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大快步走到门口,探头查看,却只见得水波流动,石生青苔,并无一个人影。
他纳闷道:“怎么没见着有人?”
于是四下里张望,只有门边角落里有条鱼,正安安静静缩着,鱼大看他时,他就若无其事摆摆尾巴。
鱼大匆匆扫过,忽觉不对,又转回视线,定睛细瞧。
这一瞧,他就看出错漏来,呵呵冷笑道:“怪哉,这是个什么鱼,说是鲫鱼,唇边有须,说是鲤鱼,脊背发青,莫非是个杂种,才生得这般怪模怪样?”
一天道人听到鱼大说话,就晓得自家露了马脚。
哎呀,他只会吃鱼,不会认鱼,所以变得不像,遭鱼精看破了。
既然如此,多留无益,他一甩尾巴,就要开溜。
鱼大紧追不舍:“贼子休走。”
一个前面游,一个后面追。
一天道人再是会跑,又哪里比得过鱼大这个天生的鱼精,非但甩不脱,还越追越紧。
一天道人心说:再这么着,就要被他追到了。
他心中思量,要想个什么方儿脱身才好。
正思量时,前面忽见几块巨石,约有两丈来高,他灵光一闪,一个猛子射入石后。
鱼大急急追去,方绕过去,就与一人撞个正着。
他一把抓住那人领子,喝道:“你这贼道,终是撞在我手里。”
那人却说:“什么贼道不贼道,你看看我是哪个。”
鱼大再看,原来不是别人,是他的亲老婆,他就懊恼:“娘子,怎么是你在这里?”
“鱼大嫂子”说:“我怕你斗不过,特地赶来帮你。”
因怕贼道走脱,也没工夫多说,鱼大急切问道:“你可瞧见贼道往哪里走了。”
“鱼大嫂子”往东边一指,“似是往东走了。”
鱼大急忙要追,抬脚时又转头确认:“真个往东走了,不曾看错?”
若是追错了,白费工夫也罢了,要紧的是放脱了贼道,多生麻烦。
“鱼大嫂子”面露迟疑:“又似是往西走了。”
鱼大急得跺脚:“娘子啊,到底往东还是往西,你说个明白!”
“鱼大嫂子”说:“方才与你撞着,我也没看清,不如你我各选一方,分头去追。”
两人说定了,鱼大往东,“鱼大嫂子”往西,都急急忙忙,奋力追赶。
然而鱼大追出老远,只有清凌凌水波,荡漾漾青草,哪里有先前那条怪鱼的影子。
鱼大一拍脑门,猛然想到:那道人能变怪鱼,自然也能变旁的鱼。
于是乎疑神疑鬼,瞧见哪条鱼都觉得可疑。
遇到条草鱼,他要喝问:“你是那个贼道么?”
遇到条乌鱼,他要抓来,反反复复左右观看。
遇到条白鲢,他堵住人家去路,目光锐利,咄咄逼鱼。
至于鲤鱼鲫鱼,更是逼视得紧,一条也不肯错放。
一路找遍了,仍是没找见一天道人踪迹,不由垂头丧气:“那道人躲到哪里去了,我一个鱼精竟能追脱,真是丢脸。”
又希冀:“万望我老婆那里能找到他。”
鱼大回转身,往他“老婆”走的那条路上寻人。
这回莫说贼道,连鱼大嫂子的影子也全然不见。
鱼大猜想道:“莫非我老婆已抓到贼道回去了?”
这么一想,他就高兴起来,又调头回湖底的宅院。
进门时,鱼大瞧见自己老婆正手执宝剑,在弟妹旁边说话。
他三两步进门,问道:“娘子,你抓着那贼道不曾?”
鱼大嫂子迷惑得很:“什么抓着不抓着,方才不是只有你追了去?”
鱼大霎时慌了,说:“你不是赶来帮我么?”
鱼大嫂子更是不解:“何曾赶去帮你,我怕弟妹这里有事,一直守在她身侧,倒是小叔子跟在你屁股后头,却又不慎追丢,因此早早回来。”
鱼大此刻已经明白,顿时连声叫苦。
众人见他如此懊恼,纷纷追问缘由。
鱼大将遇到“鱼大嫂子”,并分头追击一事说了,言语间说不尽的悔意。
鱼大嫂子恼道:“你个木头脑袋,怎么这样容易上当受骗?既是后头赶去帮你,怎么跑到你前头去的?也不长个心眼多问一问。”
鱼大越发惭愧。
李婆婆开口劝道:“贤侄不要自责,道人狡猾,当时情势又急,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我们这里只做好防备,等那贼道再来,必定拿他个准!”
一家子都长记性,个个谨慎防备。
一天道人脱身后,又在那里想招:先前是我变化错了,所以才有破绽,这次我再变一个,一定可以瞒天过海。
他又变作一只大虾,体态柔韧,触须弯弯,模样十分精神。
一天道人自信绝无错处,这虾他记得清楚,如今原模原样地变化了,连须子也没少一根。
他荡着水波,一路又回到那处宅院。
这假虾还特地在泥里滚了一圈,把人味也遮掩得一丝不漏。
果然精怪都不曾察觉。
一天道人从门角钻进,一路躲躲藏藏爬进院子。
一干精怪都聚在正屋,他眼尖,瞧见小鹤在摇车里躺着,脚丫子一翘一翘,似乎想动。
鱼二娘子见了,把小鹤提起来看了,确认她没拉没尿,才重新放回摇车。
小鹤也不怕,只冲着她甜笑。
鱼二娘子一颗心软得流水一般,不由说:“待那贼道来了,索性叫他把这个娃娃赔给我做女儿,他若肯,就不再追究他的错处。”
一天道人眉心一跳:想得倒美啊,得罪你一回,连徒弟也赔给你,要真有这样好事,还轮得到你么?
又见小鹤冲着鱼二娘子一味傻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我这小徒弟怕是个痴儿,人家把她掳了去,她还冲人家笑,这样傻的娃娃,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看完徒弟,晓得小鹤不曾遭难,甚至于人家还想收她做女儿,一天道人终于放心。
他调头想要退去,冷不防鱼大嫂子从里面走出来,差点把门槛边偷看的虾子踩个正着。
鱼大嫂子吓了一跳:“哪里来的虾,怎么爬到屋里来?”
一天道人装傻充愣,满地乱爬。
鱼大嫂子脸色渐渐变了。
她先作不知,趁一天道人不备,拔剑乱砍。
这一剑比先前鱼二娘子强上百倍,因这剑是鱼大嫂子家祖传的宝剑,锋利无比,虽没叫一天道人伤筋动骨,却也使他破皮。
一天道人翻身一滚,从虾子变回人样,穿件破道袍,踏双臭芒鞋,吊儿郎当,不成正形。
他也不管胳膊上被砍出的伤,嘻嘻笑道:“你怎么识破的,我变得哪里有差?”
鱼大嫂子冷嗤道:“在我面前变虾,还少了两百年道行,我倒不曾见过海里的虾天远地远跑到湖里来。”
湖虾与海虾差得远,旁人或许分不清,鱼大嫂子这样的虾精还能分不清?
也是一天道人吃了没文化的亏,叫人家一眼看穿。
鱼大嫂子招呼家人:“贼道上门找死,快快合力将他拿了。”
她自家使剑,她丈夫使刀,李婆婆拄着龙头拐,鱼二挥着开山斧,齐齐上前,要把一天道人捉拿。
一天道人不慌不忙,吸一口风,往地上一吐,刹那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众人皆被狂风迷了眼,都东倒西歪,辨不清方向。
待风停沙散,一天道人早已消失无踪。
鱼二娘子惊惶惶问道:“贼道走了么,贼道走了么?”
鱼二定神道:“或者走了,或者还藏在家里。”
于是高声喊道:“还要仔细,看看家中是否有旁的生灵,若有,就把他捉了。”
各处都乱哄哄翻找。
鱼大嫂子找着门柱上有只臭虫,说:“这臭虫定然是他。”
虫儿受惊,慌忙要跑。
鱼大嫂子一掌拍去,不防将虫子拍扁,弄得一手臭汁。
原来是这是个真虫,不是变化了的假虫。
鱼二在院子里瞧见一条地龙,就喊:“这个才该是他。”
他一斧劈去,把条倒霉地龙劈作两节,在地上胡乱扭动。
没头苍蝇般乱了好一阵,到底李婆婆人老稳重,做了个定海神针。
只听她厉声道:“莫要忙乱,只要他徒弟还在手里,就不消慌张。”
鱼二娘子忙说:“女娃娃我抱着哩。”
她一手一个,左边抱着小鹤,右边抱着鸭梨儿,看护得十分周全。
一干人清醒过来,说:“切勿自己慌了手脚。”
这回定下心,慢慢查找。
一天道人暗笑:看你何时找得出来。
他性情促狭,大模大样在桌案上呆着,只看一群精怪在那里找来找去。
找了半天,连个屁也没找见,众人不由灰心:“莫不是已经走了罢。”
一天道人笑也笑死:道爷在这里哩。
又找了一会子,实在找不见,鱼二就说:“恐怕真走了,不要再找,大家歇一歇,吃口茶润喉。”
刚坐了,鱼二娘子不经意扫过桌案,禁不住“咦”了一声。
李婆婆鬼精,立刻询问:“女儿,你是瞧出异样了么?”
鱼二娘子素手指着案上花瓶,犹疑道:“这瓶儿里怎么插了四支碧桃?”
因三合道家衍化之数,她常年只供三支碧桃,而四属不吉,绝无供四支碧桃的道理。
话音刚落,突然腾起一阵青烟,花瓶中只剩得有三支碧桃花。
鱼二一拍大腿,悔道:“原来贼道还在,险些叫他欺瞒过去,方才分明找着他,却又手慢,没能将他捉住。”
这下还吃什么茶,找人罢。
鱼大烦躁道:“贼道千变万化,可怎么找才好。”
既可以变人,又可以变鱼变虾,还可以变作折下的桃花,什么都变得,焉知他变不成锅碗瓢盆,变不成桌椅板凳?
即便把宅子拆了,也不定能找出他来。
天大的难题摆在面前,没有一个想得出良方。
鱼二火大,在屋里转着圈叫骂:“天杀的贼道,你出来,咱们面对面赌斗,不要东躲西藏,好不小家子气。”
屋顶上传来一天道人没脸没皮的嬉笑:“我不出来,出来了你们要合起伙来打我。”
“在屋顶上,在屋顶上。”满屋子嘈嘈杂杂说道。
鱼大鱼二两兄弟跳上屋顶,四处去看,哪里有人。
鱼大惊吓道:“莫非变作了瓦片?”
那岂不是要将屋顶都拆了?
鱼二脸色铁青,叫:“我把屋顶拆了也要叫他死!”
鱼大赶忙阻拦:“只是猜想罢了,倘若猜错了,不是白拆了屋子么?”
鱼二已气得发狂:“白拆便白拆,拆坏了再修就是。”
鱼大劝道:“屋顶有声,你就拆屋顶,若墙里有声,难道你还要拆了墙壁?待他变作锅碗瓢盆,你是要将碗碟都摔碎了?待他变作桌椅板凳,你是要将桌椅板凳都砸了?”
一番苦口婆心,才将兄弟劝住了。
鱼二喘了两口粗气,又抹了把脸,把心静下来。
心一静,他就恢复理智,转身跳下屋顶,回到室内,从老婆怀中抱出大气不敢出的小鹤,走到院子里,作势要下狠手。
“那贼道,你听着,若再不出来,我把你这个徒儿活活摔死,看你可还忍心!”
话音刚落,鱼二自己打了个冷颤。
不知怎地,他觉得有股凉气从怀里的娃娃身上漫出,激得他毛骨悚然。
小鹤不知自己有猫相护,此刻欲哭无泪:完蛋了呀。
她心中拔凉拔凉,已做好魂归地府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