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转过身,看到石崇一脸抱歉的模样,他将名帖请放在案桌上,扬唇浅笑,“石大人日理万机,自然叔宝这闲云野鹤比不得。今日里来叨扰,实则是舅舅邀请您明日拼牛车的事。”
“哦?王济三年重孝之际,还能拼牛车?”石崇感觉到不对劲。
“三日后,外祖下葬。舅舅希望石大人和王大人都来参加葬礼,更是以拼牛车为由头,希望石大人和王大人能为外祖扶棺。”卫玠指了指案桌上的信笺。
“是吗?王恺答应了?”石崇诧异的看着卫玠,他不信王恺那人会答应。
“叔宝刚从王大人那边而来,自然是答应了。”卫玠将信物从袖口拿出,这王恺答应他人要求,习惯赠人雨滴翡翠。
看来是真的。
只是石崇到底跟太原王家不慎亲厚,怎能去?
若是去了,这贾后和贾家怕是要很是愤恨吧?
正在迟疑间,只听卫玠又说道:“石大人,你这墙上的书法,似乎是祖父所书写。”
祖父……卫瓘……石崇的思路瞬间被拉了回来。
“是。”石崇简短的回答道。
“祖父最喜欢飞白体,更喜欢用飞白体书写这《顿首州民帖》,着实是天姿特秀。”卫玠望着卫瓘的书法,那眼神上挑,带着骄傲,更带着试探。
卫玠斜眼看着还在恍惚的石崇,打量着那《顿首州民帖》,清冷的声音传来,“不知石大人可知卫家书法的奥义?”
卫家书法的奥义?
石崇有些不安起来,莫不是这个书法招了祸?
“看来石大人虽拥有祖父的书法,却不知其意。”卫玠灿然笑起,那洁白的牙齿迎着阳光,闪出点点星光,可这星光却像是星火,瞬间燎原。
“不知,叔宝,这幅书法,有何奥义?”石崇只得轻声问道。
这书法,贾谧多次看到,凡事来到金谷园的人都看到,他也因为偏爱这书法而被人称赞。
可若是这里面,含有某些玄机,怕是要一发动全身了。
“先说这时间,这书法落款的事件正是庚戌年,此年恰好是永熙元年。此年先帝薨逝,陛下登基。也是这一年……外祖曾访民间,写出《顿首州民帖》。”卫玠看向石崇,眼眸的星光让石崇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这字帖有故事,他莫不是真的运道渐衰?
“这《顿首州民帖》写的是先帝薨逝那一年的民生百态,众人皆知我祖父不甚支持陛下登位,但跟贾充共同修编律法,故而祖父和贾充自来与杨骏就有龃龉。永熙二年,杨骏叛乱,贾充与祖父平叛。世人都知此时,却甚少有人知,祖父在这《顿首州民帖》写到了杨骏的阴谋,以及贾家的阳谋……”
杨骏的阴谋!贾家的阳谋!
这是在说他一直在研读当年旧事?
若是这件事被贾南风知道,他石崇研究当年杨骏如何叛乱,又去寻找贾家当初的旁枝细节,怕是要满门抄斩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这篇《顿首州民帖》。
这……石崇的汗水分泌出来,他颇为后悔的看着那幅字帖。
“石大人,你也知道永熙二年,我的大姨夫和峤,二姨夫裴楷连同我卫家满门因着司马玮矫诏而惨死吧?不管是不是同时死,却终究是同年死去。唯独外祖留下了我们卫家和裴家的孤儿。但这件事也被祖父预知,故而这字画的飞白体尾端翘起的地方,可连成一段字。”卫玠指着那副画,歪着头,看向石崇。
“哪般话?”石崇咽了咽口水,豆大的汗珠更是落下。
“夺权篡位灭卫家者,唯贾家。”卫玠一字一句,缓缓说下去,指着几处字体,让石崇恍惚几下,瘫坐在地上。
“怎……怎会……”石崇讷讷自语。
“飞白体尾端可连成线,线所圈之地,便是暗语之地。祖父飞白体炉火纯青,外人只见书法玄妙,却不知书中亦有话。这仿若加密的文字,自然也是直指金谷园二十四友之首的贾谧。”
贾谧……加密……石崇抬起头看着卫玠,已然脸色惨白。
“卫公子,你这般说,又是想要老夫做哪般?”石崇只想着要个痛快。
卫玠缓缓笑起,指了指案桌上的名帖,“所求无他,不过是请石大人前去赴约,毕竟王大人一直希望赢一次,你莫要让他失望才是。”
“赴约?仅此而已?”石崇自然不信,但他到底有着几分清明,“世人皆知我石崇富有四海,更是砸珊瑚树以赠王恺。如此财富的人,若是斗富输给了王恺和王济,人们自然想要探究这些年来,老夫到底经历了哪般。”
石崇的话让卫玠的笑容越发灿烂。
“世人也都知道,金谷园二十四友,贾谧为首,也自然是知道,老夫效忠于谁。永熙二年,贾后得势至今,所有用度自然是老夫一力承担。还未十年,已然财力亏空,成了空壳。自然无力跟王恺斗富,必定是输了。一旦输了,人们必然会想到贾后。叔宝……你这般做……当真是好?”石崇抬起眼,带着疑惑。
“不好吗?”卫玠不答反问。
“你少年才俊,少有大名,自然是前途可限量。又何必甘愿如此冒头?方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这般锐利,对你人生又有何益?”石崇爱才的看着卫玠,也着实不想参加这注定惨败的局。
“人生何益?石大人,你这话说的过了,叔宝不过是听天意罢了。”卫玠显然不想说实话。
“叔宝,老夫自然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满门血案,卫家和贾家自然不共戴天。金谷园你不过给乐家女郎仗义执言,不过瞬间,你外祖便被贾家设计而亡。如此打击,你少年血气,自然是按压不得。可这终究是一招险棋,万一你输了……”石崇惋惜的看着卫玠,“至此,世间便不会有你这般人儿,岂不可惜?”
“石大人,这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过是博得一个精彩,生亦何苦,死亦何惧?”卫玠覆手于后,此时风吹起了他的鬓发,是那般的决绝。
“看来,你已经下定主意,甚至不惜拉我石家陪葬了?”石崇长叹一口气,“可你又怎知,老夫必然会前往?”
石崇显然不打算如了卫玠的愿。
“石大人,这一次拼牛车,舅舅以八百里驳做赌,而贾谧今日里来打算迎娶王景风,必是以此为聘礼。若是知道舅舅请了你,王大人也请了你,而你不去赌一把……”卫玠笑起来,“怕是世人都会觉得你懦弱,而贾谧必然恨上你。”
“如此,叔宝是设局了?”石崇轻叹一声,他当初参与陷害卫瓘的事情,终是得到了报应?
“是否是局,石大人自然清晰。”卫玠将名帖放在石崇的手中,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石崇,转身离开。
才走出金谷园,却见到街上正在闲逛的乐霖,身后跟着她的小婢女素媛。
卫玠本是一身素缟,他虽不是重孝,却也不愿煞气伤了小阿霖,故而远远的望了一眼,落寞的垂下眼去,想要逃走,却在转身的瞬间听到乐霖的呼唤。
他终是身子一震,转身看向她,他的眸子因着一夜未睡,满是血丝,嘴唇因着气息郁结而色重。
这样的他,比昨晚那抱紧自己哭泣的少年更是萧索了几分。
她心下不忍,终是开口唤住他,却终是不知再说那般,只能站在他的身前,与他四目相对。
可她有一种错觉,即便是不需要发言,却依旧能够让他懂得她想要安慰的心。
她自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去宽慰卫公子半分。
可她大梦十年,梦中种种难以忘却,可梦中情愫更是蜘蛛结网,将她团团围住。
她逃不开,避不开,也躲不开。
她可以告诫自己,不要肖想他与她的缘分,但是无法做到,在他一身萧索之时转身离去。
这一刻,她想自己的心还是向着他的吧?
她只能在他脆弱的时候,伸手帮他一把,却不能在他开心之时,送上赞美之言。
她终是自卑的,不愿靠太近,也不愿离太远。
这也许就是她大梦十年的后遗症吧?可是又能如何?她早就分不清楚对他到底是哪般感情了。
只能在他痛的时候,凭着本心靠近他,温暖他。
她轻叹一口气,刚想说哪般,却见到他的眼神带上了温暖,只是脸上还是有些许的疲惫。
“乐家女郎,来日再见,就此告辞。”卫玠长袖作揖,郑重一拜,转身走向马车。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然乘坐马车而去,她望着那离开的方向,才想起今日是初二,是她与卫玠约定对账的日子。
或许他会选择她的三七医馆,而她愿意疯狂一次,只为了他,而去这三七医馆等他。
万一她猜对了,也好为他提前沏茶清场,为他提供最安全的地方疗伤。
万一她猜错了,也至少换一个心安,她想这一刻她应该是沦陷了,只是若是他开心之时,理智依旧会让她止步不前。
她咬了咬唇瓣,唤来素媛,乘坐马车,朝着三七医馆而去。
才来到医馆,她却不见他的身影,但是她依旧吩咐了素媛去取来小泥炉和小铜壶,只因她知道他素来喜欢热水泡茶。
而此时三七医馆后院的主屋内,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王玄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他似乎不打算就这样让她离去,反而挺直胸膛,一手握着香囊,垂于胸前,一手覆在身后,长身玉立,一动柳扶风,端的一个风姿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