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在腰间的手臂瞬时收紧了。
危南楼静了好一会儿。
这长久的寂静,就像是在唇齿间、心底里,磨着、品尝着这听起来再甜蜜不过的几个字眼。
他们的呼吸缠绕着彼此,唇贴着唇。
半晌后,危南楼轻声呢喃:“再说一遍?”
陆酒无声地弯起了唇。
“下一次……”他的唇一张一合,喷出温热的气息,“……等你回来时,再说。”
空气中又静了几秒钟。
陆酒的唇被吻住。
一个深入的,缠绵的,克制的吻。
持续了足足十分钟。
结束时,陆酒的腰被松开,危南楼抚着他的脸颊,抬起下巴,温柔至极地吻了吻他的额头。
在暮色降临时,这个男人离开了。
陆酒裹着单薄的衣袍,站在二楼房间的窗边,望着这个男人骑马带着属下离去,逐渐化作几个小黑点,消失在天与地的交界线上。
……行吧。
那接下来,就是他一个人的旅途了。
——说错了,也不是一个人。
晚上,大家热热闹闹在客栈里吃饭,星九星北问:“阁下,那我们明天早上就出发?”
陆酒想了想,说:“在这里再留一天吧,反正后面这段路也不急?”
星九老实说:“急倒是不急,后面这段路比较安全,所以公爵才会放心离开。”
星北趁机给他家公爵说美话:“对对对,公爵大人肯定要保证您不会有危险之后再走的!”
陆酒:“呵呵。”
星北和星九:“?!”
陆酒耷拉着眉眼,安静了会儿,举起酒杯,咕噜咕噜把果汁喝完了,啪一下将空杯放下。
“那就慢点走吧,”他懒洋洋道,“就当玩过去。”
于是后面这段路,他们走出了乌龟般的超绝速度。
太阳晒到屁股了,陆酒才起床,赶路到中午,又停下来休息。
要是晚上刚好到一个小镇,那刚好感受下风土人情。
陆酒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可能潜意识里在想:“很快回来”到底能有多块?会快到他还没到封地,就回来跟他汇合吗?
……
在和危南楼分开后的第八天,他们在一个陌生小镇落脚。
傍晚在酒馆里吃饭,后面一桌坐下了两位客人,开始毫无顾忌地大声聊天。
“……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的,都在这么传,就是那危南楼公爵干的!”
“他疯了?!”
陆酒立刻停下筷子,桌上的其余人也瞬间静了下来。
“所以现在首都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那边乱成了一团……”
*
都城。
一匹马从尸体上跨过去,马蹄踩进血泊里,再踏上干净的地面,留下一个个血印。
男人坐在马上,望着四周的这一切,面孔很平静。
昔日奢华的皇宫变得无比苍凉,放眼望去看不到一个人影,宽阔的广场上到处躺着尸体,鲜血在地上蔓延成一副壮烈的地画。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危南楼驭马转身,看向疾驰而来的属下。
“公爵,我们跟丢他了,最后一次接触的时候他没再使出任何花招,他身上的‘能力’就算没有耗尽,应该也已经所剩不多。”
“传信给沿路的守备,让他们做好准备。”
“是!”
忽然,胯下的马发出惊鸣声,前蹄抬起。
危南楼拉紧缰绳,迅速控制住它,转头看去,只见往日里趾高气昂的年幼皇帝满脸是血地扑倒在马前,脸色灰白,抽搐般地张大嘴,喉咙里却只涌出血液。
“……舅……舅、舅……”
危南楼身后的属下面色一变,立刻翻身下马,跑过去扶住他:“陛下,您到底去了哪里,我们找了您很久!”
胥宁死死盯着危南楼,浑身震颤,好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使力。
他努力想说话,然而不止嘴里冒出血,正胸口的血洞里也在疯狂冒血,嗓音嘶哑至极。
“舅舅……救我……”
危南楼俯视着这一幕,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喜悦。
他启唇,用一贯来无波无澜的语调说:“我让人告诉过你,乖乖呆在书房里。”
胥宁一颤,懊悔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暴动的兽人闯进皇宫的时候,他听到了声音,以为冉叶的计划成功了,他要自由了。
他毫不犹豫地用椅子砸开了门,砸晕了那些守门的侍从和侍卫,逃了出去,却发现外面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那该死的兽人,那看起来温顺、听话、没有心眼的鸟族……!
他被骗了,被利用了。
胥宁呜咽:“对不……起……舅舅……对……”
他知道,他的舅舅对他已经无话可说。
但若是他听话乖乖留在书房里,那里本来将会是最为安全的堡垒。
死亡的恐惧笼罩住了他,马上的男人就像是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救命绳索,努力伸长手臂,却就是抓不住。
危南楼没再说话。
属下叹了口气,将胥宁扛起来:“陛下,我先带您去见医生。”
只是这样的伤势,恐怕凶多吉少。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更多的响声。
一群人纵马进来,为首的是胥音,他惊喜地喊:“舅舅,你回来了!”
*
偏远小镇里,夜色已彻底降临。
那唾沫横飞的两人,嗓音大到几乎整个酒馆的人都能听见。
“……兽人造反闯进皇宫了,还有那什么,小皇帝有个叔叔,就是原来老皇帝的哥哥,也是一位公爵,带兵一路闯到了都城,据说皇宫里的血都满出来了,小皇帝可能都死了!”
“什么?那这位大公爵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是去帮小皇帝的还是——?”
“不知道呀!只知道兽人暴动都是那个危南楼公爵造成的,是他指使人去各个地方袭击兽人,想要激起兽人对人类的愤怒,对小皇帝的不满!他准是不想再做‘摄政王’了,想自己当皇帝,所以要强行搞出一个由头来!”
“真是可恶,他以为人心是他手里的玩具吗,他想让人心往哪走就往哪走?”
“这些贵族就是这么傲慢!”
“这两年兽人的日子不好过,他是摄政王,在他手上变成这样,肯定是因为他本来就不顾兽人的死活!据说他还养了一条人鱼……”
“看来所有贵族都是一个样啊……”
一名属下满脸愤怒地按住桌子,站起身。
“坐下。”
冷静的嗓音传来。
他看过去。
是陆酒。
陆酒停了好一会儿筷,这一刻,筷子又动起来。
看他静静地重新用起餐,大家面面相觑。
“都吃饭,赶紧吃。”星九低声催促。
后续,那两位路人又骂了会儿危南楼,才转移了话题。
陆酒他们一行人吃完饭,走出酒馆。
这一路上很安静,在快要抵达落脚的客栈时,空中忽然掉下来一个鸟族。
星九星北立刻上前将人扶起。
这个鸟族的肩上受了一些伤,不严重,已经上过药了,会掉下来大概是飞了太久,累的。
将他带进客栈里,给他喂了点水,他悠悠转醒,激动地向他们道谢。
他是从都城附近一路飞过来的,路上受到其他鸟族的袭击,受了点伤。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明明听说是有人类在袭击兽人,所以才特意选择了空中路线,结果最后偷袭他的竟然是同族。
他说,外面虽然传言各方势力闹得厉害,但沿路的城镇其实情况尚可,只是人们风声鹤唳,关门闭户,所以显得格外冷清,像一座座鬼城。
都城那边应该是最乱的,他也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间兽人们就闹起来了,怎么突然间另一位公爵又打进来了。
除此之外,沿路只有人鱼镇那边比较惨烈,据说那边死了很多人鱼。
陆酒眼皮一跳。
将他送走后,陆酒他们上楼。
陆酒把星九星北叫进了房间。
他知道,危南楼留给他的这些人里,只有这两人最清楚情况。
在茶几边上坐下,他问:“危南楼知道自己名声变这么差了吗?”
星九星北支支吾吾。
陆酒眯起眼:“他应该没有禁止你们告诉我这些事?”
“没有,”星九说,“公爵说,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就和您说……”
“那你们说吧,我现在想听了。”
星九叹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
陆酒本来以为,危南楼这次行动重点对付的是煽动兽人的那一方势力。
在离开都城之前,他明显感觉到在有关兽人的事上面,隐隐有火星在底下噼里啪啦地冒着。
没想到,星九说,危南楼从头到尾想要对付的,是小皇帝胥宁的那位叔叔,另一位公爵。
那位大公爵一直住在自己的封地里,表面上看起来常年不过问都城里的事,是一位充满边界感的好叔叔,实则私底下活动很久了。
小皇帝胥宁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是一无所知吧,而是不相信。
他认为这些话全是谎言,他身边最危险的,就是他的这位舅舅。
近来,那位大公爵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大胆。
他出现大动作了。
与此同时,兽人那边确实也出现了一些骚动。
“其实近两年在政事上公爵一直有在试着放手,让陛下自己去做……底下的那些人嗅觉都很灵敏,兽人最近两年的处境变化,也和这有关,因为陛下本身对兽人一族就……”
星九说得委婉,但陆酒听明白了。
“公爵其实还是有在管着,私底下一直在查这类事件,只是出现在首都贵族圈层里的兽人,情况又更复杂,公爵可能和阁下您说过……”
“嗯,我知道。”
星九继续说。
反正,在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情之后,危南楼对胥宁的评判就是:不能用。
至少目前还不能用。
星九补充,尽管小皇帝今年才十四,但公爵大人当年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十四岁就已经能带兵。皇家不同于普通家庭,到了十四岁,如果陛下本身立得住,公爵大人是想要退居幕后,逐渐放权的。
但结果很可惜。
这位年幼的皇帝未来能不能用也不知道,反正当下,危南楼将控制权给收了回来。
在处理胥宁留下来的烂摊子期间,兽人一族那边也出现了暗暗的动作,于是危南楼打算在料理那位大公爵的同时,把藏在兽人一族身后的人也给料理了。
他退出都城,是打了一个幌子。
会有人想让老百姓的怒火对准他,是可以想见的事,但说实话,危南楼并不在乎。
“公爵大人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反正左右不了他的计划。您了解他,应该也懂。”
星九叹气。
“只是没想到那边会通过袭击兽人这种方式来给公爵泼脏水……目前的话,其实情况大体都在掌控之中,除了被袭击的兽人,其余死伤大多都发生在另外两拨人里。阁下也不用太担心,等公爵把事情料理完了,这些谣言总会淡下去……”
“淡下去的谣言不会消失,脏水依旧在他身上。”陆酒打断。
他凝眉沉思一秒钟,又问:“人鱼镇那边是什么情况,你们知道吗?”
“那边的具体情况我们倒还不清楚,在各地出现袭击兽人的事件之后,公爵就已经下令让暗暗加强守备了,”星九迟疑道,“理论上不该再发生大规模袭击事件。”
而且,恰恰好是人鱼镇。
星九看向面前的漂亮青年。
后者正陷入沉思,显然也在想这一件事。
人鱼镇——人鱼族活跃的海域附近的小镇,也是他与危南楼重逢的地方。
那边出现了那样的传闻,是偶然吗?
星九试探着问:“阁下,要不我给公爵那边传信问一下情况?”
陆酒的眸色不断变换。
片刻后,他说:“不,我们调头。”
星九和星北一呆:“什么?”
“我们调头,去人鱼镇,”陆酒说,“他不在意泼在他身上的脏水,但我看不惯。”
他站起身来。
“明天就出发。”
*
三天后,人鱼镇。
近来,这里人心惶惶。
各地出现了数起袭击兽人事件的消息早就传到了这里,小镇居民们非常焦虑。
尽管新来的行政官百般保证一定会保护好小镇居民的人身安全,但依旧有不少兽人投靠了自己的朋友,有兽人家人的家庭也不再出门。
家家户户都关上门窗,他们每天都万分警惕地悄悄打量外头的动静。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人鱼镇还是流出了死了数条人鱼的传言。
没人知道是真是假,但是在惊惧与忐忑之中,愤怒已经累积起来。
是谁做的?是谁杀了人鱼?
这一切真的如传言所说,和危南楼公爵有关?
该死的公爵,该死的贵族!
有人看到人鱼的尸体了吗?
没有人看到?难道全都被官兵悄悄收走了?
行政官也在欺瞒大家!
窃窃私语藏在每一处阴影之下。
这天,海岸边有渔民在整理自己的船只,忽然有人大声喊:“看,那儿有人鱼!”
沙滩上所有人都一惊,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事,抬起头,往那人指的方向仔细看去。
只见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有一抹水花在涌动。
浪花翻飞间,粉蓝色鱼鳞反射出梦幻的光泽。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鱼尾。
下一秒,他们却瞧见,西边隐隐有三个人在朝人鱼的方向游去,气势汹汹,人鱼好像也注意到那三人了,游得更快,忽然一个猛扎,直接在水面上消失了踪影。
“那三个人在追那条人鱼?!”
“他们要干什么!”
“那就是最近袭击人鱼的人吧?!”
“快去报行政官,快!”
眼见那追逐人鱼的三人也潜入了海里,有渔民跳入海中,跟着潜下去,想去帮那人鱼。
然而渔民也在水下憋不了太久。
很快,这几个渔民就破出水面,喘着气大声喊:
“不行,我们看不到他们!”
“那三个人鱼杀手没上来?”
“他们没上来!”
“他们怎么能憋这么久的气?!”
“官兵来了吗?”
“来了,来了,行政官也来了!”
随着官兵和行政官一起抵达的,还有更多闻讯而来的小镇居民。
听到这里的叽叽喳喳,其中一个男人惊愕地问:“粉蓝色鱼尾?!你们是说,那条人鱼的鱼尾是粉蓝色的?!”
“对,千真万确,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颜色!”
那男人张了张嘴:“难、难道陆酒……回来了?”
这个男人,正是闻翎。
一旁有人问:“你认识?”
闻翎喉头滚动了下,六神无主地说:“……是,我认识一位粉蓝色鱼尾的人鱼。”
立刻有人露出怜悯的神色。
每一条人鱼的鱼尾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既然如此,刚才他们看到的那条人鱼就一定是这位的朋友了。
“别担心,你的朋友逃得很快,或许他已经摆脱掉那三个人鱼杀手了!”
“没错,那三个人鱼杀手到现在都没浮上来,说不定已经被你朋友反击了!”
“都是危南楼公爵的错,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三个人鱼杀手一定也是他派来的!”
“不、不、不……”闻翎摇头,脸色有些苍白,“不对,不可能……不可能是危南楼公爵做的!”
“你在说什么?”
“最近出事的兽人都是危南楼公爵指使人袭击的!”
“没错,他想夺取皇位!”
“他做梦,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他就是个篡位者!”
闻翎摇头的幅度越来越大:“……不是,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最近这些事绝对不是公爵干的!……至少、至少这几天死掉的人鱼,一定和公爵无关!”
“你凭什么这么说?!”
“因为,因为……”闻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满脸仓皇,“陆酒……你们看到的那条人鱼……是,是他的妻子……”
周围人全都愣住了。
这一方领域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唯有不远处行政官指挥官兵下船到海里的声音,还在不断响起。
闻翎显然陷入到了混乱当中。
他已经混乱好久了,从各地出事以来,困惑就围绕着他,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一股脑倾吐出来。
“危南楼公爵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种人……当、当初在东边那座府邸落脚的公爵就是他……为我弟弟,为你们的亲友主持正义的是他……”
“新法官是他送来的,行政官也是他换掉的……他同情兽人,惩罚恶人,做好事不留名……我们现在能过上好日子,全都是因为他!”
“他怎么可能会指使属下袭击兽人……?!”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闻翎忽然想到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你们看清楚刚才追陆酒的人了?——你们确定,那三个是人类?!”
*
水下。
出现在这里的,确实是陆酒没错。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且容后面再说。
此刻,他一边往海洋深处潜去,一边转过头,瞥了眼身后一路追踪他而来的那三道身影。
回过头后,他望向斜下方那片美丽的珊瑚丛。
——那是人鱼族长老过去住的地方。
一连串气泡从他的口鼻中溢出,他摆动鱼尾,加速往那里游去。
……蓦地,数根竖直的铁柱从面前落下,拦住了他的去路!
陆酒瞳孔一缩,猛地刹住游势,停止下来。
他调整身姿,再一次转头往身后看去,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了一个巨大的鸟笼里头。
那三个追踪他的“人”已经游近。
他们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全都是鳄鱼皮状,咧开的嘴里露出了尖齿——这三人分明是鳄鱼族兽人!
他们得意洋洋地笑着,没有说话。
陆酒有所预感般地回过头。
斜下方的珊瑚从里,一抹熟悉的身影游了出来。
是冉叶。
他的兴奋几乎不加掩饰。
“……你是鸟族,怎么做到在水下呼吸的?”陆酒冷静地开口,声音通过水扩散出去,显得有些朦胧,“开了低级宝箱?这个鸟笼呢,是用高级宝箱开出来的?”
“没错。”冉叶此刻心情极好,即使身上的积分已经全部用完,也不吝啬地给出了回答。
事实上,这是他抑郁数日之后,最开心的时候了!
——他确实是那名逃逸玩家。
五年前,在这个世界觉醒之后,他打开了329留下的那个珍藏级宝箱,发现里头只剩下“昨日今朝”这个功能还能使用,斟酌数日,便用掉了它。
那是冉叶最天崩地裂的一天。
他完全不敢相信,其余三个世界里的他的分身,竟全都被杀了!
而直接或间接杀死他的凶手,竟是同样的两个人。
陆酒,和“他”。
——这两人为什么会在每个待开发世界里都存在?
——陆酒为什么会知道他是快穿玩家?
——陆酒也是玩家吗?是的话,任务是什么?
——杀了他?
——可若是如此,为什么每次陆酒疑似发现他的身份之后,都不立刻动手?
各种各样的困惑围绕着冉叶。
他神经质般反复回忆前三个世界里的每一处细节,却越来越想不通,除了惊怒、羞恼、愤恨,他感受到的,还有深深的困惑和茫然。
他心底最深的疑惑,来自于陆酒身边的那个男人。
那个,最为令他感到恐惧的,如一个巨大谜团般的男人。
……
在找回所有这些记忆之后,冉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调理好自己,然后又花了很长的时间,为这个世界的自己做下了计划。
首先,作为兽人,他想推翻现行的一切。
他受够了屈于人下,受够了窝囊的人生,他依旧想要反抗,但这次,他一定会更加小心谨慎地为自己筹谋出光明的未来。
他从众多族人中主动站出来,竞争被献去给小皇帝的机会,就是为了潜伏在那顽劣的小孩身边,寻找一个推翻皇权的机会。
其次,他要想办法弄死陆酒和“他”。
这两个人简直是梦魇,但直觉告诉他,这两人的情况与他不同。
他的灵魂被劈成了五份,进入了五个不同的世界,每一个分身的死亡都影响不了其余的分身。
这两人却似乎和他不一样,冉叶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只要能杀死这个世界的他们,剩余那个世界里的他们,也会跟着一同“消亡”。
或许是肉身直接消失,也或许是灵魂消失。
总而言之,他们在五个世界里的灵魂是一体的。
……
冉叶计划了足足五年。
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他都已经不想回忆了。
最开始,在来到胥宁身边之后,他马上就见到了那个男人在这个世界里的分身——危南楼。
那一天,他又崩溃了一次。
他不知道该去质问谁,可凭什么——凭什么这个男人在这个世界里又是这么厉害的身份?!
他更痛恨自己,明明做足了心理建设,但是在见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秒,他就条件反射地低下了头,惊惶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神。
——他在本能地恐惧。
这种本能,几乎是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这令他感到无比的羞耻。
他一直忍耐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要等陆酒出现,再将这两人一网打尽,而这一等,五年就过去了。
好在,好在……角色都已登场,万事俱备,好戏终于可以上演。
他就等着在这场动乱中夺下人类的皇座,杀死这两个夙敌了。
他联系了多支兽人种族,让他们在各地配合他一起动作。
让他们煽动情绪,散播谣言。
当胥宁在书房里拽住他,让他去找那位大公爵叔叔求助时,他虚情假意地答应,实则也确实将胥宁被软禁的消息放给了那大公爵。
而如他所料,那位大公爵果然打着来救胥宁的旗号,带兵一路气势汹汹地来了都城,图谋的,却明显是别的东西。
但是不对。
危南楼去了哪里?
这个男人带着陆酒跑哪里去了??
冉叶本想让这两方打起来,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临到头来却发现这棋盘上根本没有三方力量,只有两方,一方是他,一方则是他自己放进来的敌人。
被迫迎击敌人的,是他。
他已经感觉到哪里不对,然而情况很快就紧急到了不容他有片刻的分心去思考问题出在哪里的程度,而当端倪初显时,一切已经来不及。
他和那大公爵打得两败俱伤,危南楼重返都城。
他被危南楼的属下追杀,危急之下使用了低级宝箱,那个男人似乎发现了什么,这之后竟如猫抓老鼠般不断戏弄他,逼他消耗掉了一个又一个的宝箱。
眼看积分不断减少,冉叶的心不断沉下去。
明明是做好了一切准备才行动的,可这个世界的发展,却似乎比过去任何一个世界都要令他感到胆寒。
……再下去就要完了。
……他已经把珍藏级宝箱里的功能用完了,如果再把积分消耗完,他就真的完了。
……他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不能死……
冉叶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忽然意识到——
夺取皇权可以失败,但杀死这两人的计划不能。
这两个人,必须死。
只有他们死了,他才能真正地解放、自由。
而这句话转换过来,也就意味着——陆酒必须死。
他说不清楚这种直觉来自于哪里,但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只要陆酒死了,危南楼也会跟着死。
只要陆酒死了……他就可以彻底自由了!
冉叶放弃了都城的一切。
他留下了一部分积分,最后一部分积分,用尽所有办法狼狈地从那个男人的追杀中逃了出来。
而之后,他要去哪里?
听说,人鱼镇最近死了许多人鱼。
看来他按插在那个地方的人手,一直行动得还算顺利。
人鱼镇是陆酒和危南楼初遇的地方,是人鱼一族活动的海域附近的小镇。
陆酒,你坐得住吗?
曾经照顾过你的长老,医生都在那里,他们处在危险之中……
你会回来吗?
我就去那里等你吧。
……
此时此刻,海底笼中。
陆酒缓缓道:“你们杀了那么多人鱼,就是为了把我引来这里?”
冉叶发出一声笑。
实际上,在他抵达这里,联络上那些暗中活动的鳄鱼族之后,他才知道传言中那些死掉的人鱼根本不是他们动的手。
事实上,到底死了几条人鱼也没人知道。
没人见过尸体,只有传言搞得人心惶惶。
但无所谓,不论这些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反正能达到把陆酒引来的目的就可以了。
冉叶报复般地回答:“是啊,不这么做怎么把你引来这里?陆酒,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回想过去那些世界里受到的屈辱。
回想他这五年来的恐惧。
他终于可以把这场梦魇在这里终结掉了!
陆酒扯动了下唇角。
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露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态。
“冉叶,逼出你的灵魂代码是快穿局下的命令,但老实讲,我一直没把这任务当回事。”
冉叶的身体紧绷起来。
“你要是记得就该知道,”陆酒一字一顿,“我从没有无缘无故地追杀过你。”
冉叶的面孔立刻变得扭曲。
“那你是想说我咎由自取?!是想说那三个世界里我都是自找的死路?!”
气泡不断从他嘴中溢出,鸟笼另一头的三个鳄鱼族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一头雾水。
“这是属于我的待开发世界,是我拼死用机密代码撬开的,你们才是外来者!”
“我是外来者?”陆酒始终冷静,“你既然有前三个世界的记忆,那应该也想起了,我是怎么被你影响的吧?”
他本是原住民,是因为逃逸玩家的侵入,灵魂才从身体中逸散了出去。
冉叶一僵,转而冷笑起来:“说起这件事,看来不仅是我,你也被快穿局骗了。”
陆酒眯起眼。
“什么意思?”
“我打听过你在这个世界的情况。一年前你陷入了昏睡,那应该就是你在这个世界被乱码取代的时候吧?329曾经说,在我觉醒的时候,你就受到影响被乱码取代了,但你猜,这个世界的我是什么时候觉醒的?”
陆酒直直盯着他。
冉叶怪笑起来:“是五年前,陆酒!我不是一年前觉醒的,是五年前就觉醒了!”
“……”
“你也受到欺骗了吧?快穿局也是那么告诉你的吧?说你之所以会灵魂逸散是我的缘故,可实际上呢?!实际上我的觉醒时间和你的灵魂消失时间根本不一样!你变疯、变傻、变痴、昏睡,这一切根本不是我造成的!”
“我们不如再来对对账吧?上一个世界乱码是什么时候进入你的身体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在和你重逢的五年前就觉醒了,你呢?你又是什么时候变疯的?!”
陆酒眸色微动。
在他从那个末日世界醒来时,他已经成为“狂暴霸王龙”一年。
就算那一年时间里,都是乱码在令他疯狂,那乱码也仅仅存在了一年。
与冉叶口中的五年,相去甚远。
冉叶看懂了他的表情。
“依旧是不一样的,是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们都被快穿局骗了!”
陆酒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迷茫。
冉叶心里痛快极了。
他终于洗清了自己,那些过去曾令他短暂感到过心虚羞愧的迷雾终于被拨开!
“你估计还不知道,你身边那个男人是什么身份吧?”
陆酒眸色一变,再一次盯住了他。
冉叶一脸嘲讽:“我是不知道他真实身份是什么,但他的来头绝对不简单。”
第一个世界里,那个男人见到他的灵魂代码,不仅不感到惧怕,甚至还敢触碰、销毁。
如果说这是因为那个男人本就什么都不怕,那么上一个世界又该怎么解释?
“——你知道上一个世界,我遭遇了什么吗?”
胜券在握,冉叶也不再顾忌什么,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想看到陆酒震惊、怀疑人生的表情。
“我被他用枪指着,灵魂代码从我的身体里钻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冉叶在水中的呼吸变得粗重,“我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
那时候,一股神秘的力量突然出现。
它在无形中缠缚住了他的灵魂代码,顺着那串代码飘升的方向,一路电闪雷鸣般劈开时空,直往虚空之上。
那短短的几秒钟时间,当时名为“金岚”的他的视野里只剩下了恐怖的电光。
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借他的灵魂代码劈开了快穿局的入口。
眼前的世界都畸变出了字符串,似乎只差那么一点点,整个世界就要崩溃、瓦解了。
“……你觉得那个男人会是什么身份?”他质问陆酒,“他绝对不会是普通人,而且他对此绝对有认知,但他从来没对你说过,是吧?”
冉叶讥嘲。
“你们真的是爱人吗?你有秘密,却从不对他说;他有秘密,但他也从不对你说。你们到底在谈一场什么恋爱?”
陆酒从他说起这番话开始就定住了,一直没有做出过反应。
他静静地听着,一瞬不瞬地看着。
不论冉叶如何嘲笑,讽刺,都岿然不动。
在冉叶语罢后,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足足一分钟,他启唇,道:
“他如果有这么大的能量,你还敢杀我?”
冉叶一滞,眯起眼:“为什么不敢?”
“不怕他报复你?”
“……”
“你不怕,为什么?”陆酒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幻,“是谁给了你这个暗示?快穿局?”
冉叶神色微变。
陆酒了然,冷静指出。
“尽管你痛恨他们,但你依旧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他们的控制。”
冉叶惊怒:“我没有,我所做出的一切都出自我自己的意愿!”
“你确定?那你能回答刚才那个问题吗,是谁给了你这样那样的直觉?”
“……陆酒,说这些没意思,”冉叶表情一换,“你想转移我的注意力?我不会忘了我的目的,今天我绝对要杀了你!就算你死了,危南楼不会死也没关系,反正他在世人眼中已经是个死人,他已经完了!”
陆酒缓缓道:“他从没有让人去伤害过兽人。”
冉叶嗤笑:“是啊,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大多数人眼中,这件事是他做的,那这件事就是他做的。”
陆酒的指尖微微动了下。
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积分被扣除,神秘的宝箱被打开。
“所以,那些兽人是你去让人杀的。”
冉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心虚与羞愧,反而有一层十足的恶意浮现在他的面孔上。
……
岸边,一直在关注海上情况的人们议论不断。
不少兽人鼓起勇气走出家门,带着满脸的担忧,来到了沙滩上。
其中有不少是水生种族,他们可以下海,在询问行政官,能否让他们加入搜救队伍。
就在这时,有一道怪异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所以,那些兽人是你去让人杀的。”
是有人说话的声音,语气很平静,但声音响彻云霄。
海岸边的所有人戛然而止。
他们呆了一瞬,猛地齐齐抬起头,随后……目瞪口呆。
晴朗的天空上,一张神秘庞大的画卷横向铺开。
那画卷上印着的场景好像是在海底,美丽的人鱼被困在笼中,笼外漂浮着一个鸟族,他们在交谈。
而在鸟笼的另一头,则是三个……鳄鱼族。
对话在继续。
那个鸟族得意地说:“是啊。”
“那些兽人,就是我下令让人去杀的。”
*
海底。
陆酒平静地望着冉叶。
“我要是没弄错,你是为了兽人才造反的吧?”
冉叶心情颇好,有问必答:“是啊。”
“但你却让那么多兽人成为了牺牲品?”
“想要达到目的,总要有人牺牲,”冉叶似乎对此有些不屑,“陆酒,你这么天真?所有抗争都是要流血的,有时候就算是利用同胞也要去做。”
他朝那三名鳄鱼族勾了勾手。
其中一名鳄鱼族游过来,将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剑递给他。
冉叶抚了抚剑身,一脸闲情逸致。
“话说得真轻巧,”陆酒的嗓音冷下来,“你让那些人牺牲前和他们商量了吗?这样的牺牲是有必要的吗?你要是单纯想将矛头对准危南楼,根本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不做到这种地步怎么激起百姓的愤怒?”冉叶好像听到了笑话,“要让他们亲眼看到同胞的尸体,才能让他们知道事情都是真的。只有让那些兽人死亡的惨状暴露在他们眼前,他们才会真实地恨起危南楼。”
“为了达到效果,我费了多大的劲?要挑选地点,保证全帝国各个地方都有这类事件,消息能很快传开。要迷惑他们,让他们惧怕人类,却对兽人放松警惕。想要做成大事,就必须狠下心来。”
冉叶的声音也冷下来。
“更何况……不是一条心的‘同胞’,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就像都城里的那帮废物,总问我为什么非要互相残杀取悦那帮贵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令那些贵族真实地相信兽人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在我们造反的时候,他们也才真的会措手不及。可那群废物什么都不懂。”
冉叶啧了声。
可惜,他筹谋了那么多,最终还是被破坏了。
想起这件事,他的心情还是有些糟糕。
他提起手臂,笔直的剑刺入牢笼之中,尖端抵在了陆酒的胸口。
冉叶挑眉:“还有什么话想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遗言吧。”
陆酒看着这个人,问:“你真的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有问题的吗?”
冉叶冷笑。
水波开始涌动,远处,有无数道黑影在接近这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八个字清晰传入陆酒耳中,海底的光照射在他安静的眸里。
所以,这个人全都知道。
他所冠冕堂皇吐露出的一切,都不过是包裹在那颗丑陋私心外头的一层劣质糖纸。
那三个鳄鱼族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们开始后退。
冉叶却沉静在即将达成目的的兴奋中,浑然不觉。
他握紧手中的剑,眼中闪烁出惊人的光芒。
“陆酒,再见了。”
“虽然最终还是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但也无所谓了,说到底,我其实也并不关心。”
他提起手臂,用力将剑刺向陆酒胸口!
这一刹那,三四根手臂倏地从他后头伸过来,箍住了他的脖子。
冉叶愣住,骤然变色,奋力挣扎,却不断有手臂从后头伸过来,打落他的剑,缠住他的肩膀、胸腹、腿,将他困得动弹不得。
惊惧之中,他转动眼珠子,往上看去。
他对上了一张张愤怒的脸。
那些兽人咬牙切齿。
“……是你!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