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后,宴客厅变得非常空落。
男性贵族们消失得差不多了,就连作为宴会组织人的贝伦伯爵都下去躺去了。
除了女性们,唯剩几个一开始就作壁上观的,还有阿月伴侣这样的,逃过了一劫,此刻还能完好无损地在那儿强撑着从容的姿态,聊上两句话。
但也就聊了两句有的没的,就匆匆道别走人了。
……
人越来越少,兽人也跟着走掉了一些,剩下的都是“主人”还在这府里疗伤的。
他们围蹲在被赠了那颗红宝石的兽人身边,既羡慕又兴奋地聊着刚才的事,话语中,“陆酒”这个名字频频出现。
忽然,一双腿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他们转过头去,只见冉叶冷着脸道:“你真要拿着这颗宝石?你确定你拿得住?”
他们愣住。
“什么意思啊冉叶……”
“陆酒都送给阿槐了……”
名为阿槐的兽人怔了怔,讷讷地问:“我、我不能拿吗……?”
“真是天真得可爱,”冉叶讥讽,“你觉得贝伦伯爵是心甘情愿拿出这颗宝石来的吗?陆酒赢了这颗宝石怎么自己不拿走,非要给你?他明明就是给了你一个烫手山芋,你却还对他感恩戴德!”
这番话一出,不少兽人露出愕然之色,显然之前根本没想到这方面去。
“一群头脑简单的家伙,”冉叶嗤笑,扬了扬下巴,“听我的,立即去把这颗宝石还给贝伦伯爵!”
作为圈子里主人身份最高,自身年纪也最长的兽人,他一直受到这些兽人的尊敬。
他们把他当做哥哥、老师,对他说的话非常重视,尤其在他冷下脸来的时候,这些家伙总是对他言听计从。
按照一惯来的发展,这时候阿槐该站起来,乖乖去找府里的侍从了。
却没想到,这瘦弱的兽人此刻只攥紧了手中的红宝石,以那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小声地说:“……可这是陆酒好不容易赢来的。”
冉叶一僵,扬声道:“你还真要上了?!你就贪这点东西?!”
阿槐以及那几个兽人颤了颤。
有人小心翼翼地扯了扯阿槐的袖子,劝他别在这个时候吵起来,阿槐却抿紧了唇,露出了少见的倔强之色。
“……我不是贪财,这是陆酒花了很大力气赢来的……他送给了我,我却去还给贝伦伯爵,那他今天为我们做的算什么?……我不是在打他的脸吗?”
“而且陆酒也没必要把什么‘烫手山芋’扔给我,他都敢揍贝伦伯爵了,难道还拿不起这颗宝石吗?……他并不需要这颗宝石,他只是、他只是需要让那些贵族出血,让他们付出代价!”
劝解般扯着他袖子的手松开了。
大家的神情又开始松动、迟疑。
冉叶呵斥:“那是他背后有公爵撑腰,你有吗?贝伦伯爵不敢对他动手,对你难道也不敢吗?!”
“那就等到贝伦伯爵找上我再说,等我的主——等林奕阁下让我归还了再说!”
“林奕阁下”便是他侍奉的贵族。
“等他们找上你了你还能好过吗?!”
“那我现在就好过了吗?!”
阿槐一声嘶哑尖锐的喊,令这一方空间寂静了下来。
他的左眼肿得不行,可他依旧睁大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覆着薄薄一层泪,随着急促的呼吸颤动着,漂亮到令人心惊。
“我、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好过过?冉叶,你聪明,你想得长远,所有利弊你都考虑得清清楚楚,所以在事情发生之前你就告诉我们要这样做,要那样做。要退让,要把自己东西都给他们,要忍,要牺牲——可、可为什么?”
“你说要让我们博得那些贵族的欢心,他们瞧不起我们了,才会对我们放低戒心——可他们还不够瞧不起我们吗?到底要我们自贱到什么程度才行?为什么、为什么就非要我们上去?为什么……你自己从来不上去?”
这个问题落地,其余兽人立即低下了头,而冉叶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自己为什么从不上去?”阿槐逐渐鼓起勇气,语速快起来,“为什么就非要我们去自相残杀?好痛啊,冉叶,你知道挨打有多痛吗?陛下也打过你吧,可他有把你打成这样过吗?”
他指着自己的脸。
“你总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冲锋陷阵,你是不是自己从不下场,所以完全忘了,每次在这种宴会里,我们都会有同伴死去?!还是因为伤到的不是你,死的不是你,所以你从不在乎?”
“多少次了,只有今天没有人死亡!为什么?因为今天陆酒下了场,因为他挑起了一切!”
“他选择把矛头对准那些人类,可就算他这样做了,你还要让我们下场去对付他!你、你确实把我们和贵族之间的关系经营得‘很好’,可我们彼此之间呢?!”
他们竟然要以自相残杀来博得贵族的欢心,这不荒谬吗?
冉叶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阿槐的眼泪掉了下来,可他竟然笑了一下。
这一抹笑就有点冷了,冉叶的手臂上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不敢相信……我会反抗你,是吗?”
冉叶白了脸:“我没有——”
阿槐打断。
“冉叶,你真的是在为我考虑吗?还是你不喜欢陆酒……觉得他太出挑了,和我们,也和你太不一样了,所以看不惯他?”
“我也是忘了,或许你也忘了……你并不是我的领导,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你从来……都没有资格指挥我做任何事。”
冉叶僵成了一个石块。
他竟无法动弹,也不敢回话。
阿槐从地上爬起来,行动间依稀有些吃力。
旁边有小伙伴回过神,伸手去扶他。
他们转身走了,依稀能听到有人低叹:“当初怎么会以为这里是天堂呢……”
……
冉叶攥紧拳头,惊怒使他浑身都在发抖。
“冉叶,你今天确实有点奇怪。”
身旁的一句话令他猛地回过头。
是一直以来都站在他身边,与他关系不错的大块头兽人说的。
这人也正是刚才经他授意,试图去打断陆酒挑战危南楼的那人。
“不管怎么说,陆酒都是在对抗那些贵族,他又没有非要让我们跟他站到一条战线上去,那让他去做不好吗?为什么你要这么针对他?”
这人探究地看着冉叶:“你和他……有仇?”
冉叶咬紧牙关,用力到口腔里甚至弥漫开一股血腥味。
……他确实和陆酒有仇。
准确地说,他和陆酒、危南楼都有仇。
这两个人,杀了他足足三次。
*
已经是深夜。
马车骨碌碌奔驰在都城空荡的街道上。
车厢里,陆酒兀自理着思绪。
快穿局系统被炸了,111变得有些不对劲。
危南楼没再像前两个世界一样梦到过去的事,而逃逸玩家却恢复了记忆……
这一系列事件,彼此之间会有关联吗?
说起来,111以前提起过,珍藏级宝箱里的四个功能道具分别是“焕然一新”、“坚若磐石”、“起死回生”和“昨日今朝”。
第二个世界里,那逃逸玩家用了“坚若磐石”。
上个世界,则是“起死回生”。
如果这四个功能道具对逃逸玩家而言是无法重复使用的,那么那家伙剩下的选择,就只有“焕然一新”和“昨日今朝”了。
……陆曲宁在第一个世界里,有用过这个宝箱吗?
那一次他没有亲眼见证到这个家伙的死亡,所以完全不清楚具体情况。
不过不论如何,如果逃逸玩家在这个世界使用了“昨日今朝”,那么他有记忆这件事,就得到合理的解释了。
因为这个功能正是记忆回溯功能,可以让玩家想起过去所有经历过的任务世界里的记忆,所有细节都会清清楚楚展现在脑海中。
那家伙会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和危南楼杀过他。
会对他们抱有极大的敌意和警惕,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这也是陆酒刚才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和危南楼一起离开的原因。
在那种情况下,他恐怕从对方嘴里问不出什么来。
陆酒徐徐吐出一口气。
得好好想想怎么套话啊。
……嗯?
怎么这么安静?
他突然回过神,扭过头,就着车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看到危南楼正单臂屈起,手肘抵在另一边的车窗上,手背撑着侧脸,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在干嘛?观察我?”
“嗯。”
这家伙竟饶有兴致地应了一声。
陆酒挑挑眉:“观察出什么来了?”
男人的唇边划开一抹笑,对于这情侣间的猜心思小游戏,似乎挺乐意参与。
“冉叶就是你要找的人?”
“是。”陆酒痛快承认了。
“找到了,却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现在不合适,不是好的时机。”
危南楼静静地看着他。
那什么时候才是好的时机?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陆酒以为这家伙应该要问这些。
然而这个男人的下一句话却是——
“要杀了他吗?”
是极度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玩笑的语气。
陆酒怔住。
紧接着就变得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怎么跳过那么多问题,直接问这个的?”
男人伸过手来,温热的指尖轻轻掠过他的侧脸。
“他对你有敌意。”
“……对你也有,你感觉不到吗?”
“感觉得到,”危南楼平静地陈述,“但他对我不敢。”
陆酒顿住。
嗯……没错。
那逃逸玩家……终究是欺软怕硬的。
那家伙只敢对他释放出恶意,在危南楼面前,却似乎连一个屁都不敢放。
可想着想着,他又乐起来。
“你这话说的好‘天凉王破’啊,怎么这么霸道啊公爵大人?”
“天凉王破”是什么,公爵大人显然并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他看出陆酒在笑话他,微微眯起眼,似笑非笑。
“不用啦,真的不用,这件事你不用管,他还有用得着的地方,不能这么快死,等我想好了我会去找他的。”
语罢,陆酒用双手撑住坐垫,咻一下凑到危南楼面前,扬起唇,问:“倒是你,你想起来了吗?”
他有感觉到。
当他和别人比试,这个男人从他身后注视他的时候。
当他递出无声的战书,而这个男人应战的时候。
——这个家伙,是有感觉的。
鉴于快穿局那边的不确定性,陆酒现在依旧不敢轻易地坦诚真相。
但是,如果是这个男人自己想起来了,那这应该就是在规则允许之内的吧?
这家伙,想起来了吗?
他们的过去。
陆酒的心中隐隐含着一份期待,心跳悄悄变得很快。
这份期待也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双眼之中。
这双眼盛着窗外射进来的月光,银色的光芒跃动着,使他的眼睛和宝石一样明亮。
危南楼望着这双眼,启唇道:
“你是指什么?”
*
马车颠簸不断,他面前的青年好似愣了一下。
“……”
“……唔,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起一些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陌生,但和我们有关的记忆……?有没有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在你的脑子里闪过?”
青年在月色下斟酌着,绞尽脑汁地试图做出更具体地提示。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记忆?”
那跃动着的银色月光凝滞了。
危南楼注视着这一切。
在青年沉默片刻,扯起唇角,露出一抹看起来有些失落的笑容,移开目光,似乎也要就此转移话题的时候,他缓缓道:“——他们也在那些记忆里?”
陆酒冷不丁愣住:“谁?”
“柏匀,沈欲,贺麟。”
这三个名字清晰地被从危南楼唇中报出来,陆酒一点一点露出了满脸的震惊。
…………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很希望我能想起?”
那只轻轻触着他的手用一种温柔却强势的力道抚过他的脸颊,一路滑落,扫向他的耳朵,揉住他的耳垂。
“想起,他们和你的过去?”
陆酒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家伙,愣愣的,大脑彻底卡住不动了。
危南楼那双深灰色狭目依旧很平静,然而越看这双眼睛,陆酒脑海中的警报声就越响。
“酒酒,”男人轻笑了一下,只是这一抹笑,就令陆酒很起鸡皮疙瘩了,“你很想念他们?”
“——等等等等,等等!”陆酒哗的低下头,举起双手,竖起手掌。
危南楼顿住。
“让我思考一下,你先别说话。”
陆酒闭上眼,就着这个姿势头脑风暴了五秒钟,危南楼也静静等了他五秒钟。
五秒钟后,陆酒猛地抬起头,扬声道:“你怎么知道那三个名字的?!你不是没想起来吗?!”
“你自己说出口的,”危南楼平静地提醒,“在人鱼镇里,你昏迷过去的那一晚。”
陆酒张大了嘴。
这一瞬,有一张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
画面里,他抱着这个男人,不仅把那三个名字报出来了,好像还喊了学长……
陆酒目瞪口呆。
这家伙竟然能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