,新闻开始播放的时候,爱月海正在和一朔聊天。
自从这个学期分到不同班级,白天能待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少了,他们往常都会在晚餐时,将白天发生的事情互相交流。
熟悉的前奏响起,爱月海猛然抬起头。
一听到新闻开始的声音,她就想起放学后打工,锥纪语焉不详的提起的事情,新闻应该会提到吧。
她端着碗,歪头看向屏幕。
搁在木质柜台上的电视,正播放着七点开始的夜间新闻,眼熟的主持人出现在屏幕中央,她的表情比平时要凝重许多。
“第四起案件……经过修复,已知最新受害人的年龄为十八岁,都采用同样的手法……警方目前仍没有提供有效消息……”
爱月海咬着筷子凝神听了一会。
原来是杀人案件,而且听起来之前已经有过几起,发生的时间都很近,凶手还没有找到。
因为之前一朔出去比赛,她的心思完全都在他身上,对这些事情一点都没有关注。
不过,这种事情,在他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天天都在发生,凶杀和暴力事件隔三差五就会上新闻,她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她从网络上了解到,外面的世界甚至更加混乱。
这些事情离他们这种普通人很遥远。
虽然生活在不安定的地方,爱月海却自认为自己的身心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不良的影响,反而健康阳光。她的生活一帆风顺,平静无波,从来没有遇上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除了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这点外,她和任何青春期女生都没什么区别。
当然,这也多亏了来自竹马的无微不至的保护,两个人的生活总是比一个人安全许多。
爱月海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一朔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他们从很早以前就一直在一起,未来也不可能分开。
不过,就算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情,自认为和自己无关,在电视上看到的杀人事件,到底令人难过。
被杀害的似乎都是年轻女性,最后一起案件发生的咖啡厅,她上个星期还去过呢。
案件发生的区域距离学校很近,过去她身边还没发生过这么严重的事件,但即使这样,爱月海也很难将这些新闻中被播报出来的事件,和自己日日经过的地方联系到一起。
她耐心将新闻播报听完,正想说话,转头一看,一朔也正在看电视。
他细碎的黑发落在眼前,电视的荧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一直没开口说话。
也是,看到这样的新闻,不管是谁,都会感觉心里不舒服吧。
爱月海把话吞了回去,在这之后一直没有什么交流,她埋头吃饭,吃完饭,一朔自然而然的接过她手中的碗筷,拿到厨房去洗。
爱月海打开书包,将作业拿出来,趴在茶几上写。
白天在学校已经写掉一部分,晚上只要把剩下的写完就行,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
才怪。
白天做完的前几道题倒是都很简单,剩下的最后几道数学题……啧,不说也罢。
她咬着笔头苦思冥想,和最后几题作斗争,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总有一个世纪那么长,题目解答毫无进展,一朔洗完都已经餐具回来,坐回了沙发上。
他撑着下巴看她做作业。
爱月海抬头,“你不用写吗?”
“已经做完了。”
“哦。”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对竹马感觉超级不爽。
爱月海又埋下头去,一朔看了她一会,重新坐回垫子上,从她的文具盒里熟稔地拿出顶端带绒球的粉色铅笔,在她怎么都看不懂的几何图形上划了一条辅助线。
“这样,从这里。”
铅笔浅浅的痕迹留在了图形上,线条比直尺划还直,一朔穿着墨蓝色睡衣的胳膊紧紧贴着她的手臂。
“把数值拆分开……”
他讲的简单明了,不紧不慢,就像这并不是一道难题,而是小学二年级的送分题。
“原来如此!”
片刻后,爱月海茅塞顿开,原本怎么都解不开的题目忽然变得容易。
看她自己开始写,一朔就停了下来,等到她写完,才拿出铅笔,将铅笔留下的辅助线痕迹给轻轻擦掉。
不久,爱月海将所有作业写完,将笔一扔,往沙发上一趴。
“啊——终于写完了!”
她安详地闭上眼睛。
一朔将她扔的乱七八糟的文具一样一样收好,又把她的作业和课本收回书包,把她的书包重新放回他的包旁边,将一切慢条斯理做完,他才重新坐回沙发上。
爱月海眯眼,端详一朔的侧脸。
他在家里也坐得这么笔直。
爱月海有一瞬间幻视他穿合体的西装校服的模样,两秒后才反应过来,他现在穿的是睡衣。
她是真的困了吧。
爱月海将头抵在沙发上,磨蹭了一会,干脆爬上沙发,将头枕在竹马的大腿上。
睡衣的布料柔软,隔着布料感受到他的体温,和总是萦绕在他周围的冷冰冰氛围不同,他的体温是温暖的,大腿肌肉富有弹性,又很柔软。
爱月海能感觉到一朔又在看她。
她打了个哈欠,将身体蜷缩起来,抱住膝盖。
一朔身上的薄荷沐浴露的味道,和体温,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电视的声音被他调小,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她的意识很快远去了。
模糊之间,感觉到一朔似乎在看书,他将书轻轻搁在她的脑袋上,书本的被面遮挡住了刺眼的灯光,书页被翻动时,发出薄脆树叶般的簌簌轻响,一下一下传来。
好可靠……最喜欢了……
再醒过来,睁开眼看见的是模模糊糊的天花板,她睡迷糊的脑袋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不用说是谁把她抱过来的。
爱月海掀起薄被,忍不住把脸皱成一团,“哎呀……”
棕色制服裙都被压出皱痕……她从打工的地方回来,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没关系,明天我会帮你洗的。”
一朔的声音传来。爱月海抬头,发现他端坐在床对面的书桌前。
他原本背朝着床,在她醒来后,就转动椅子,看向她。他的手中还拿着书。
台灯橘黄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爱月海无意间曾经听同班女生议论过,说一朔长了一张就像是天生就该带着眼镜的,一看就是优等生的脸。
这么看来,确实如此。
不论站姿还是坐姿,他总是端正的,又总是在看书,怎么看都和其他只会嘻嘻哈哈的男高中生不一样。
但除了气质外,细看五官,他也及其容易给人留下——“一定很聪明”的印象。
他的脸,很少年气的薄削,五官极为立体,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肉,轮廓分明,不会给人任何的柔软之感。
看到他的脸,第一印象只会是冷空气般的单薄。
戴眼镜可能还会好些,看起来会更好接近,可是偏偏他视力极佳。
爱月海的目光,很难从一朔身上移开。
他隐藏在又深又直的长睫下的深红瞳孔,他天生微微上扬的嘴唇下的一点小痣,拿着书的,笔直骨感的手指。
夜晚在家穿着睡衣的模样,和白天在学校里看到穿着合体的西装制服的氛围,完全不同。
看着看着,爱月海的目光停驻在他的袖口。
“阿一,你的袖子,是怎么了?”
她盯着他的袖口看,他的睡衣是深蓝色的,即使仔细看,也看不清楚。
一朔闻言,低头看了一眼。
“沾上水了,湿掉了。”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袖口,很快得出结论,“对了,你的洗澡水我已经放好了,要泡澡吗?”
“真的?太好了!”爱月海一下爬起来,刚冲出去两步,又忽然想起,疑惑的问:“你怎么知道我现在会醒?”
一朔的脸上浮现似有似无的微笑。
他将手机界面展示给她。
“已经九点了,就算你没醒,我也准备过会就叫你。”
“爱,你最近很累吗?睡的很沉。”
什么?已经九点了?
爱月海一时语塞,原以为是小憩,却一下子睡过去两个小时,她用手指卷住发尾,小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没有休息好吧?”
“是打工太累了吗?”
“……应该是吧。”
爱月海把视线转向一边。
她从初中开始打工,早就习惯了,怎么可能忽然就觉得累呢?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高中即将毕业,却多出一堆事情,各种比赛接踵而来。
前几天,一朔和学校组织的队伍一起去其他城市参加比赛,这几天他们都只用手机联系。
直到今天早上,她才在早会上重新见到自己的竹马,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
这几天,她总是做噩梦,醒来却又什么都不记得。
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压力感;努力去去想,却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惊慌,一直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萦绕在她的周围。
但一见到一朔,什么压力啊,不安啊,她转头就抛到脑后了……
所以不用说,她的毛病就是竹马摄入不足。
要是把这个理由告诉他,他一定会以为她又是在撒娇……她可不想被当成离不开人的幼稚鬼。
想到这里,爱月海选择立刻结束这个话题,她轻巧一转,快步溜向浴室,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一下。
“你先别走。”
好几天没见面,她还有好多想说的话呢,虽然每天都发出消息几百条,但还是有好多话要讲。
一朔望着她。
他的眼睛是深红色,像是红酒的颜色,清晰的倒映出她的影子。
见他点了头,她才放心转身离开。
浴室在他和她的房间中间的夹层小房间,他们两个使用起来也很方便,空间很小,一放热水,整个房间就水雾蒸腾,闷闷的热。
浴缸旁边已经放好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和睡衣。
水温太舒服了,差点又睡着了。
爱月海换上睡衣,推开房门时,一朔依旧还坐在书桌前,台灯下,他穿着黑色睡衣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
见她进来,他合上了手中的书。
“想聊什么?”他问。
爱月海坐在床沿上,刚刚坐下,就听见他的问题,原本闲适的表情猛然一滞,“说什么……来着?”
糟糕,泡澡太安逸,脑子里也空空的了。
刚才一肚子想说的话……但她的话可能是水溶性的,泡了一下所以全都融化了。
“想说什么来着……”她只能支支吾吾,手指下意识搓着衣摆,“嗯……”
早上吃了汉堡肉,中午吃了打折三明治,班主任三天找她谈话两次,最近水逆,早上还差点迟到……
沉默维持了两三秒。
糟糕,她有预感,如果再不来点话题中断这种奇异的气氛,她就要口不择言的说出什么蠢到她半夜睡不着的小学生话题了。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差点忘记了。”
一朔避开她可怜巴巴的粉色眼睛,若无其事的将视线偏向一边,“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走出房间。
爱月海猛然垮下肩膀。
她松了一口气,一下甩到拖鞋,钻到床上,扯过报备裹着身上,只露出眼睛,眼巴巴望着门。
一朔很快回来,他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片。
纸片还没递过来,她就伸长了脖子好奇的张望。
光线不算明亮,她拿到手上,才看清楚。
是一张对她来说金额不小的支票。
爱月海顿时明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存起来吗?”
“嗯。”
爱月海和一朔都是孤儿院出身,除了基本的社会福利,其他都要靠自己,他们的大半生活费,都是来自一朔的奖学金和比赛奖金。
他们是两个人一起生活,不能什么全都依靠着他,因此爱月海才开始在便利店打工,两个人一起努力,日子倒不算难过。
不过,这栋房子是“例外”。
和父母双亡而被送到福利院的她不同,还小的时候,爱月海曾经听说,一朔或许是某个极有权势的大家族的私生子。
他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在一朔小时候究竟发生过什么,爱月海也不清楚,总之最后,一朔被送到福利院。
他在福利院一直生活到初中,然后和她一起搬离了那里。
这么多年,一朔的家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在一朔离开福利院后,他们通过福利院,为他提供了这栋房子。
爱月海第一次见到这栋小房子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子是独栋的,虽位置偏僻,附近除了花田,什么都没有。
但——那可是一栋房子!还带一个小后院!
房间的空间都不大,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爱月海进门后左看右看,在房间里好奇的穿来穿去。
“阿一,这个房子真的给我们住吗?”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不敢相信。
一朔双手抱肘,站在门边,“这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不用顾虑,安心住。”
爱月海从他的语气里,敏锐的察觉他的心情。
这是一朔唯一一次在她面前提到他的家人。
爱月海只知道一朔对过去的家人毫无感情,除此以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没有问过,也不感兴趣。
只要知道一朔绝对不会离开她就行了。
她不像一朔那样,对什么事情都有强的可怕的掌控欲,她只要能和他一直生活在一起。
说起在一起……他们保持交往关系很久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清了,反正不是这两年的事情。
但说是交往,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没人当真的游戏而已。
大家不是都会玩这样的游戏吗?过家家扮演爸爸妈妈什么的。
爱月海在福利院里没有其他的朋友,天天跟一朔玩在一起。
她扮演妈妈,叫一朔来当爸爸,手巾折叠成的小熊扮演他们的孩子。
现在想想,或许只有她一个人玩的高兴……一朔完全是被她拉着来的,他表现的并不积极。
但也从来没有拒绝过。
以至于长大后,爱月海在看饭后播放的青春校园剧时,一时兴起感叹,“啊?这样就算是恋爱?那我和阿一该结婚才对吧……呐,阿一?”
“嗯。”
一朔一边将牛肉粒往嘴里送,一边漫不尽心的回答,“对啊。”
?!
什么,原来她和阿一真的是以后会结婚的关系?
仿佛闪电划过大脑,爱月海一时震惊到怔住,但转头一想,没错啊——
她最喜欢阿一,也离不开阿一,未来要结婚的话,新郎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那这么说……他们其实应该算是早就已经在交往?
从那以后,爱月海试着以一朔的青梅竹马兼交往中女友来自居。
之前就说过,一朔几乎从来不拒绝她。他也没有对这段关系发表过任何反对意见。
就这样到了现在……说实话,爱月海还是觉得这像是过家家的游戏。
他们到底算是青梅竹马还是恋人?什么称谓都没区别。
总归是完全分不开的关系。
他们绝对绝对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