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烈阳炙烤大地。
青草蔫蔫的垂着,树叶也打了卷。蝉鸣似乎同样受不住这般酷暑,声嘶力竭。
一辆马车赶在黄土路上,留下长长的车辙。
马车内,荆如蕴靠在角落里。她双手拢着膝上的药包,正阖着眼小憩。
对面坐着位年长些的医女。她目光落在荆如蕴脸上片刻,便掀开帘子扒住车辕。
“婉娘,我早先便同你讲过,这样很危险。”驾车的侍卫道。
“知道了知道了,”医女嗔怪,“我摔不到的。”
“你小心些,当心脚下。”侍卫无奈妥协。
侍卫握着缰绳,侧身挪出位置。婉娘抬腿跨过去,便挤着坐在了他旁边。
“里边那位已经睡着了,我总算能出来找你。”
荆如蕴闻言睁开眼,复又把眼睛闭上。
她其实并不困乏。但自从与这位婉娘同乘一舆,她便发觉,对方三番五次向窗外看,心思完全不在车内。
荆如蕴干脆假寐,顺便也让对方自在些。
不过对方自在了,她却自在不起来。
原因无他:
“楚哥哥,我今日是没有差事的,就为了多陪陪你才过来。”
“可你方才说要去送药?”
“那是哄你的,怕你不同意我跟过来嘛。”
“好你个婉娘,竟学会唬人了。”
“楚哥哥莫要生气,婉娘只是想要多陪陪你嘛。”
“我不气,我心疼还来不及。日头如此晒人,你肌肤这般娇嫩,还跟着我出来受什么累。”
“和楚哥哥在一起,再累的事情也不累。”
这对小情侣起先只讲情话,随后便开始卿卿我我。
他们大概以为荆如蕴睡熟了,或者是情到深处忘记了车内还有人在,情状愈发狎昵。
车外的动静毫不避讳,即便隔着垂帘,也让人完全无法忽视。
荆如蕴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
她倒情愿自己当真睡着了。
“说起受累,楚哥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婉娘问。
此时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盛的时刻,即便在热风中走几步都会难受,更别提赶着马车翻山路了。这样的苦差事,按理讲轮不到她的小情郎去做。
“婉娘果然冰雪聪明,这都被你给瞧出来了。”
“少油嘴滑舌,还不如实招来?”
“昨日傍晚,王管事收人贿赂,被我给撞见了。”
“他脸上挂不住,便言语间奚落了我几句。我当时喝了酒,便同他理论,结果今日他寻了由头,把最破最累的差事安排给我做。”
“你便是太冲动。人在屋檐下,低头又何妨?忍一时便过去了。”
“可他说婉娘你的坏话,这叫我怎么能忍得了。”
“楚哥哥……”婉娘娇羞的笑了好一会。
侍卫也有些窘迫,便转移话题:“给京郊大营送药,同样是份苦差。车内那位大概也同样得罪了什么人。”
“怎么说?”
“方老将军病得很重,如今连床都下不去,军营中人心惶惶。方小将军大概心气郁结,行事愈发暴戾。军医开的方子若是不起效,便叫人军法伺候。可他爹病的如此重,什么灵丹妙药能那么快见效?”
“太医院派去的人,十个里有九个被他揍得遍体鳞伤,剩余的那个甚至被打折了腿。现在都没有太医愿意去那边瞧病,只是开了方子抓了药,让人给送过去。”
“你觉得这送药的人,能落得着什么好?” 侍卫啧啧两声,“那医女瞧着就是个纤纤弱质的,一军杖下去恐怕就要丢掉半条命。”
“你不认得她是谁?”婉娘问。
“认得婉娘就够了,又如何要认得旁人。”
婉娘娇笑几声,同他解释道:“那位是荆家小姐。”
“荆家?最近犯了大案的那个荆家?”
“正是。昨日的枝头凤凰,今日便成了路旁淤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一朝一夕落到这般凄凉境地,实则可叹可悲。”
“坐上马车没多久便累得睡过去,一看就是娇养惯了的。她怕是也干不好这医女的差事。”
“若要再糟些,在大营里出点什么岔子,恐怕得有去无回。”
荆如蕴放在药包上的手指,微微捏紧了些。
她只知道自己要往京郊大营送药,却不知情况这般险恶。
她才回长安不久,对这里的风土人物都不甚熟悉。荆如蕴对外界的所有了解,多半来自于他人的听闻。
方才婉娘二人所描述的情况,细节都十分清晰,听起来不似作伪。
荆如蕴皱起了眉。
她曾经与方小将军有过一面之缘。那位年纪未及弱冠,便习得一身好武艺,继承了方家的将门风范。瞧着是个悍勇的,却不知竟这般暴戾。
“这位荆小姐也有些背运。”车外,婉娘的八卦还在继续,“不知她是否后悔回到长安。”
“什么意思?”
“那位虽然姓荆,自小却并没有养在京城。如今被接回长安,好日子没过上几天,这荆家便倒了。”
“有福之人,无命可享。”
“时也,运也,命也。”
对于窗外的议论,荆如蕴并没有放在心上。
类似的言谈,今日里说数百遍有些夸张,但她也已经听过了不下数十遍。
枝头凤凰一朝落水,成为了长安城里好一阵的谈资。他人的言论或有意,或无意,或讽刺,或夸张,荆如蕴都听惯了。
没有闲心在乎这些琐事,她思索起京郊大营的情况来。
荆如蕴看向手中的药包。
外层的桑皮纸叠得齐整,被细麻绳线捆扎起来,系了个结实的结。荆如蕴扯住麻绳一端,解开绳结。
她从内层抽出一张巴掌大小的纸。
将对折成条的纸展开,上面正是药方:
黄芪、党参、白术、当归、升麻、陈皮……荆如蕴迅速扫过十味药,认出这是补中益气汤。
此方如其名补中益气,有升阳举陷之效。
荆如蕴并不清楚方老将军的病情,只得从这药方中推知一二。
由此可见,方老将军恐饮食劳倦,加之营气为时令所伤,清阳下陷。但就不知是脾虚气陷,还是气虚发热了。
马车忽然减速。
轧轧声响中,黄土路上溅起一片扬尘。
“婉娘小心!”
窗外的动静不小。婉娘一阵惊呼,情郎将她护在怀里。
“你们是什么人!”
“有刺客!
荆如蕴正琢磨着药方和病情,一时间毫无防备的跌向前,额头磕在窗沿上。
她顾不得疼痛,迅速护住怀里的药包。
这是太医院给方老将军送去的药,如若有了任何闪失,她一个使唤医女可承担不起后果。
荆家落败的短短数日里,荆如蕴早就被迫且迅速的,适应了自己的身份。
使唤医女与医女二字没有半分关系,不过是在太医院当值,才有了这样的名头。作为太医院的最底层,与奴婢无甚区别,任人差遣。
这包药若是丢了散了,她不死也得脱层皮。
荆如蕴将药方放回原位,还没来得及把桑皮纸捆好,就听见车外传来兵刃相击之声。
那侍卫显然想要反抗,但很快一声闷哼,刀剑落了地。
婉娘想要惊呼,尖叫声才发出一半,便被人堵了嘴,呜呜的挣扎不得。
荆如蕴将药包塞进怀里,深吸一口气。
她坐在车内,浑身紧绷,警惕的盯着垂帘。
荆如蕴清楚,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窗棂处传来两声轻叩,听上去像是用剑柄敲门一般。
荆如蕴猜测,外面的人在示意自己出来。
这刺客还挺有礼貌。
如果自己出去,恐怕会落得和婉娘同样的下场。但如果不出去,后果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就在这犹豫的片刻,荆如蕴感到一阵劲风袭来。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不等她反应。
荆如蕴眼睁睁的看着,裂隙从车辕处延伸开,整辆马车被劈成了左右两段。
她无比庆幸坐在了角落里,否则现在自己也成了两半。
她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脑子抽了筋,才会觉得这位刺客有礼貌。
碎裂的马车失去了支撑,朝着一侧倒去。
荆如蕴扒着车沿站起来,险些被砸到。车顶的木椽断成几截,她避开坍落的碎片,双脚落了地。
荆如蕴终于见到了刺客。
这人很高,一袭黑衣劲装,虽然站在黄土路上,但衣角没沾染任何尘灰。
刺客戴了张银色面具,声音也如同镀了银般冰冷。
“药。”
他言简意赅的说。
刺客向前凑近,面具后的那双眼,凌厉而不可逼视。
荆如蕴不自觉向后退了半步。
她退,刺客便进。
直到后背抵上残存的车辕,荆如蕴无路可退。
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粘稠的东西。荆如蕴低头,发现是深红色的鲜血。
鲜血尚未凝固,从颜色看是十分新鲜。她顺着蜿蜒的血迹向源头看过去,发现了身首异处的驾车侍卫。
竟是一剑封喉。
荆如蕴回想起自己在车内时,听见的那声闷哼。
原来那不是受伤,而是直接毙命。
附近并没有见到婉娘的身影,不知她又遭遇了些什么。
就目前的情况看,恐怕是凶多吉少。
荆如蕴切实感到了恐惧。
习医多年的她,见惯了血腥和尸身。吓到她的不是侍卫的惨烈死状,而是刺客的态度、和对人命的漠视。
刺客倾身凑近,压迫感便如排山倒海般倾覆来。
他俯视着荆如蕴,目光中没什么温度:“药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