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望去,见一白面书生,穿了件绿油油的长衫,戴了顶翠生生的儒巾,手执书卷,面色震怒,仿佛与小鹤两人有生死之仇。
小鹤下意识辩解:“不要冤枉人,我们是良善人家,自小积德行善,连飞蛾蝼蚁也有爱惜之心,决计不会烤你的儿子来吃。”
那书生闻言,更是怒气冲天:“当面逮着,还跟我扯谎!”
指着烤架上的嫩笋一一说道:“这一个,不是我大儿子?这一个,不是我小儿子?还有这根长的,是我最爱的孙孙,这根短的,是我才出世的曾孙!”
小鹤目瞪口呆:“不就是些笋子么,怎么就是你儿子,孙子,曾孙了?”
羊生见得多,立时反应过来,扯一扯小鹤,低声说:“不好了,恐怕他是林子里积年老竹成精,这些笋子都与他沾亲带故,我们烤了他儿孙,闹出命案来了!”
原来白面书生确是根竹精,成精时给自家起了个名儿,叫什么碧虚郎,又不知哪里听说“竹乃花中四君,岁寒三友”,于是自以为刚直不阿有气节,很具备了些读书人的风骨,就寻了些诗书来读,充作文化人模样。
小鹤听了,一半觉着亏心,觉得自家害了笋命,该要伏法,另一半又觉着委屈,认为自己也很无辜。
她问那竹子精:“不要凶神恶煞,吓唬小孩。你说我烤了你的儿孙,我倒有些话要问你——那些笋子可都成精了?如它成精了,挖它烤它时怎么不出声?如没成精,那也不过寻常竹笋,不算害了它性命。”
碧虚郎心中一虚:这小娃娃怎么鬼精鬼精?
他脸上装着愤怒,斥骂道:“没成精就不是我儿孙了?没成精就不算性命了?说什么良善人家,积德行善,我看是歹毒门户,行凶作恶!”
一把揪住小鹤,定要她偿命。
羊生见小鹤落入苦主手中,忙上前解救,口里喊着:“莫要动我师妹!”
他自小修行,力气颇大,一掌将竹精推倒,把小鹤救下来藏到身后,自己壮着胆子站在前头。
碧虚郎被他一推,跌了个屁股墩,又不巧地上有个笋尖,把他那处戳了,疼得他龇牙咧嘴,十分狼狈。
疼痛之下,他就忘了读书人的气度,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少教养的野物,害了我儿孙性命,又来谋害我这个苦主,我看你是心肠歹毒,要把我一家子都害了,如此无人告状,就可以逃脱罪责!”
一时间往师兄妹两个头上扣了无数帽子,骂他们是“强盗”,是“杀贼”,是“亡人”,断定他们起了歹心,绝不是个好东西。
羊生吃他一激,就上了头,梗着脖子说:“笋子是我挖的,也是我烤的,要偿命只该找我,莫动我师妹!”
碧虚郎听他认了莫须有的罪名,还不罢休,得寸进尺道:“休要开脱,你师妹烧了火的,我亲眼瞧见,她也该与你同罪,同罪!”
两人争辩来争辩去,哪个也不肯松口,眼看羊生不如竹精口齿伶俐,渐渐落于下风,小鹤从他背后冒出来,给师兄帮腔:“虽是吃了你的笋,责任也不全在我们。一来那些笋未生灵智,二来你也不写个字立个碑,说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二人自然就当作了无主之物。”
人家说不知者不怪,便是要论责任,小鹤自认不该担全责。
碧虚郎眼珠子转了一转,勉为其难让步:“说的也是,那就一家担一半的责,挖了我四根笋,该赔两条命来!”
小鹤听他口口声声要索命,也火了:“好心狠手辣的妖精,见我们师兄妹是小孩,故意以大欺小么?”
她十分机智地搬出一天道人,说:“我们也不是没有家长的,要偿命,去同我家师父谈,无论告到哪里,无论打什么官司,都同你奉陪到底!”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还真把竹精唬住一瞬。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遭小娃娃吓住,碧虚郎很有些挂不住脸,色厉内荏道:“你们师父是哪个,我倒要去找他讨个说法,问他是不是要纵徒行凶!”
小鹤冷笑:“我师父是这眠春山山神,我家就在山头草舍,你快去寻他,找他要说法罢。”
碧虚郎心头一突:前几年是听说眠春山新来了个山神,只是那山神懒怠,向来万事不理,因此无缘得见。
他还不肯十分相信,诈道:“又扯谎唬我,你说你家师父是山神,那就是山神了?”
小鹤伸手去扯他:“不信,就跟我回去,见到人就晓得是真是假。”
碧虚郎心中已然信了,慌忙夺回衣袖,退让道:“罢了,你们门庭贵重,我一介山野小妖,哪里惹得起,只好自认倒霉,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竹精作出悲痛模样,假哭道:“儿啊,孙啊,是我无能,不能讨回公道,只盼你们投个好胎,来世不要遇到这等凶人,落得个有冤无处申,有仇无处报的下场!”
他一面哭,一面抹泪,万般凄惨悲凉,几乎让小鹤良心作痛:啊呀,他是好惨呀,我是有些亏心呀。
碧虚郎哭了半天,拿袖子遮住脸,从眼缝里把两个小孩偷看,见他们不走,又哭又骂地撵人:“滚,滚,滚!不要赖在这里,污了我儿孙的轮回之地!”
羊生与小鹤多少有些心虚,人家一骂,就稀里糊涂拉着手跑了。
一路跑出林子,越过了几道土丘,爬过了一条山梁,奔奔波波走出老远,才渐渐停下。
两个人喘匀了气,再看彼此脸色,都有些灰暗。
羊生想到竹林中事,神色沮丧道:“虽从竹精那里脱身,然而这桩事我们多少有些错处,借着师父名头逃脱罪责,说起来是以势压人了。”
因此同小鹤商量:“不如去找师父说明,多少赔偿他一些。”
小鹤琢磨了一会子,越想越觉得不对,皱着眉头,冥思苦想起来。
羊生见她不说话,又唤了两声:“小鹤,小鹤,你是什么主意?”
小鹤转头看他,心中九分确认有诈,还有一分不敢断定。
便说:“先不要回去找师父,师父他出门访友,这时定然未归,我们悄悄转回竹林,看那竹精在做什么。”
羊生说:“还能做什么,多半在料理那些笋子的后事罢。”
小鹤心道:你是真呆呀。
心里打定了主意,若竹精的确在埋葬儿孙,那就该去帮把手,事后也要商议个章程,赔偿人家的损失,若叫她发现了马脚……
小鹤暗暗磨牙,到底哪个赔哪个,还未可知哩。
两人偷摸折返竹林,放轻了手脚,又各自噤声,连大气也不敢出。
师兄妹躲在一丛修竹后,挤挤挨挨偷看。
这一看,他俩都惊得呆住。
碧虚郎先前还在哭儿哭孙,悲痛得不能更真,小鹤与羊生一走,他把眼泪一抹,就吃起儿孙尸身来。
羊生呆呆道:“他吃他大儿子了。”
小鹤愣愣说:“他吃他小儿子了。”
或许觉得光吃儿子不过瘾,碧虚郎隔空取出自家窖藏的鲜竹酿,拿他烤得香喷喷的儿孙,以及山药、肥鱼、野莓……下酒,其怡然自得的姿态,何曾有半分伤心?
情知被骗,小鹤反应过来,从藏身处跳出去,气咻咻叉腰指责:“好伤悲的孤寡老人啊,你儿孙死了,你不快快给它挖坟,怎么这般歹毒,吃起自家儿孙尸身来?咄,你大儿子好吃么?你小儿子可口么?好个满口谎言的歹毒妖精,设局欺诈小孩,信不信我告你个讹诈之罪!”
碧虚郎哪里想到这两个小孩还会转来,一时有些心慌。
他强自镇定,辩解称:“这个是我们竹精的习俗,夭折的笋子都要葬入同族腹中,我是强忍哀恸给它们下葬,你不要误会。”
羊生听了,将信将疑道:“竹精还有这个习俗,头一次听闻。”
小鹤骂他是个痴呆:“这种话也信,他说来哄你的。”
听到说是哄他的,羊生顿时恼火:“弄谎骗人,真不是个好物,我咒你黑心烂肝!”
两方又吵起来,一个质问弄谎骗人该当何罪,一个咬死了习俗不同不是欺骗。
争吵半天,吵不出个结果,小鹤就吓唬道:“不承认也罢,我回去告诉师父,请他写一份状纸,说眠春山中有个妖物,最好讹诈路人,其罪孽之深重,简直无可饶恕!该叫雷公降下雷霆,把这妖物劈死!”
碧虚郎立刻就怕了。
这两个小孩是山神徒弟,真有这个能耐哩!
一时间悔恨交加,埋怨自己不该为了两口吃食出来唬人,如今可好,踢到了铁板,脱不得手了。
小鹤注意观察他脸色,看他脸上或青或红,便知威吓有效,乘胜追击道:“你若不想死,就趁早认个错儿,再弥补我俩损失,叫我高兴了,说不得高抬贵手,饶你一命!”
碧虚郎心中挣扎。
向两个小孩认错……实在颜面扫地。
但坚持不低头,气节是有了,就是小命难保,万一真有雷公劈他,岂不要化作灰飞,几百年的道行都烟消云散?
思来想去,还是小命要紧,碧虚郎只好低头。
他把认错这一节含糊过去,问:“要我怎么弥补?”
小鹤扭头同羊生商议。
两个小孩严谨地讨论半天,才议出个大概。
羊生对竹精说:“笋子是你家的,吃了也就罢了,那两条鱼可是我捉的,还有木耳、野莓、山药,是我同师妹一起采来的,绝不给你白吃白喝,你要赔来!”
碧虚郎试探道:“我原样赔给你?”
小鹤说:“拿你家的笋子赔也行。”
先前竹精还一口一个儿子,一句一声孙孙,这时却答应得十分爽快:“这林子里的笋,随你挖就是了,只是……”
他面上有些羞意,扭扭捏捏说:“日后再要来挖,须得把烤好的嫩笋分我一半。”
小鹤挖苦道:“呀,吃儿子吃上瘾了么,我家羊生的手艺就这样好?”
碧虚郎脸上烧得慌,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话来。
把他狠狠取笑了一番,师兄妹觉得这个条件划得来,就都答应了。
羊生又说:“还有,方才你冲我们索命,叫我俩吃了许多惊吓,该给些银子压压惊,银子给够了,就不再找你麻烦。”
碧虚郎听他要银子,有些不快,口里嘀咕道:“我吓你?你吓我还差不多,又要写状纸告我,又要叫雷公劈我,句句凶言凶语,恐吓得我心肝跳到现在。”
小鹤见他似乎有些不情愿,假意转身要走,说:“既如此,我回家找师父写状纸去!”
碧虚郎慌忙拦住,苦着脸说:“不要走,我给就是了。”
在身上乱摸一通,不知从哪里摸出几锭银子,把银子双手交出。
羊生刚要接过,小鹤又说:“不要银子,给我换成铜钱。”
碧虚郎说:“铜钱重,不好拿。”
小鹤喝道:“你管我好不好拿。”
碧虚郎只好又换成铜钱给她。
得了几大串钱,羊生与小鹤都觉得血赚,一起离了林子,高高兴兴往家走。
两个人边走边说话。
羊生喜悦道:“不想今日赚了这许多钱,你我如今也有私房了——师父他忒抠搜,上前年从凤仙娘娘的童子那里敲诈的财物,如今也没花完,却不肯分些给徒弟,只捏着自己一个人花用。”
同时又有些疑惑:“方才分明可以叫那竹精赔偿更多,你为何只要这么一些?”
小鹤心有成算:“该得的一分也不能少,不该得的一文也不能多,那竹精没起多大坏心,也不好太过勒索他。”
羊生不解:“他叫我们偿命哩,什么没起多大坏心,他坏心大大的,就该把他狠狠勒索。”
小鹤细细道来:“我猜他不是真要我们偿命,只是不满我们挖了他的笋,故意出来吓唬人,想把人吓哭罢了。不然,他那么大一个妖精,面对我们两个小孩,除了揪我一下,为何不曾动手?你把他推倒,又把他那里伤了,为何他不曾打你?”
正是有这种种可疑之处,小鹤才决定转身回去——哪有面对杀子仇人不动手,只嘴上争执的?
羊生恍然大悟,十分敬佩地望着小鹤:“小鹤,你好机智呀。”
小鹤心底有些得意,面上却装作云淡风轻:“嗐,哪里的话。”
羊生又问:“不要银子要铜钱,又是什么缘由?”
这个却是小鹤自家打的小算盘了。
她露出一副精明相,说:“铜钱方便花用,改天师父下山,可以给他钱,使唤他帮忙买些烧饼点心。”
“若给他银子,他买了点心,余下的就自己昧了,若给他铜钱,把价钱算好,顶多叫他昧个一文两文,不至于亏得太多。”
羊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万分崇敬地看向小鹤,恨不得对她顶礼膜拜。
沐浴在羊生钦佩的目光下,小鹤很有些飘飘欲仙。
她胸脯也挺得高了,步子也迈得大了,昂首阔步,神气活现,若她生有尾巴,那尾巴早该翘到南天门去。
这里一个吹嘘,一个享受,正和谐友爱之际,忽听得远处传来哀怨哭声。
哭声说道:“我是清清白白的良家狐狸,你走开些,不要动手动脚调戏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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