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一天道人在时,羊生多少还有个规矩,待师父不在,他便是家中老大,想干什么干什么,哪怕闹翻天也无人管束。
小鹤蓦然打了个冷颤,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奇怪,为何脊背直发凉?她躺在摇车里,心中很是纳闷。
摇车吱呀吱呀地晃,不快不慢,不缓不急,让睡在里头的小娃娃觉得十分舒适。
这却是要归功于羊生,他手里捧着经书,心不在焉地念着经文,什么“心神合一,气宜相随”,什么“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什么“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脚下却还记得蹬小鹤的摇车,好让她睡得舒坦。
如此不专心,可想而知是没有念进去的,叽叽咕咕念了半天,羊生一个字也没记住。
倒是小鹤听得十分认真,字字都记在心里,仔细琢磨是个什么意思——这可是成仙的法门,得道的诀窍,既然送到耳边,如何能不用心?
小鹤很有志气。
她心想:师父那样的竟也是个山神,多的不说,我日后也做个仙女儿,端一端天庭的铁饭碗。
人家说金碗银碗,不如公家的铁碗,小鹤自认是个俗物,所以心心念念的也是俗事。
等她成了仙,届时授天禄,踩祥云,呼风唤雨,逍遥长生,岂不美哉?
心里想得虽美,现实却不尽人意。
那些字,小鹤个个都认得。
合起来是个什么意思,就全然不知。
可恨,搞那么玄乎做什么,连她这样的文化人都听不懂。
小鹤鼓着脸,气呼呼地挥舞了一下拳头。
羊生本就漫不经心,小鹤那里有点动静,就立时被引过去,连经也不念了。
“小鹤,”他抛下书,很感兴趣地去戳小鹤鼓鼓囊囊的脸,“你也不想听经罢。”
或许以为小鹤同他是一路人,他欢欢喜喜地说出心里话:“那些经书好没意思,念得我口干舌燥的,偏偏师父非要我念,还说我若偷懒不念,就要把我吊起来打。”
趁一天道人不在,羊生光明正大抱怨道:“师父他自己就不成器,却一门心思鞭策我,真不是个东西,我咒他走路跌跤,喝水塞牙,一年四季,日日发瘟!”
小鹤:……你可真孝顺啊,老头儿养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报。
唠唠叨叨抱怨半天,尽情发泄了一通心中怨气,羊生自然而然起了歪心:“今天他下山喝酒,我也偷个懒,松快松快。”
他不但不怕被师父发现挨打,还自我反省:“早该如此了,我就是老实了些,居然听他的话念了许久的经,白白耽误了与小鹤玩耍的时间。”
听到这话,小鹤心中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什么与我玩,分明就是想玩我!
她挥手蹬腿,奋力表示抗拒。
然而人小力弱,哪里抵抗得了,被羊生一把抱起,放在膝上当作布偶一般玩起来。
羊生捏一捏脚丫。
“噫,好软!”
小鹤在他脸上踹了一脚。
羊生不以为意,又埋在小鹤肚子上深吸一口。
“噫,好香!”
小鹤崩了个屁熏他。
羊生露出一口白牙:“小鹤,你放屁了耶!”
看他笑嘻嘻的模样,小鹤只想把他杀了。
羊生却觉得小鹤气咻咻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大大亲了她一口,并感叹:“噫,好甜!”
小鹤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这发瘟的狗东西!
因为心中十分嫌弃,小鹤大力“呸呸”,想让羊生知晓他有多令人讨厌。
可羊生心比天大,半点不以为意:
小鹤用脚踹他,那是想同他一起玩耍。
小鹤放屁熏他,那屁也不臭,是香的。
小鹤吐口水呸他,那也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的亲近。
越是表示厌烦,他就越来劲,把小鹤翻来覆去摆弄,怎么也玩不腻。
被盘了半天,快被盘出包浆的小鹤终于醒悟:千错万错,就错在不该理他,我只固守本心,不张不理不睬,看他玩得出个什么意思。
于是闭着眼睛,假作睡觉,任凭羊生如何摆弄,打定主意不动弹。
羊生把她戳了一戳,问:“小鹤,你睡着了么?”
他嘀咕道:“我昨晚没睡,现在都不困,你睡了一夜,怎么还在发困。”
戳来戳去,见戳不醒,他凑过去,在小鹤耳边喊:“起来陪师兄玩,青天白日的不要睡觉。”
小鹤双睫微颤,仍是不出声不鼓气,装得有模有样。
羊生暗笑:小鹤好狡猾,她装睡哩。
眼珠子一转,他起个坏心,从草里捉了只豆虫,那虫通体翠绿,体态肥硕,身具绒毛,腹有多足,瞧着竟有几分可爱。
手里捏着豆虫,羊生去逗小鹤:“我有个好东西,你看不看?”
小鹤不想看。
羊生说:“真是好东西,保管你喜欢。”
小鹤告诫自己:不要上他的当!
羊生便说:“我把它送你。”
他轻轻把豆虫放在小鹤脸上。
倒霉背时的豆虫忽然被捉,又忽然来了个光溜溜软绵绵的地方,吓得到处乱爬。
脸上有东西在蠕动,小鹤忍不得,把眼睁开。
这一看,直叫她汗毛倒竖:好大条豆虫!
没等她反应,豆虫突然变大,顷刻间长到丈余长,尖牙细密,利齿森寒,十分狰狞可怕。
小鹤霎时魂飞魄散:“妖……妖怪!”
妖怪摇头摆尾,张着嘴似要吃她。
惊怕之下,小鹤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羊生还没来得及感慨小鹤会说话,就被她的哭声震得心慌。
忙把幻术收了,求爷爷告奶奶般哄道:“不要哭,不要哭,那是个假的,没有妖怪要吃你。”
小鹤眼泪飙得更是厉害。
这回不是怕的,是气的。
实在气不过,她攥着丁点大的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捶羊生,却又力弱,捶也捶不痛。
原先羊生招惹她时,她想的是待日后大了报复回来,如今是一时也忍不得了,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地骂:“狗……狗东西!你……你……你发瘟!要……要被阎……阎王爷收!”
羊生一面挨骂,一面顺着话儿咒得更毒:“是,我是个狗东西,我一年四季发瘟,我不得好死,要被阎王爷收了去!”
小鹤:气煞我也!
她是想看羊生被她骂得痛哭流涕,不是想看他不痛不痒地顺着她的话咒!
打也打不痛,骂也骂得不爽快,小鹤怄得心肝脾肺肾一齐发疼,几乎要吐出两碗血来。
老天爷,你若开眼,就发个千儿八百道雷,劈死这个孽障!
耳听得哭声渐弱,羊生小心问道:“小鹤,你不气了罢。”
哭声一顿,而后如油锅进水,猛然炸开,小鹤蹬着腿,扯着嗓子,嚎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羊生急得团团乱转:这可如何是好,小鹤哭得这样厉害,莫要背过气去。
他心中已然后悔,方才不该手贱,用什么豆虫去逗弄人家,如今可好,哄不转了。
心中慌慌乱乱的,把不大的脑仁压榨了无数遍,想挤出个良方止住啼哭。
脑汁子快要绞尽,才想了个招儿。
往地上一滚,他变作个哈巴狗儿,圆头圆脑,毛脸毛身,极是讨人喜欢。
小鹤看着那狗,哭声不觉停了。
羊生摇头晃脑,冲她“汪汪”地叫。
小鹤:好乖的狗!
她没忍住,露出丁点笑样。
羊生心头一松,变回原样,腆着脸来问:“这回不气了罢。”
小鹤费力使唤舌头:“给我变……回去!”
既是自家小鹤的要求,羊生没有不从的。
他又变作哈巴狗,跑跑跳跳,做出种种令人发笑的举止,来逗小鹤开心。
见小鹤喜欢,他还变了胖狸猫,扭臀摇尾,搔首弄姿,掐着嗓子喵来喵去。
小鹤乐得直拍手:“再……来!”
羊生变了个猿猴,丑模丑样,屁蛋子通红,又是耍把戏,又是拍着胸脯嗷嗷叫。
无论是天上飞的麻雀,还是地上爬的虫蛇,他样样都会变,样样都变得像。
到后头,他变了个俏生生的小寡妇,糟蹋面粉把脸抹白,又拿张白布把头裹了,作出戴孝的模样,滴泪唱道:“小寡妇,泪涟涟,失爹娘,死丈夫,苦命的儿啊,为娘的心肝肝,敢是要割肉卖血,才把你养大成人……”
他嘴里唱着,把小鹤抱起,充作“苦命的儿”,充作“为娘的心肝肝”,扮演得手舞足蹈,兴高采烈。
小鹤果然好玩。羊生如是想到。
从前没养这个师妹时,闲时只好独自发闷,如今有了她,比先前快活何止千百倍。
或许是玩得过于兴奋,他却没发觉,下山喝酒的师父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
一天道人在山下喝得醉醺醺的,回来看见院子里一身孝的小寡妇,一时惊得酒醒。
他看了半天,羊生犹自未觉,演得十分投入:又哭“死鬼丈夫”,又哭“没福的爹娘”,还哭“苦命的寡妇”,“造孽的孩儿”。
一天道人忍不住出声:“好孝顺的徒儿啊,我还没死,你给我戴起孝来。”
他喝道:“小寡妇,哪个是你的死鬼丈夫,哪个是你死了的亲爹,哪个是你苦命的心肝孩儿,你说!你不说,我把你送下去陪你的死鬼丈夫!”
羊生背上冷汗涔涔。
作者有话要说:“心神合一,气宜相随”,“天地玄宗,万炁本根”,“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出自《金光神咒》和《静心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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