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火赏来前,公主府依旧吃着冷食。
浮云卿啃着枣锢,眼巴巴地望着榉木窗子外。
“新火怎么还没到呀。”
浮云卿掰开一块枣锢,蘸到酸酱碟里,旋一圈。枣锢吃多,噎得慌,配着浓稠的麦粥,吃几口肚就涨了。
第一日这样吃,新鲜劲还在,并不觉着难捱。连着吃了三日,早腻得透透的。
“公主,您再熬会儿,快到了。”
侧犯安慰道。见浮云卿的筷著举在半空未落,侧犯把筷托摆得近了些。
只见浮云卿依旧望着窗外出神,倏尔站起身来,走到阁楼前。
敬亭颐与卓旸也放下筷,站在她左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有团模糊的螺青影,慢慢挪近。
挪动的身影不甚清晰,但他手里捧着的,那盏被翠鸟金丝罩环着的桕烛,分外清楚。
“新火来喽!”
苍巴高呼作揖,把那盏桕烛,稳稳地递到浮云卿手里。
浮云卿朝侧犯递了个眼色,侧犯便挪步上前,把一袋金瓜子送到苍巴怀里。
“这些小东西,还请中贵人笑纳。”
苍巴不迭答应,说哪里,哪里,一面把香袋往袖里放。
“嗳,公主您把桕烛放到桌上罢。毕竟是火,还是很危险的。”
浮云卿乐得过头,满心想着日后的美味珍馐,被苍巴一点,忙转身把桕烛放到桌上。轻轻摘掉灯罩,跃动的火苗蓦然窜了出来。
一桌冷粥冷菜,像极了一滩发臭发绿的死水。火苗好似把膳食也照暖了,照香了,照清了一条食河。
忽地想到什么,苍巴又开口:“今年官家给咱们公主府多送来两根烛,是特意给两位夫子的。”
说着一侧身,便见禅婆子两手各持着烛火盏迤逦而来。
苍巴解释道:“方才小底跟着婆子进府,走到半路,有两盏灯烛的外罩忽然漏了风,火苗差点熄灭。婆子给我指了珍馐阁的路,自个儿去仓库踅摸新的灯罩,这才来晚了些。”
话音刚落,禅婆子便把两盏杂烛都推到了两位夫子手里。
借此时机,苍巴搭腔道:“两位夫子,还不快谢过官家隆恩。”
那厢卓旸还在想着这小黄门的背景时,敬亭颐已经游刃有余地行了礼,说了一套捧哏话。
三言两语间,便把人给送了回去。
禅婆子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汉,让人把小厨房的冷食倒在桶里,喂给巷外的鸡犬,把瓮里的冷水倒出来浇花。珍馐阁里的这桌冷食,也给扫得干净。
“公主,火禁结束了。您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立马去做。”禅婆子想着麦婆子嘱咐她的话,竭尽力气软了话声。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般肉麻的话。
叵奈浮云卿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自然没察觉出她的语气变化之大。
浮云卿盯着敬亭颐手里的蜡烛,总觉得这烛火跟给自己的不一样。
自己手里是看惯了的桕烛焰火,可敬亭颐那盏烛火,是她从未见过的。
“敬先生,我能看看你的烛盏么?”
“当然。”
敬亭颐贴心地在盏外裹了层绸锦,递给浮云卿。
两人相处,卓旸便显得十分多余。他初来乍到,自然不啻敬亭颐对府里熟悉。于是倚着廊柱,问禅婆子:“您方才对这位小黄门郎的态度很是不同。他是有什么来历么?”
禅婆子不欲多说,顶着卓旸求知若渴的目光,随口糊弄道:“禁中的事,夫子莫要打听了。”
卓旸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方才瞥见,这小黄门腰间别着一块墨鱼玉佩。上次官家将我俩宣入禁中,内侍大监在旁伺候。当时这块玉佩是内侍大监佩戴着的。这小黄门,应该是大监身边的人罢。”
禅婆子看他作思虑状,本想说不是,结果被他抢话道:“我再猜猜,方才那位,应是大监的干儿子,苍巴。先前我也跟在官家身边,听官家提过这么一嘴,便记下了。”
禅婆子不曾想到,看似是莽夫的卓旸,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先生聪明,什么事都记得清楚。您与我同是禁中出来的人,应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自然。”
言讫,骤然与禅婆子一同回望。
越过垂落下来的细箴竹帘,放眼眄视,浮云卿与敬亭颐攀谈甚欢。
敬亭颐把浮云卿哄得开心,两道身姿,有意无意的,离得愈来愈近。
禅婆子抄着手,卓旸欹着柱,两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
浮云卿好似对敬亭颐的一切事都感到好奇。
好奇他的过往,好奇他的作息,好奇他闲暇时的娱乐。
“敬先生,明日你与卓先生一同陪我去永昌陵扫墓罢。”
浮云卿抬眸,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起,话语虔诚肯定。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应,他在等着浮云卿解释缘由。
“往年清明,皇子皇女都会到永昌陵扫墓。兄姊们都各成家室,带着家眷前去,独我只身一人。今年不同嚜,府里来了新人。我想叫你俩去撑撑场子,省得到时兄姊们又拿婚姻之事揶揄我。”
敬亭颐说是么,含笑问:“他们都是怎么揶揄公主的?”
浮云卿并未多想,顺着话头回着:“噢,这事么,无非就是催我找个中意的驸马都尉,快些成婚。宗室里,数我最小。先前还不觉着,及笄建府后,这家催,那家也催。”
似乎女子生来就为着寻郎子一事。幼时订下娃娃亲,或是及笄后榜下捉婿,总得把自个儿嫁出去。不想嫁,不愿嫁,便惹得满身流言蜚语。
浮云卿想及施素妆与荣缓缓,仨人皆未成婚,皆受着催婚的罪。
不同的是,施素妆与荣缓缓都被指过婚,而官家虽是催,却把选择郎子的事,更多的交给浮云卿自己来办。
敬亭颐看她捧着烛盏,一脸认真,忽地就生发出恻隐之心。
推敲一番词句后,小心试探道:“那公主,可有中意的?”
“什么?”浮云卿闻言,无意间攥紧手里的烛盏,指腹扣着那层绸锦,静静摩挲。未几,登时反应过来,敬亭颐是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驸马。
她把头仰得更高,看见敬亭颐流畅的下颌,面容阒然。
她望得仔细,难得从那双素来沉寂温吞的眸里,品出几分暴雨将至的波澜。
浮云卿迂回道:“不如敬先生先回我,愿意同我一道扫墓么?”
她叙述事情时,话语捎带上了卓旸,给自己的私心打一层掩饰。可她审慎询问时,只问敬亭颐一人。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此刻昭然若揭。她把自己空荡寂寥的心抛出来,耐心等着被阗满。
敬亭颐倏觉口干舌燥。恍如有一架戽斗在舀干他喉管里的水,就连吞咽都显得艰难。
晦涩的话汇成风,偏生要往他心头里钻,涨到阗噎,才堪堪止住。
甫一颔首,便看见浮云卿眉眼弯了起来。
“我有中意的。”她笑得肆意张扬,忽而话头一转,“但现下不能说,我得再观摩观摩。”
敬亭颐眸里一闪而过的惊诧落寞,被浮云卿看在眼里。
“那也好。”
浮云卿“哎唷”一声,“这烛盏真热,烫手。”
“给我罢。”
言讫,敬亭颐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浮云卿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浮云卿没放手。
“敬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敬亭颐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浮云卿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敬亭颐的掌心拢着浮云卿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浮云卿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敬亭颐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浮云卿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敬亭颐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浮云卿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浮云卿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敬亭颐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敬亭颐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浮云卿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杂烛不似常烛,不会灼伤皮肤,留下可怖的水泡。更多时候,是特定场合的调.情物。
一瞬痛感,剩下全被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淹没。
烛火葳蕤,是将熄的惨淡模样。
敬亭颐端起烛盏,一滴接一滴地,滴在手腕灼痕处。
有时,两人做的事情,换成一人来做,便是近乎病态的自虐。
红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只有重复不断地碾磨,灼痕才会刻得更深,才能撑得更久。
撑到套出浮云卿嘴里的“中意人”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小浮云:敬先生,原来你喜欢这样式儿的嘛……
夫子:公主喜欢,我便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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