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玠的眼眸是那般的急切,可是指尖却是颤抖不止,让乐霖也感受到他的紧张。
他真的对他外祖有感情吧?少年家破人亡,只有王浑收留他和他的二哥卫璪。
这样宽厚的老人,将他视作珍宝的老人,怕是他生命中的亮光,让他的这一生都不至于晦暗。
可是王浑如此的在乎和呵护卫玠。
这样的祖孙情,乐霖有些感动,就连语速都放缓放柔了,“卫公子,这玄参虽然是治疗你家外祖最好的药物,可这玄参未免过于厚实了。世人都知道,药材是需要晒干的。这玄参生长于南方,七月时节雨最是多,自然是晒得不甚好。而这玄参有一种病,叫做白绢病,其实就是霉菌病。”
乐霖顿了顿,看着卫玠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他将手攥起拳,藏在袖子底下,望着她,认真的聆听。
“而这玄参若不是长时间烹煮,会导致霉菌进入药汤汁,你家外祖长时间服用带有霉菌的药汤汁,自然有机会感染上这菌类感染病。怕是他老人家是肺部感染了霉菌而亡。”乐霖缓缓说道,“故而,他老人家应该是去世前,胸部发闷,脸色猪肝色,实则是憋死的模样。”
“如此……竟是有人将含有霉菌的药材放入外祖的药里?可是外祖的药都是熬制四个时辰,怎会?”卫玠想不通这里。
乐霖拿起药渣里面的玄参,将另外一个玄参用金簪剖开,里面并没有白绢病。
“卫公子,你请看,这个是煮四个时辰的玄参模样,这个是开锅前丢入的玄参的模样。”乐霖指着两个玄参,缓缓说道。
“如此,有人蓄意在汤药倒出的时候,将带着霉菌没有煮过的玄参丢入汤药,然后让我外祖喝下?”卫玠立刻会意过来。
“应该是如此。起初妾也没想过是这般,但是看到药方,却发现这玄参委实多了一点。虽然多出的这一点不至于致命,却终究是多了一点,而就是这恰到好处的多一点……”乐霖打住话语,看向卫玠。
“是我外祖真正致命的一点?”卫玠深一口气,他的拳头越攥越紧,“乐家女郎,如此多谢。”
卫玠想要站起身,却是一夜未眠,加上心头焦急,大脑恍惚片刻,踉跄几步,摔在地上。
他咬了咬牙,有些尴尬的说道:“在下,出丑了。”
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颤巍巍的手终究是已然软绵,他还未站起,便再一次跌倒在地。
这一刻,他终是绷不住满心委屈,泪水滴落而出,“乐家女郎,怕是在下委实走不出这闺房半步了,请允许……允许我……稍坐片刻……”
话落,他的脸上泪水奔涌而出,他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
那骨节分明的大手捂住他那莹润红唇,他竟然连哭泣都不敢大声。
泪水越来越多,他抽泣起来,甚至因为哭得喘不过气来,而轻咳几声。
可终究是没有太大的声音,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极其压抑的低声抽泣。
这一刻乐霖才发现,卫玠是那般的瘦弱,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仿若女子。
那不太宽厚的肩膀,一抖一抖,仿佛这天已然塌了,将他砸了一个措手不及。
原来男子也会这般哭泣,怕是伤到了极致,才会有这般的伤怀。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蹲坐在原地,与他对视。
而他则是别开脸去。
此时他缓缓咬着自己的嘴唇,贝齿之下的嘴唇颤抖着,泪水倒灌入了口中。
一片一片,一寸一寸,嘴唇慢慢滑落,尽数是齿痕。
心寸寸烧焦,又再一次寸寸绞痛,或是火,或是水,水火交替,让他忍不住颤抖着身体。
情绪崩溃之中,他难以用男子该有的礼节去说些冠冕堂皇的话。
他本想着寻一个小屋,畅快大哭。
可是,他已然受不住,心犹如刀割。
他的外祖父,曾是那般好的人,又是这世上对他最宽容的人。
外祖父教他识文断字,甚至为了他的生辰,连夜乘车去定购属于他的梓豪细笔。
这一生何其有幸,有外祖这样的人呵护着他。
此生又是何其痛哉,与外祖阴阳相隔?
卫玠许是哭的久了,连嗓子都沙哑了几分,他从地上狼狈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奈何他的手如此的无力,竟然都无法将水倒出来,挫败让他的泪水又奔涌而出。
乐霖眼睛也跟着湿润了起来,她为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前方。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手抖得厉害,终是双手捧杯,却终是水到唇边。
水润喉中,卫玠缓过神来,那红肿如兔子的眼睛盯着乐霖,皱了皱眉,还想要挽回自己的颜面,“乐家女郎,今日之事,仅仅是个意外,你且是忘了的好。”
他说完,看都不敢看她,颤着手,抽了抽鼻头,默默收起桌上的药渣,消失在夜色之中。
乐霖看着窗外,望向那皎洁的明月,原来云侵月,是这般的醉人,他也不过是个少年呵。
卫玠才回到王府,便见到仆人们明火执仗,正在寻找服侍王浑老太爷的仆人和婢女。
这一时之间,整个王府人声鼎沸,而这庭前院落里面已经有三个尸体,两男一女,其中女子浑身湿润,鞋子掉了一只,头上有一些苔藓,像是跳井而亡。
不过求证外祖的死因,这贾家这么快就动手了?
卫玠眯起眼睛,便见到王聿匆匆跑来,抓紧卫玠的胳膊,“表弟,可找到祖父真正的死因?”
“嗯。”卫玠冷着脸,点头,此仇,他一定要报。
“如此,赶紧跟我去见阿爹吧。”王聿说着便拉着卫玠走入大堂之内,此时王济正紧皱眉头,眼睛一派嗜杀的狠厉。
“叔宝,可问到原由了?”王济见到卫玠走入大厅,眼睛放出煞气,“是何原因?”
“是玄参的白绢病,此为霉菌,祖父因着霉菌感染而亡。”卫玠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愤恨,“怕是有人手蓄意设计。”
“是吗?有人将手伸得如此长?倒是极好,甚好……好得很……”王济攥拳,看向庭外的尸体,“这些畏罪自杀的仆人和婢女,怕也是那人给我王家的大礼。如此迅速,到让我大开眼界,不知叔宝,可有打算?”
“舅舅,当下王家处于风口浪尖,若是针锋相对,胜算不大。但若是曲线而为,怕是蚕食必赢。”卫玠的话让王济不得不深思起来。
“表弟,你可是要动手?”王聿紧张起来,他不看好如今无权无势的卫家复仇,也不同意父亲过意草率的跟贾后直接摊牌。
“动手?这自古以来,门阀谁不豢养门客?门客从何而来?除了势力便是财力,那王恺与石崇斗富众人皆知,若是让人知道舅舅也是此道中人,斗富赢了王恺,又转过身来赢了石崇,又有何问题?”卫玠的话让王济沉思起来。
“门客……财力……”王聿砸了咂舌,“若是咱们私设幕府,怕是贾后必然怪罪。这……”
“这大晋朝虽然不许门阀私设幕府,可舅舅是驸马,又是骠骑将军,寻找幕僚和军师,又有何错?”卫玠的话让王济嘴角扬起,“舅舅若是财力赢了王恺和石崇,这门客必然会聚集而来,有了人,便有了势。届时笔杆在咱们手里,贾后即便有异动,也要掂量口诛笔伐的青史饶不饶的过。”
“可是……”王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王济打断。
“好了,叔宝所言有理。”王济认可了卫玠的说辞,“世人都知我爱马,更是喜欢牛。我的八百里驳,那王恺一直想要得到,不如就以此为矛。叔宝,你可知道如何做?”
“是,舅舅,叔宝自然是知道。”卫玠点头。
话说王济有一头牛,名曰八百里驳,是世家门阀最杰出的牛,王恺重金聘买,王济都不让。
王恺是先帝司马炎的亲娘舅,因着奢靡之风,不管世事,故而甚少跟当朝权贵往来。
但卫玠是王恺最喜的名士,他亲自带着王济的名帖而来,自然受到了上宾礼仪。
端坐在王恺的名鼎苑内,卫玠单手握着茶杯,等待王恺的回复。
“叔宝,你舅舅王济要跟我拼牛车?我没看错吧?”王恺显然不信。
“正是舅舅亲口所言,亲自所书,自然不会错。”卫玠放下茶杯,含笑点头。
“可是我这孙女婿着实不愿跟老夫玩闹,怎的玩这一出?”王恺皱起眉,“再说他三年重孝,怎能不尽孝,反而要跟老夫玩闹?”
“王大人,舅舅举办此事,实则盼您能够亲自扶棺送外祖一程。”卫玠略感抱歉的说道,“虽然王大人跟舅舅是好友,可终究身份如此,只能以一场玩闹邀您。”
“如此……”王恺垂下眼来,“怕是醉翁不在酒吧?”
“王大人心知清明,自然骗不得。左右那日,舅舅会请来石崇,共同拼车。王大人与石大人是旧交,若是两人同时参加外祖的丧礼,对王家而言,更是蓬荜生辉。只是这玩闹互有输赢,必然愿赌服输。届时,谁输输赢,怕是旧事翻出,前尘对比,自有分晓。”
“哦?王济邀请石崇也来?”王恺的兴趣升了起来,这看来是要给他一雪前耻的机会了。
“自是如此。”卫玠缓缓说道。
“如此,老夫自然是参与。”王恺笑了起来。
“王大人肯参与,叔宝自是感激不尽,如此,便是静待王大人的光临。叔宝还需送贴,就不多打扰了。”
卫玠那日在金谷园做了那般事宜,自然引得石崇不悦,故而这在金谷园的书房内,难免久等。
卫玠也不见多么的生气,仅仅是慢条斯理的看着石崇书房内的书画。
“叔宝,抱歉,老夫诸多事宜,来的慢了。”一声抱歉,却未必夹杂了多少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