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驳斥

偷摸瞧瞧人家,浮云卿发觉他眸底神色愈发浓厚,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耳垂和脸颊要烧了起来。

敬先生没有叫停,那应该是,默许了罢。

这般大胆的想法冒出头后,浮云卿立马吓得回神。见敬亭颐搵帕的动作稍稍收敛,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逃出那个氤氲气氛。

方才那幕,外面的禅婆子与几位小女使都看得清清楚楚。

先生是好心,逾矩的动作可都是公主自个儿做的,能说什么。

浮云卿心大,方才还觉着些许难堪,这会儿又坐到桌边对着美食垂涎三尺。

禅婆子臊眉耷眼地站在浮云卿身旁伺候,瞧小公主这没半个心眼的良善样子,不禁开口道:“瞧麦婆子这病恹恹的气馁样,估摸还要在床上多躺些时日。”

浮云卿嗒然应和:“差点把麦婆子的事忘了。饭后我去瞧瞧她,这病来得贸然,心里总觉着兀突突的。”

府里大小杂事,敬亭颐是搭不上腔的。索性沉默地站在浮云卿身后,等待她开口吩咐。

这厢禅婆子得了空,喋喋不休。今早浮云卿走后,她往杂房里踅摸一圈,杌子竟都瘸了条腿。偌大的公主府,竟掇不出一条好杌子,传出去真真是令人笑掉大牙。

当真这般凑巧?

想及这疑惑处,禅婆子悄摸睃眼神色淡然的敬亭颐。

公主不看他,他便收起了笑,眸底深意翻滚,怎的看都不像一个好人。

定是他暗中动的手脚。

禅婆子眉梢一挑,见浮云卿放下筷著,忙殷勤道:“公主,您不觉着今日……”

“你说今日嚜……”浮云卿敛眸,轻声道:“今早时候紧,我确实有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本是想拉上敬亭颐一道朝禅婆子说清这事,叵奈刚往后觑他一眼,小厮便匆忙闯来,说有急事要报。

小厮虾腰奉上一信笺,“小底问公主殿下安,这里有一封虢州加急递来的信,说是要给夫子。”

给人家的信,浮云卿也不便经手。再往后觑一眼,示意敬亭颐接信。

“臣先告退。”

也好,方便她与禅婆子说事。

浮云卿掐着点,待敬亭颐走远后,才交代道:“以后敬先生协助婆子你一同料理府中事务。麦婆子身子养好后,我便叫她跟在身边伺候,就做我屋里的贴身婆子罢。她年龄大了,一些走动的活儿就交由旁的去干。”

禅婆子反驳说行不通,“敬先生是禁中派来教书的,就……就算公主有意愿,那可曾问过禁中的意思?”

“禁中的意思?婆子是想说我姐姐的意思罢!”

禅婆子的话深深戳到浮云卿的痛处,当即拍桌而起,大声驳斥:“婆子自打来府,哪一次违背你心意的事情,不是用姐姐来压我,逼我屈服的!说是不放心我过日子,不啻说是来监视我的,把我当诏狱里的犯人看着,这不能做,那不能做!”

原本交接事务不算大事,可浮云卿来的路上又听中贵人来报,母妃又给她送来一批仆从,监视的方面更广,这才按捺不住心里的火,一把烧上天。

退鱼金断与侧犯尾犯见阁楼里有喧嚣声,赶忙掀帘冲进来,瞧见公主拍案而起,这才知晓事情有多么严重。

禅婆子心里觉着委屈,嗳了一声,却不卑不亢地福身行礼,“奴家不懂绕肠子,便快口直言了。奴家觉着,一个外男,来公主府两日,便成了半个宅老。一则传出去有污公主名声,二则,奴家认为公主有失身份,待人不能一视同仁。若叫外男当差,便更证实了奴家的想法。”

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婆子,万不敢说主家作风不正。何况主家还是皇家子女,更是惹不得。可禅婆子原是李贤妃的心腹,李贤妃是何人?是浮云卿的生母,是她最怕的阎罗王。禅婆子的话是贤妃的旨意,分量自然足。

话音一落,浮云卿霎时瞪大了眼。

眨眼间,她恍惚看见,禅婆子的面容变成了她的母妃,斥责她丢皇家的脸,丢国朝的脸。

浮云卿难以置信地指着自个儿,“我不能一视同仁……我有失身份……”

眼睛眨巴眨巴,两行清泪淌到下颌边。

公主一哭,阁楼众人慌得如热锅蚂蚁。就连发誓要让公主重做决定的禅婆子也慌了神,被退鱼金断拥簇着挤出阁楼去。

侧犯知道浮云卿是想及过往伤心事,搵着帕子轻轻给她擦掉泪珠。尾犯会安慰人,这时候拍着浮云卿的背给她顺气,叵奈越哄人哭得越凶。

这会儿罪魁祸首禅婆子被轰了出去,她不在场,自然没人再挑起争端。

“难道是今日入宫,贤妃娘子又给公主使了坏眼色?”侧犯猜道。

浮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囔囔鼻道:“幸有敬先生那张纸条相助,我才勉强对上姐姐问的话。要是同往常一样结结巴巴,一问三不知,她又得指着我的脑袋破口大骂。”

说着,脑里便浮现那般场景。

贤妃拿着戒尺,狠狠打在她手心,打一下,骂一声。

“不争气的混账,能不能睁眼瞧瞧圣人和淑妃的孩子,人家一点就通,你是点破脑袋也死不透气!”

“你是官家的孩子,是尊贵的公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背个书都背不会,还有什么脸面待在皇家,莫不愧对列祖列宗?”

“哭,哭,就知道哭!把你贪玩的劲头用到读书上面,不早满腹经纶了?”

……

盛夏待在闷热的屋里写字,寒冬跑到殿外捧书苦读。脸皴手裂,只得勉强记下几个字,背完几句诗。

她始终不明白,为甚贤妃明知她不是读书的料子,仍旧逼着她去学。

她恨严苛得变态的母亲,偏偏惧她惧到骨子里。

不过到底是个孩子。方才还委屈得不行,这会儿想及贤妃像乡野悍妇一般的气急模样,竟破涕而笑,叫两位女使瞧得一愣一愣。

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想想自个儿真是大题小做,可对禅婆子的忌惮是埂在心头许久的,她确实不喜欢这个小“姐姐”。

“我跟她置什么气。她虽是时刻都在的眼线探子,可却从未做过半件对府不利的事,这倒也算是一番忠心罢。”浮云卿接过尾犯递来的帕子,复而坐到圆凳上,静静思考。

难怪仆从都说,小公主还是乳臭未干的奶娃娃。从小到大,除了身高与面容展开成长,心眼是半个没多。

她想事情,往往是只能想到表面的一层。幼时被贤妃压榨得久,故而及笄办府后,想尽情撒开欢,只挑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偏偏气运好,迄今遇见的都是好人好事,如此翻来覆去,最终应了民间那句:“六公主善良。”

善良,温良。至纯至真,是真性情人。

瞧她这刻作思虑状,两位女使都清楚,这是风波过去的前兆。

“再有三日便是寒食。明日起,便是三日休沐。还有好多事要忙呢。禅婆子尽心尽力,我却非要在这要紧关头找出个事茬,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浮云卿满心愧疚,趴进尾犯的怀里,真真是个小可怜样。

尾犯失笑,“哪有的事。禅婆子也把公主当自家小孩呢。这会儿约莫也后悔得不行,在屋里来回踱步,一面嘀咕‘哎唷,我真是个大混账’。”

尾犯添油加醋地描述禅婆子懊恼的场面,她知道诙谐的话能把浮云卿逗笑。这么多年陪着一起长大,安慰得十分熟稔,像亲姊妹一般。

然有比她们更像浮云卿亲姊妹的人。

“方才施小娘子派小厮递口信,说想在寒食前同荣小娘子一道,邀公主出去聚聚。”

“是素妆阿姊和缓缓妹妹?”浮云卿眸子一亮,“哎唷可别提了。要不是《离骚》把我困在家,早跟她们出去撒欢了。上次我仨相约还是正月,后来不是我忙就是她们忙,总是聚不成。这口信来的可真是时候,不消说,定是老地方相聚。”

枢密使施昌达二女施素妆与殿前都指挥使荣域小女荣缓缓,同浮云卿是打小一起玩耍的闺中密友。

用官家的话说,三人成一帮。

仨人性格迥异,偏偏关系要好,跟亲生姊妹一般。叵奈正是因为太过要好,有时会被心眼黑的找上事。一来二去,仨人在京中贵女中,算是出了名。

皇家与世家到底是两个阶层,可因浮云卿的介入,世家跟皇家关系更为密切,因而除却万事反对的李贤妃,皇家对这事并不多做干涉。

说去那便去。这晚浮云卿分别给施、荣两家递了信,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正是矾楼三层东头左起第三个包厢。

巳时,仨人坐着闲聊些八卦,吃顿午饭,午后或游湖或去春香院按摩,晚间逛街,尽兴而归。

光是想想,心情都愉快得紧。

那方敬亭颐处理完账房的事后,方不紧不慢地拆开信。

他只知道一个待在虢州的人,正是卓旸。

“后日上晌归,一切如常。”

纸张寥寥几字,字洇着墨,像是忙里偷闲,赶紧赶慢写出来的。

敬亭颐拈起信纸看了片刻,忽地投入葳蕤星火。桕烛焰吞噬着笔龙走蛇的字,直至化为一滩黑沫子,被搓进簸箕里。

夜格外浓稠,似研不开的墨,摊开布满苍穹。

敬亭颐的屋黑得几欲要同夜空黏糊在一起。屋里只亮着一盏灯,一支蜡,那点微弱的光快要被黑夜吞噬殆尽。

端坐在桌边的影子投在墙面上,影子掂起笔杆,在纸上一番行云流水。偶尔有轻微的晃动,那是手握拳在忍着咳意。

“好像……加重了些。”

敬亭颐睃着腾腾冒热气的药汤,喉有痒意,可他却半点不想饮下,总觉着是徒劳无功。

案桌上的账簿堆成一摞摞山。公主把账房里的事交给他,原想这么干净的府邸不会在钱上出事,不曾想这两年钱与簿子都对不上。

不消说,公主府出了吃里扒外的混账。

正对账簿时,紧闭的门扉被“笃笃”叩响。

“敬先生,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道怯嫩的声音传来。

下一刻,门扉便朝里打开。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作者没话说,遂发红包=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