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卫玠,跟在司马颖身后,左转右转来到这一处偏僻的水榭,这水榭中的石桌上摆放着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厮杀正烈。
卫玠打量着这残局,显然是司马颖故意为之,他的嘴角缓缓勾起。
司马颖拿起四颗黑棋,瞥了一眼周围,东南西北四个角都站上了守卫,而他则是朝着四个方向投掷棋子,棋子飞去,惊起数人逃窜。
卫玠唇边的笑容加深,只听司马颖缓缓说道:“如此清场,不知叔宝可满意?”
“四面八方不留一人,章度果然用心了。”卫玠缓缓笑起,“只是这棋局未定输赢,不知章度手执黑子还是白子?”
卫玠伸出手去,拿起一颗黑子,一颗白子,看向司马颖。
司马颖笑了起来,“这残局黑子与白子或赢或输,不过是顷刻之间,叔宝当真让我选?”
这棋局表面看去,黑子已经赢了大半江山,卫玠偏生拿起白子放置东南角一处,此处落子,瞬间棋局翻了模样,一子定乾坤,黑子再无气候,输局已定了。
“这白子虽是节节败退,却依旧有背水一战的机会,一战定乾坤。只是这黑子……”卫玠薄唇扬起,拿起方才落下的白子,将黑子放在西北角的一处。
黑子才落,棋局尘埃落定,盖棺定论。
卫玠抬起眉,看向司马颖,“若是落在此处,本是赢局,便是稳操胜券。不知章度想让我如何选择?”
“叔宝,你自认为哪种较好?”司马颖握着手里的黑子。
两人的视线交织,并未说透,可卫玠终是拿捏起白子把玩着,等待他的言下之意。
“汉武帝之时,卫家崛起,后经巫蛊之案而沉落。而后百年终是消沉,直到汉末魏初,方才有了些许起色。魏末晋初更是因着你祖父的才华而位列三公。至此后,卫家终成望族。可这望族于数年前,一朝衰败。本王听闻……”
司马颖紧盯着卫玠,不放过他任何表情,“前些天,那河南尹韩寿前去责备你与贾芙走的过近,更是将卫家旧案翻出来,以倾废之家羞辱,难道叔宝的心里,不觉愤慨?这卫家还差一代人,便是四世三公之家,当真甘心没落?怕是,很难令人相信。”
“哦?章度倒是消息灵通。”卫玠放下白子,“但不知,章度这般说法,又是为哪般?”
“叔宝,你当下是太子冼马,自是该知太子一些事宜。前几日,这贾芙说太子与贾谧的事情,你想必需要知道细节吧?”司马颖放下黑子,同样取来白子,“毕竟初登太子冼马,令尊也曾是太子府官吏,怕是卫家不会放过这崛起的机会吧?”
“这就要看,消息是否真的精彩了。”卫玠缓缓笑起,这笑容显然是接受了司马颖的示好。
“月前,曾去太子府送些公文,正巧遇到贾谧与太子下棋。那盘棋便是此残局,手执黑子者,司马遹,手执白子者,贾谧。当时太子稳操胜券,可这贾谧偏生要让太子府悔棋,太子不愿,双方争执不下,这气上心头的贾谧便伸手拨乱棋盘,指责太子不肯谦让。”司马颖轻笑起来,“太子府尊主要让着贾谧,不觉得可笑?”
“自然可笑。”卫玠点头称是。
“故而,本王前去指责贾谧,可这贾谧丝毫不当回事,甚至去贾后那里告状。叔宝要猜一下这贾后的态度吗?”司马颖放下白子,顷刻之间,棋盘白子赢局。
“贾后自然护犊子,怕是指责章度你了。”卫玠丝毫不意外。
“太子府尊主被人指责,皇族被人轻慢,贾后还护着她那侄儿,怕是这事背后如何,只得叔宝仔细揣摩思量。”司马颖的话让卫玠心下了然。
“所以,章度,你又是何看法?”卫玠不答反问的说道。
“本王自然是护主太子府,与叔宝统一战线。毕竟卫家已经有了乘风而起的趋势,惟愿叔宝腾飞之时,捎带上本王。”司马颖笑起来,拿过卫玠手里的白子,掌心朝上,放在手心。
“章度本是皇族,当今陛下十六弟,叔宝如何人物,岂敢如此托大?该是叔宝惟盼殿下扶摇直上时,福泽卫家土。”卫玠拿起棋盘上一颗黑子,这至关重要的一子,已经让棋盘的局势扭转。
此刻黑子局势已然首尾不顾,漏洞百出,白子赢局已现。
司马颖打量着棋局上的黑子,挑高眉,“看来卫家有叔宝,当真是幸事。”
“正如章度所言,倾废之语,着实伤人,岂有不还之理?”卫玠的话让司马颖朗笑起来。
“看来,你定是上了心,记住了那人。”司马颖啧啧的咂舌,“看似神仙风姿,实则心肠黑厚,好个小肚鸡肠。”
“卫家的血流多了容易发黑,而黑透了自然生霉,这霉熏黑了心肠,也瑟缩了心肠。如何宽大?”卫玠骄傲的将那颗黑子放入掌心,缓缓捏碎。
他们心照不宣对视一眼,此时司马颖的谋士卢志缓步而来。
这卢志是东汉北中郎将卢植曾孙,曹魏司空卢毓之孙,卫尉卢珽之子,任尚书郎,正巧分在司马颖的帐下效力。
“主公,这琅琊王家和陈留谢家都到了。”卢志对卫玠抱拳作揖。
“如此,叔宝,本王告辞。”司马颖缓缓勾起唇,“几日后,成都王府静待你的到来。”
“叔宝定不失约。”卫玠点头,看这司马颖才离开,只见七堡递来太子信物,卫玠皱起眉,这么快就唤他前去?
“走吧。”卫玠点着头,跟这七堡往太子规定的地方而去。
此时正见太子司马遹焦急的踮起脚尖眺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正好看见乐霖陪同王景风在湖边散步。
卫玠收回视线,连忙作揖,“太子殿下。”
“叔宝,你可来了。”司马遹看到卫玠喜出望外,“不知叔宝可有法子将那乐家女郎带离,孤也好前去赴约。”
这般迫不及待?
司马遹的表情让卫玠心中一乐,这司马遹本事屠夫之女谢玫所出,当是继承了他外祖的市井之貌,如此直接,当真是振兴西晋的君主?
不禁想起坊间传闻,这太子司马遹确实是个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典范。
传闻太子舍人杜锡规劝太子收敛奢侈,莫要太子府开设集市,本是好意,不曾想司马遹记了仇,甚至让人把针放在杜锡常坐的毡中来刺他,杜锡不知,落座后针扎入臀部,血流不止。
如此顽劣之人,当真是他的明公?
此时传来司马遹焦急的声音,“叔宝,你这般模样,莫不是寻到了好法子?”
“既是太子府所托,自是遵从。”
卫玠作揖之后,转过身,伸出手,从竹叶上沾上露珠,擦在额头上,做出虚汗点点的模样,又将手放在腹部,装出疼痛的模样,就连步履都踉跄了起来。
七堡扶着卫玠,主仆二人踉踉跄跄撞上乐霖,后退几步才站稳的乐霖错愕的看着卫玠。
“长姐,乐家女郎,真是巧。”卫玠虚弱的说道,
“叔宝?你这是旧疾复发了吗?”王景风带上了焦急的模样,才要伸出手搀扶,却被卫玠挡去了手。
王景风的关切之情,让司马遹心下一酸,连忙跟上来,“景风莫要焦急,这乐家女郎懂歧黄之术,晒书节就施以援手,定然能让叔宝疼痛减轻。”
王景风被这一声“景风”喊得骇住,看向来人,不自觉后退一步,与司马遹保持了一臂距离。
“太子殿下……”王景风才要行礼,却被司马遹快走几步,握住了胳膊,“景风莫要行礼,当下叔宝的旧疾最是紧要。”
王景风俏脸一红,顾不得礼仪,连忙抽出胳膊,让司马遹的手一时落空。
卫玠深吸一口气,仿佛疼痛席卷了全身一般,逼得乐霖只得将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只是才落下,她抬起眼与他对视。
他脉象平和,并无事,这厮装病作甚?
卫玠快速的抓住她的手,“乐家女郎,在下实则疼痛难当,上一次你给在下的药丸可带了一些?”
四目相对,她看清了他眼神一撇,这是要带着她逃走?
正巧,她也不喜跟司马遹多待片刻,能遁逃更好。
“乐家女郎,你当真有阵痛之药?”王景风惊喜的看着乐霖。
乐霖点头,从锦囊拿出苏合香丸,递到卫玠的手上,煞是认真,“卫公子,这药丸只能缓解片刻,还需要金针相佐。不如寻个阴凉之处,妾给卫公子施针?”
卫玠咽下药丸,立刻点头,“如此,有劳。七堡,我随身药丸落在车上,你且去取来,让乐家女郎看看,是否能够调剂更好的药丸。”
七堡转身离开,这下卫玠依靠在了乐霖的肩膀上,虚弱的轻轻喘着,许是气息稳了,方才说道:“长姐,我旧疾复发,怕是要借走你这小友,下一次定当赔礼道歉。”
王景风还没反应过来,卫玠和乐霖快步朝着所谓的阴凉之处走去。
司马遹拦住想要跟上去的王景风,“景风,这叔宝有乐家女郎诊治,定无大碍。”
“无大碍?叔宝自幼体弱,刚才七堡又是离开,万一这疼晕过去,如何是好?这叔宝自小便是与妾相识,妾更是当做小弟一样心疼。不行,妾还是不放心,还是跟上去的好。”王景风表现出了焦急的模样,眼底的急切并非是装出来的。
“哦?景风,你对叔宝莫不是存了其他心思吧?”司马遹当下吃醋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