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岸上的人鱼15

水缸里的人鱼双手贴在玻璃上,含羞带怯地望着危南楼。

他有着一张秀丽的面孔,和陆酒有几分相似。

鱼尾确实是粉蓝色,粉色打底,沾着一些零星的灰蓝,然而颜色黯淡,鱼鳞也没什么光泽。

如果说陆酒的鱼尾是晴天时候暮色画染的云朵,那么此刻水缸里的这位,则就是拙劣画者对造物主的滑稽模仿之作。

别说是魂,连形都仿不到三分。

“……我平日里非常喜爱这条人鱼,要是公爵也能喜欢,那这会是我的荣幸!”

危南楼停顿了好几秒,手才再次动起来。

修长的手指捏住杯盖,轻轻拨掉漂浮在最上方的茶叶,低眸饮了一口。

乌星伯爵听到公爵大人开口。

“怎么得来的?”

他立刻和一旁推着水缸进来的陆榆,也就是这三个人鱼青年的父亲交换了一个眼神——有戏,公爵感兴趣!

乌星伯爵笑弯了眼睛,殷勤地娓娓道来。

“实不相瞒,我得到这条人鱼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他父亲早在两年前就想将他赠与我,只是那时候这小家伙百般不愿意!”

为了体现出这件宝物的“来之不易”,他将一些事移花接木。

“……这小家伙离家出走,偶尔跟他父亲、兄长见到了,也总是要大闹一场,脾气倔得很。一年前吧,他突然陷入了昏睡,这才回到了他父亲的怀抱……”

公爵似乎挺有兴致,乌星伯爵见状信心大涨。

事实上,在来这里之前,他听到了两种版本的传言。

一种是说,公爵和他们是一类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实则私底下也在豢养兽人。

另一种则是说,公爵府里住着唯一一位兽人,公爵很疼对方,将那人鱼视作爱人。

说实在的,后一种传言实在是荒谬到令人发笑。

危南楼公爵是什么身份?

他是危家公子,出身高贵,除了陛下,如今全帝国就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从某方面来说,就连那位今年十四的小陛下也比不上他)。

这位就没见过什么低贱的路边花草,鞋履更是从未沾上过一丁点肮脏的尘泥。

整个帝国有多少家族想攀上他,又有多少贵族小姐对他心存爱慕,他怎么可能会看上一条人鱼?

玩玩也就罢了,英明的公爵大人怎么可能会将人鱼视作爱人?

然而既然有这样的传言出来,那不论如何荒谬,都不能完全当做玩笑看待。

尽管在来之前,那年幼的帝王嬉皮笑脸地建议他可以用人鱼来试着讨好公爵,似乎并不把后一种传言当回事,但乌星伯爵内心其实并不怎么信任那顽劣的小孩,所以心里也存着一份惴惴不安。

——直到此刻!

公爵大人对他露出了好脸色!

陛下没有骗他,传言的后一种也果然是假的!

乌星蠢蠢欲动,说着说着就开始拐到他此行真正的目的上去了。

“……公爵,其实我这次来首都,是因为听闻最近有人在大肆调查兽人豢养事件。不是仅限于某一块区域的调查,而是全帝国范围……那人还疑似打着您的名号,我来之前就在想,您怎么可能做这种无聊的事,您应该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都要懂得兽人之美……”

他拍的马屁,公爵大人似乎很受用。

对方始终用一种微笑的眼神望着他,令他的胆子越发大起来。

“那搜查最近波及到了青石镇,再下去恐怕就连我也会受到牵连,毕竟……我也时常会养些兽人在府里。公爵大人,您可要赶紧抓住那胡作非为的歹徒,不能让他再嚣张下去了!我建议——”

“继续说那人鱼。”公爵温和地打断了他。

“什、什么?”

“他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啊,这,公爵大人要是想听更详细一点的版本,那我便把头尾都和您说一遍。”

乌星伯爵有点发懵。

公爵竟对陆朱这么感兴趣?刚刚那个版本的叙述还不够听?

……难道公爵大人也有一些隐秘变态的嗜好?

他在内心斟酌。

要想博得这位的欢心,是否一丁点都不需要再隐瞒了?

啧,真是可惜了,今天被送来的本不该是这给自己的鱼尾染了色,拙劣模仿自己亲弟弟的陆朱,而是那个叫陆酒的貌美小人鱼。

现下住在公爵府里的那条人鱼再美,也绝对美不过他,那陆酒有本事叫人看上一眼就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可陆榆这蠢货,真是倒霉透顶,运“货”到一半还能遇到雷暴,将自己亲儿子都给搞丢!

想起这事,乌星就恼。

他盼了两年的小美人鱼不见踪影,陆榆竟还想用他另外三个儿子来弥补,让他随便挑,可见过陆酒,谁还会对他那三个歪瓜裂枣感兴趣?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让士兵守在了那附近的海岸线边上,下令见到这父子四人一次就揍他们一次。

要不是最近见势不对,想着带点“礼物”来都城打探消息,恰好陆榆这货贪心不死,想要攀炎附势,他们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

……如果此刻在水缸里的是陆酒那个真货,公爵大人一定会更加高兴,他今天也会得到更多的赏识!

乌星伯爵在内心摇摇头,放下这令人遗憾的念头,重新说起。

“……一年前这陆朱突然陷入昏睡,被人鱼族长老和医生送回到他父亲手里。这不是正好,他失去意识再也逃不了,只能乖乖听我们的话。”

他彻底褪去了伪装,不再有丝毫的防备,和自己人说话似的,有什么说什么。

完全没注意到,在他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危南楼身旁的两名侍卫把头垂得更低了。

“……本来我们定好了日子,他们把陆酒,咳,陆朱送到我手上,结果这小美人鱼的繁殖期提前一周来了,我们的计划也被打乱。他们提前出发,遇到了风暴,这家伙把亲儿子给搞丢了,害得我还得在海岸线上派兵找……”

“你派兵了?”公爵再一次打断。

“对!找了好些天!”

“找到了吗?”

“呃……当然是找到了!要是没找到,我现在又怎么能将他送给您呢?”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到我手上就醒了,巧不巧,这说明他注定该到我的手上!”

“醒来后,”公爵的双眸眸色幽深,“他就依从于你了?”

“当然不是!”乌星想也不想就将自己原本的打算交代了出来,“当然是要打服他,驯服他!公爵,不听话的兽人确实很麻烦,我知道你们都城的贵人都不喜欢这种类型,嫌对付他们手脏,但实际上,性子越烈的兽人越有意思!”

“他要咬人那就扇他的脸,他要挣扎那就用鞭子抽他的身体!”

“他要是绝食那就让他饿着,大部分兽人根本没有勇气面对死亡,真到了极限他们会像狗一样乞求食物!他要是还敢流露出一丁点不情愿,就用冰水泼他,让他冻到再也无法用表情做出抗议!只要按照这个法子,公爵,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您能调教出最听话的宠物!”

“他们会知道讨好您才有活路,会主动把耳朵竖起来,把尾巴甩出来,用最可爱的一面逗您开心——”

有一道脚步声接近这里,但慷慨激昂中的乌星没有察觉到。

星北和星九一动都不敢动,他们甚至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危南楼的唇角带着一丝弧度,没有温度的深灰色双眸直视着口喷唾沫的乌星。

“就算是再怎么不愿意,他们最后都得主动在床上撅起屁股——”

“……谁撅起屁股?”

一道嗓音打断了这里的一切。

身披衣袍的昳丽青年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乌星猝不及防,戛然而止,陆榆和他的三个儿子在刹那间齐齐呆住。

他们呆呆地看着从刚才公爵大人出现的这条走廊中,走出来的这道无比熟悉的身影。

青年的黑发依稀湿漉漉地滴着水珠。

这些水珠令他的皮肤看起来清透极了,令那双狐狸眼也充满了剔透感。

这双眼睛里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掩饰,一开始是惊讶,后来则是荒谬的气笑,再后来则是讥讽和玩味。

星九和星北顿时慌张起来:“阁下……”

陆酒的身后跟着一名侍从,那名侍从也是有些慌张的模样。

“他拦过我了,是我自己好奇想来这里看看,”陆酒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面前那五个人,走上前,手轻轻搭在了危南楼的肩膀上,轻飘飘问,“我不能来?”

星九立刻低头认错:“不是公爵下的令,是、是我擅作主张!”

“等会儿下去领罚。”

危南楼的语调没有起伏。

“是!”

咯。

茶杯被放到了桌上。

茶杯、茶碟与桌面相撞,发出的这一道清脆冷音,令还在冲击中的乌星、陆榆和他三个儿子心脏一跳。

危南楼伸手揽过陆酒的腰,抬起头看他,轻声问:“穿这么些就出来,不冷?”

……乌星和陆榆的头皮紧起来。

太温柔了。

明明刚才公爵和他们说话时声音听起来也很温和,然而与此刻的声音一比,差太多了……

他们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该死,该死。

公爵刚才的心情根本不似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

“又不是冬天,”陆酒只随意地答了一句,便笑吟吟地打招呼,“陆朱哥哥,什么时候你的鱼尾变成了这种颜色?我都不知道,人鱼原来有变色期?”

水缸里的陆朱一抖,双手离开了玻璃,人往后退去,脸上流露出震惊与恐惧。

“没想到相隔这么远的距离,我们一家人还能在这里团聚,”陆酒感叹,“原来陆朱哥哥也和我一样昏迷了一年,在繁殖期提前到来之后被爸爸送去给了伯爵。”

“原来你们又遇到了一次雷暴,爸爸又丢了一次儿子,而伯爵也又一次在海边找了人。”

“真巧啊!”

这三个字被陆酒抑扬顿挫地吐出来,陆榆和乌星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

他们脸色惨白。

“不是,公爵,那个。”乌星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他一直将手帕攥在手里,好不容易刚刚汗水干了,此刻又顺着他的额头淌下来,这手帕便派上了用场。

他哆嗦着擦起汗,开始搅动脑汁。

“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那个——”

“您没有找过陆朱哥哥?”陆酒插嘴。

乌星一个激灵:“对,没有!我没有找过他!”

“那您找过我?”

乌星一呆,连连摇头:“没、我、我没有,我和您也不认识呀,阁、阁下!”

“是吗,可是爸爸一直说想要将我送给一位伯爵,那位伯爵就住在青石镇。”

“不,那不是我,不是我!!”

“可是我的经历和您刚才口中的那位人鱼一模一样,我在一年前陷入了昏睡,被善良的长老和医生送还给了我的爸爸。在我繁殖期到来后的当天,我的好父亲就连夜想将我送走,没想到中途遇到风暴——”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乌星声嘶力竭地喊,“是陆榆说可以送给我的,他是你的父亲,是他决定了你的命运!”

陆榆呆若木鸡,被甩了锅,却好像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水缸里的陆朱不安地左看右看,此刻举起双手,似乎想掀开水缸顶盖,从里面爬出来……

乌星夺路就逃。

这一出惊得陆榆父子四人傻在了那里,乌星自己带来的那个侍从也傻掉了。

然而刚跑入通往外间的那条走廊,他就尖叫着连滚带爬逃回来,府里的侍卫们齐齐逼进来,一柄柄剑指着他的鼻尖。

陆家父子四人见状也发出了尖叫,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阵仗!

星九和星北不再忍着,大步上前,拔剑劈碎了那水缸。

哗一声,玻璃碎裂,里头的水全部洒在了地上,陆朱摔下来,被剑抵住,惊恐嚎叫着抱头伏倒在地!

陆榆、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乌星的侍从也全部被踹趴下,拼命喊着“我们不动”“别杀我们”!

眨眼间,整个中厅一片狼藉。

几个自大的来访者,此刻全部瑟瑟发抖。

——今天,在踏入这里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踏入了牢笼。

危南楼站起身。

他的手依旧温柔地揽在陆酒的身后。

“先回房间?”

嗓音听起来一如既往地温和,从始至终,好像没有大的情绪波动。

陆酒侧过脸,看向这个男人。

“不想弄脏你,”男人抬起另一只手,轻抚他的脸,“我很快回来,等会儿我们一起用晚餐?”

地上那六个人听到这句话,抖得越发厉害。

他们的脸上毫无血色,大难临头的重压感将他们的身体死死压在地上。

陆酒斟酌片刻:“行。”

“不过,其实我没那么在意,只是觉得可笑。”

“嗯。”

危南楼微笑。

陆酒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跟侍从一起走了。

……

暮色一丝一丝被从天际抽离。

天暗了下来。

房间里,陆酒托着下巴,坐在窗边发呆。

他听不到中厅那边的声音,这地方的隔音向来不错。

……没想到那段时间,海岸边确实有这位伯爵的人。

不过,对方的人估计主要集中在青石镇那边,而人鱼镇那儿就是危南楼的人了。

真是搞了个大乌龙。

也没想到,他那荒唐的父亲和三位哥哥对危南楼不死心到这种程度,竟上演出了这种荒诞的戏码。

……

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陆酒还没回过神,就被从后方搂住。

熟悉的气息涌过来,他回过头:“你回来——唔!”

唇,被用力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