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青鱼精本在春江水府当差,他拜了个王八做干娘,那王八精乃是水府管事,为这一层裙带关系,替他走动后门,寻了份有油水的肥差。

虽是走后门谋的差事,然养家糊口重任在身,鱼二不敢懈怠,日日勤恳,用心办差,又处事圆滑,见人时未语先笑,共事的精怪没有不爱他的。

这日上差时,鱼二就觉着古怪:怎么人人都拿眼神瞅他,又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像是偷着在说什么闲话。

他心中不解,就直言相问,然而个个都不肯说,问得多了,还躲着他走。

正百思不得其解,他那干娘匆匆来到,见面就喊:“我的儿,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媳妇在家中遭人侮辱了!”

这一句话,晴天霹雳一般,惊得鱼二魂不附体。

他一把扯住王八精袖子,失声道:“我老婆怎么遭人侮辱了?”

王八精跺脚道:“你呀,真是眼盲耳聋,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说有个天杀的道人,趁夜闯了你媳妇卧房,将她……将她……唉,你还傻愣着嘞,快回家去!快回家去!”

鱼二又惊又怒,差事也顾不得了,一路分水拨浪,赶回凤尾湖。

湖底有座宅院,是鱼二祖传的宅子,如今只有小两口,连同刚出世的胖儿子居住。

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呜呜有声。

鱼二那颗心,几乎要叫哭声揉碎,他撩开珍珠帘子,大步往屋里走,口中喊道:“心肝,不要伤心,你丈夫来家了。”

屋内扑出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哀哀哭道:“死人,你还晓得有家,一出门就十天半月不归,怕是老婆儿子死了也不知。”

鱼二一把搂住老婆,见她玉容憔悴,乌丝残乱,一双眼肿成了泡发的馒头,顿时十分歉疚,满口赔不是:“怪我,怪我,心肝,你打我出气,不要哭坏了身子。”

鱼二娘子哭哭啼啼的,攥着棉花也似的拳头,轻轻捶了丈夫几下。

鱼二叫她:“再重些,再重些。”

鱼二娘子却再不肯下手,她哽哽咽咽说道:“什么轻些重些,你是我亲亲丈夫,我哪里舍得拿你出气。”

一时间鱼二心中火热,鱼二娘子也有些依依,两口子搂搂抱抱,诉说些离情别意。

待自家娘子止住哭声,鱼二才小心问她:“心肝,我听干娘说你受了委屈,特地赶回家为你撑腰,是哪个欺了你,你说与我听,定不饶了那贼厮!”

听得丈夫问,鱼二娘子才慢慢说来。

原来昨儿夜里,她正在卧房安睡,突然听得有人敲门。

鱼二娘子梦里醒来,迷迷糊糊的,只以为丈夫归来,便打开房门。

她也没看清人影,打着呵欠去扯“丈夫”,嘴里嘀嘀咕咕埋怨:“死鬼,你怎么半夜回来?”

没成想死鬼避开她拉扯,歪歪扭扭打了个稽首,说:“夫人,贫道有礼了。”

鱼二娘子定睛一看,敲门的哪里是她丈夫,分明是个认不得的道人。

深更半夜,道人上门,家中只有老弱妇孺,她也害怕,慌忙后退,要把房门关上。

然而道人虽行了个礼,礼数却也不多,也不知道怎么地,他就闪身跟进了卧房。

鱼二娘子花容失色,怒斥道:“你这道人,怎么好擅入妇人内室,快快出去,不要惹我发怒。”

一天道人笑道:“夫人莫恼,我有事要求夫人,怕把我关在外头,不听我说话,不得已才进了卧房。”

鱼二娘子勉强问道:“你有什么事求我?”

一天道人如实说:“我想同夫人讨些奶水,好去喂养我的小徒儿。”

闻言,鱼二娘子面红耳赤,喝道:“道人胆敢冒犯于我,无礼!无礼!”

她羞怒还来不及,哪里会给什么奶水。

一天道人问:“果真不给?”

鱼二娘子骂道:“贼道快滚,我不是可以叫你欺侮的妇人,你这样欺人,叫我丈夫得知,恐怕要一刀砍了你项上狗头!”

然而一天道人并不肯走,说:“夫人不要误会,我不是欺你,实在是徒儿饿得慌,没奈何上门求恳,望你发个善心,救济救济。”

鱼二娘子不肯,一天道人又再三恳请。

说讲半夜,两方着实谈不拢。

一天道人见状,便自己捡了条绣凳,在人家卧房里坐下,又自倒了一盏冷茶,不紧不慢喝起来。

那自在模样,叫鱼二娘子气个倒仰:“好个道人,人家不愿相帮,你要强令人帮,你是哪个山头出来的强盗,干得出这样龌龊的事儿?”

一时间强盗长强盗短的乱骂,又说他下贱,又咒他短命,从祖宗十八代骂到千子万孙,一天道人全然只当耳旁风,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若是叫羊生看了,恐怕也不信这个是他师父,他师父心眼只有针尖大,怎么会任人辱骂而面不改色,这怕不是个假的罢?

撵也撵不走,骂也骂不听,鱼二娘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急转身,快行步,掣出床头定神宝剑,一剑劈向道人。

只听得金戈交击之声,那宝剑在一天道人身上砍出一串火花,更无半点印子。

这……莫非他是铁打的?

鱼二娘子受惊之下,一气乱砍了十七八剑,却伤不得一天道人分毫,唬得她手软脚趴,再不能动。

一天道人笑吟吟道:“夫人若有力气,只管砍上个千儿八百剑,但凡我躲避一下,就是没有诚心,待砍得尽兴了,请装一葫芦奶水,好叫我带回去喂养徒弟。”

闹得这一通,床上鱼二娘子的大胖儿子也已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鱼二娘子心头惊慌:这个孽障,怎么这时睡醒,睡醒也罢,怎么又哭叫起来,贼道人本事厉害,拿我亲骨肉要挟可怎么好?

一天道人虽没节操,其实也干不出这档子事,然而做母亲的总是要多思多想,哪怕一阵风来,也怕吹得自家骨肉着凉。

多方思量下,鱼二娘子忍辱含羞,应了贼道要求。

一天道人这时倒正经起来,鱼二娘子罗帐里解衣裳,本已隔了一层帐子,他仍是背转身,不往床榻多看一眼。

等奶水到手,他规规矩矩行个礼,说:“日后若有难处,贫道还你一遭。”

而后退出卧房,倏然消失不见。

鱼二娘子这才惊觉:原来道人来的只有一道元神,其行为举止竟与生人无异,先前那么些时候,她亦丝毫未曾看出。

将来龙去脉尽数说与丈夫,鱼二娘子担心道:“贼道本事不一般,恐怕有些来历,你去找他说理,恐怕是要吃亏,相公啊,我受些欺辱不妨事,你是我的心头肉,如若伤损了你,才叫我心头滴血哩,不如就忍了这口气,不要找道人争执。”

鱼二却道:“你是我的亲老婆,我不维护你,哪里还算个大丈夫,心肝,不要忧心,哪怕他是天王老子,我也给你讨个公道!”

鱼二娘子听了,动容落泪:“好人,你是我的终身依靠,我是爱也爱死你了。”

两口子甜甜蜜蜜抱着亲嘴儿,把旁边摇车里的大胖儿子忘个干净。

啃了一会子嘴,鱼二又问老婆:“心肝,那贼道还有欺辱你的没有?”

鱼二娘子假意掐丈夫一把,撒娇卖痴地埋怨:“就不能盼我个好?”

看她还有精神打情骂俏,鱼二便晓得并没有遭受侵犯,心里也松了口气。

安抚好老婆,鱼二拿起刀枪,整顿装束,要出门寻仇。

出得门来,他抹了把脸,方才现出怒容。

先前在鱼二娘子面前时,念及她已受了一回惊,他便忍怒不发,如今不当面了,一腔邪火再忍不住。

鱼二打了个呼哨,传来湖中鱼群,问了一天道人形貌:约有几尺高?面白面黑?眼大眼小?穿着什么服色?

按照鱼儿所说描画了图形,四处探听,终于得到仇人下落——是师徒三人,那个师父就是闯卧房的贼道,如今正在天香山上。

鱼二赶至天香山,见得山顶道观,晓得仇人在里面。

他不但晓得这里有他的仇人,也晓得这里是凤仙娘娘的道场,绝非撒泼之地。

然而辱妻之仇,不可以不报,哪怕是仙家洞府,也顾不得许多。

他暗中观察,见外头有通灵性的仙鹤猿猴,不好直入,观内又有仙人坐镇,难以强闯。

冥思苦想间,忽然听得泠泠水声,循声看去,原来是一条活水,这活水连通了观内莲池,正好方便他出入。

鱼二大喜:这不是瞌睡来了遇到枕头?

他摇身一变,变作一条寻常青鱼,顺着活水,游至观内,潜藏在池中荷叶底下。

莲池边上,一天道人正与凤仙坐在亭子里说话。

凤仙说:“若不为你那个小徒弟可怜,我也不耐烦管你,她是吃奶的年纪,岂能日日随你四方浪荡?来我这处打秋风,只打得一时,又打不得一时,不如早寻出路,多做打算。”

一天道人懒洋洋的,不大着调:“寻什么出路,做什么打算?”

凤仙气笑:“还用人说,哪怕寻个正经差事,就一味瞎浪,要是你肯,我上表天庭,替你请个好差。”

一天道人立马谢绝:“凤仙娘娘好会压榨人,伤残人士也打主意。”

这话听着叫人生恼:“好个压榨,好个伤残人士,真是不识好人心!”

“我问你,你不做事,怎么养活徒弟?”凤仙逼问,“再是爱自在,总要为两个徒弟的日后考虑,难不成人家的徒弟成神作仙,你的徒弟就跟你做叫花子?”

然而一天道人油盐不进,凭人家怎么劝说,都左耳进,右耳出。

凤仙说得口干,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清露润喉,正要再劝,忽然有所感应,往莲池淡淡一瞥,见清波荡漾,碧叶沉浮,于是暗自掐算,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