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南楼迅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杯桌碰撞的冰冷音质令阿月和伴侣神经一跳,有那么一刹那,他们的头皮都紧了。
然而当他们仔细看去时,却发现公爵的脸上并没有愠怒的神色。
他只直勾勾地盯着陆酒的背影。
前方,那些贵族也被眼下这状况搞得脑子宕机了,他们呆呆地给陆酒让出一条通道,又呆呆地看向站在原处没动的公爵大人。
……尽管最初邀请这人鱼青年是存了想要作弄对方的意思,可如今都知道这位的身份了,谁还敢动他?
可这人鱼怎么自己……
他们讷讷等着公爵发话叫停这场搏斗赛,那样的命令当然没有人敢不服从,然而后者始终没出声。
那张平静的、英俊的脸,令人捉摸不透想法。
这些贵族面面相觑,不敢合拢去,唯恐阻挡住公爵大人的视野。
于是当陆酒和那位兽人交手起来时,他们也只能这样不尴不尬地保持着敞开的状态。
*
陆酒的出手之快令对手措手不及。
那兽人好像以为陆酒还会装模作样地放放狠话,刚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青年凌厉的长腿已经逼近了他的侧脸,动作快到他都看不清楚。
他被惊得身形一滞,慢了一拍,尽管及时后撤,脸部还是受到了剧烈的撞击,整个人顿时往后踉跄了三四步!
惊呼声四起!
人鱼族向来以瘦弱、美貌著称,这个陆酒怎么——
“认真起来吧?”陆酒收回长腿,摆出攻势,气定神闲,“不然我真怕一不小心把你打死。”
“……哈!”那兽人大怒,吼道,“来啊,来!”
两人的身影很快纠缠到一起。
有人以为,陆酒刚才那一招是出其不备,抓住了对方分神的一瞬间才能得逞。
只要那雄壮的兽人集中起注意力,陆酒就很难再以那瘦弱的身板压倒对方。
然而他们完全想错了。
陆酒接下来的每一招都狠极了,完全不像是常年在水中修生养息,把慵懒刻进骨子里的人鱼族。
他的身体每一处似乎都充满了力量,笔直的腿、肌肉绷紧的手臂、劲瘦结实的腰腹,每一个部位,每一块肌肉仿佛都能瞬时被调动起来,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的速度极快,力道极重。
身体曲线被拉到极致,整个人化作了一件艺术品,充满了美学感的暴力!
那兽人每一次被他击中时,都会露出龇牙咧嘴的痛极表情。
到后来,对方甚至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完全是在一味挨打,两米多的健壮身躯,被一脚踹出四五米远,重重撞在了庭院的假山石上,发出了吓人的重响声和痛呼!
贵族们彻底惊呆了,兽人们也惊呆了。
他们连呼吸都已经屏住,只能呆呆地看着陆酒缓缓收势,从头到尾,这个青年甚至没有激烈地喘过一下!
什么叫“不自量力”?
这一刻,这四个字被完美诠释了。
……
陆酒活动一下肩膀。
呼,终于热完身了。
多多少少找回了前两个世界里战斗的感觉,也是一点都没生疏哈。
他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站在走廊前方的冉叶,后者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情绪上头,这次迟了两秒才想起要避开他的眼神。
但还是太明显了——咬住后槽牙的动作太明显了。
陆酒眸色微暗。
“啪!啪!啪!”
三下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这声音惊醒了呆滞中的众人,也将陆酒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贝伦伯爵正一脸惊艳地拍着手。
他直直盯着陆酒,眼中闪烁着惊异的光芒。
“太棒了,真的太棒了,陆酒,你真是我见过最美、最棒的兽人!”
登时,不少人惊慌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他们完全从这场几分钟前还令他们心醉神迷的搏斗赛中剥离了出来,心神不宁地回头觑往后头的宴客厅。
这一觑,令他们的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贝伦伯爵却仿佛完全已经忘了身后,显然是某些“老毛病”又发作了。
他走过来,对陆酒伸出手,又一次露出了迷人的微笑:“来,你的表演已经结束了,该是休息时间了,上来吧——”
“谁说结束了?”
陆酒似笑非笑地打断他。
“我也要挑战下一位,让开。”
贝伦伯爵的微笑僵在了脸上,倒吸气的声音四处响起。
“……你说什么?”
“我说让开,”陆酒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不要让我重复第三遍。你挡着我的视线了。”
语罢,他的目光越过这僵硬的中年男人,投向了后方的宴客厅。
在宴客厅里的烛火与庭院里的月色明暗交接的空气中,他与那个男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对接。
男人凝望着他,一瞬不瞬。
而他的眸中熠熠闪光。
他没有说话。
一开始,大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
他既然还想挑战下一位,那他还在等什么,都把贝伦伯爵的脸面下成这样了,要挑战谁,还不直接说?
然而当有人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看到公爵身上时……
“你疯了?!”那人回过头,不敢置信地问。
——这个人鱼青年,竟然想挑战公爵?!
顿时,贵族们全都呵斥起来。
“你不要忘乎所以了,你以为你自己是谁?”
“不要以为公爵看重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公爵是什么人,怎么可能会下场和你玩这种游戏!”
“这是你们兽人的搏斗赛,不是我们的,搞清楚你们的位置!”
一声声傲慢的贬斥、奚落,没有让陆酒改变丝毫的脸色,却让一旁的兽人们流露出难堪。
他们涨红了脸,捏紧拳头,有人愤愤不平想说话,却被冉叶暗暗摁住。
冉叶身旁还有另一个高大的兽人。
在刚才那场比斗中,他看待陆酒的目光从轻蔑转为震惊,再转为迷茫。
此刻,他被冉叶递了一个眼神,骤然惊醒。
犹豫了一番,他还是走出来,大声道:“你没资格挑战公爵,我来做你的对手!”
一片哗然。
不等那些贵族冷嘲热讽地附和,陆酒冷冷丢出一句:“我挑战我的伴侣,有你们什么事?”
那兽人和其余人愣住。
“还有你,我叫你出来了吗?”
“这场搏斗赛最初是谁提出来的,有任何规则规定人类不能参加吗?就算有,规则凭什么不能被打破?在我挑战人类的时候,你们跳出来做什么?”
陆酒的嗓音清晰冷冽,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而从头到尾,他的目光没有往那兽人身上瞥过一下。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为他的大胆和放肆而震惊。
没人注意到,宴客厅里的男人已经站直身体,迈步走过来。
“退回去,闭上嘴,好好看,”陆酒的每一个字都在月色下炸响,“然后想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一道身影从人群中掠过。
人们的目光纷纷下意识地落到了这道身影身上。
男人脱下外衣,扔给了后头懵懵跟来的侍卫。
他卷起衬衣袖口,迈下走廊,来到庭院里,来到了陆酒的对面。
步履从容,动作优雅。
浑身上下都是与生俱来的奢贵气息。
贵族们已经彻底做不出反应了。
公爵怎么就出来了,就算把这人鱼青年视作伴侣,可他们之间也有阶级之分啊,他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对这个兽人就宠到了这种地步……?
一个个疑问不断地从他们已经停止运作的大脑中浮现出来。
眼前的这一幕,简直不可思议到像是一场幻觉。
陆酒终于扬起唇角。
会不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抬起双手,摆出攻击姿势。
我们又站在了这样的位置上。
你想起来了吗?
陆酒语气轻快:“我来喽?”
男人瞥了眼他的肚子,又抬眸看向他。
那目光很深。
下一秒,陆酒冲过去,拧转身体,长腿毫不留情地袭向男人的脸!
贵族群中有人发出尖叫声,他们不敢看接下来的一幕!
危南楼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格挡住陆酒的腿,手掌向下一扣就握住。
陆酒并不慌张,另一条腿在地上一点,他借力向后翻去,将自己的腿从危南楼的禁锢中挣出来,稳住平衡后便再次攻上去!
这两人就这样对起手来。
自然而然的,从容不迫的……看呆了所有人。
兽人们震惊于危南楼的应邀,震惊于陆酒面对危南楼也丝毫不惧的胆色。
贵族们则渐渐想起来一件事。
……公爵的功夫本就是很厉害的。
他虽出身高贵,从小就锦衣玉食,但也文武精通,十四岁的时候就带兵打过仗。
只是他成为公爵太久了……看多了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和优雅雍容的举止,所有人都忘了,他也有野性的一面。
他们同时还想起来……这位从来就不把俗世陈规放在眼里。
什么阶级之分,利益牵扯……这从来,都不是这个男人会在意的东西。
他从来就没有站在他们那边过,从未成为过他们的“一员”,当他们为了维护阶级利益而本能地对那人鱼青年呵斥出声时,这个男人不用说一句话,就能轻描淡写地将他们在意的这些东西,统统撕碎在他们眼前。
这打的,是他们的脸啊。
……
月色下,男人和青年的交手非常利落。
两人的动作都非常快,丝毫不拖泥带水,拳肉交击时发出的闷响带着一股又一股强悍的味道。
他们对彼此好像很熟悉——熟悉对方的每一处弱点,猜得到对方的每一步。
但也因为熟悉,所以毫不留情。
可这毫不留情里,又似乎带着一股笃定对方能应对的意味。
于是,这与其说是一场比试,渐渐变得更像是一场情侣间充满激情的交流。
……
这一方天地里不再有人说话。
陆酒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明亮的眼睛召显着他的兴奋在持续不断地累积。
危南楼从头到尾没碰过他的肚子,但即使如此,这个男人也能做到让他打个痛快。
“酒酒,”男人终于出声,是清冷如玉石的音质,能在人热血上头的时候瞬时给人以清醒,“控制住。”
陆酒的动作顿时收了一些。
下一秒,他便爆发般驱动起自己的肌肉力量,躲过男人的一击,后退一步便立即旋身,回旋踢过来。
男人仿佛猜到了他的动作,稳稳当当挡住,陆酒却也预判到了这一步,在脚背快要踢过去时猛地守住,随后闪电般旋身,来到男人身后。
接下来,两人的一连串动作看花了观客的眼!
陆酒单手扣住男人手臂,男人抬起另一只手扣住他,陆酒反拧住这只手,使它不得动弹,另一只手绕到男人身体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了男人的喉咙!
惊叫声响起!
陆酒气喘吁吁,得意洋洋。
“以为我上头了?我注意着呢,我赢了!”
男人顿住了,两三秒后,低低笑出了声。
“嗯。”
“我输了。”
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一同释放出惊人的热量,充血的肌肉,流淌的汗水,召显着方才激烈的一切。
然而“我输了”这三个字,危南楼说得轻巧温柔。
月色下,一片死寂。
好像所有人全都消失了,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陆酒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的血管里,兴奋因子还在激流。
他掐在危南楼喉咙上的那只手本就只是做势,并没有用力,此刻,还下意识地摸了摸。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
或许,就像是人在做完爱之后会想要抽一根事后烟一样。
此刻,他也很想来这么一下。
男人微微侧过脸。
陆酒的指尖随着这个动作,抚到了那枚喉结。
“还想继续?”
男人问他,嗓音里带上了一丝别样的意味。
“……”陆酒努力平复着呼吸,过了好一会儿,另一只手才顺着危南楼的手臂缓缓滑落,颇有些恋恋不舍,“……再等我会儿。”
他想做的事,还没结束。
危南楼回过头,对上他的眼。
意味丰富地提醒:“别太久。”
然后——
“去玩吧。”
……
公爵大人就这样回到了走廊上。
他穿回自己的上衣,一边理着自己的领口和袖子,一边饱含兴味还打算继续观战的模样,明明是败者,姿态却依旧潇洒。
这一刻,那些迟迟没有回过神的贵族们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直到陆酒继续挑战了下去。
他又挑战了一名贵族。
那名贵族他不认识,纯粹是看对方年轻力壮,应该能打。
贵族最开始是懵逼的,下意识就要摇头,然而在视线掠过公爵大人时,他的脖子硬生生拧住了。
……公爵都应战了,他凭什么拒绝?
他有什么资格拒绝?
于是,在死寂之中,比试进行了下去。
却再也不是兽人与兽人。
而是兽人与人类。
拳打和脚踢的声音不断响起,这不是低级的泄愤,而是公正的对决。
当这些暴力落到这些贵族头上时,虚伪的优雅不复存在,他们狼狈得就和所有曾身处在这搏斗赛场中的兽人一样。
陆酒挥洒着汗水,却丝毫没有流露出疲倦。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意,那副模样令不少贵族陷入到了一种矛盾的心理中。
一边觉得这人鱼青年好美,充满了力量感的美,夺目的美。
一边却又恐惧他,恐惧他的强悍,恐惧他不断打破陈规、打破界限的大胆。
而兽人们——
他们凝视着陆酒,在沉默中,有什么在缓缓发酵。
唯有冉叶。
他的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里。
……
有人想要逃走了,想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公爵大人没有动,没有一个人走得了。
贵族们逐渐意识到,陆酒挑战危南楼的这一步,完完全全是算计了他们!
那人鱼青年当着所有人的面挖了一个坑,他们却根本无处可逃!
他们要么只能被堵死在这个地方,要么就只能跳进坑里去!
而公爵大人,他也是知道的!
他知道这人鱼打着什么主意,配合了对方,从今天踏入这个宴会起,他们就心照不宣地约定好了一切!
……
又一次将一个贵族击倒在地,陆酒舒出一口气来。
他好似突然想起一件事,懒洋洋开口:“话说,这搏斗赛就没个彩头吗?”
贵族们神经一跳。
“……什么?”贝伦伯爵的笑容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比赛没个彩头有什么意思,你们之前都是这么干巴巴地玩的?”陆酒语气嘲讽,“各位贵族大人,也挺抠啊。”
一个抠字出来,不少贵族的表情顿时像吃了一斤屎。
不远处围观的胥音笑出了声——
“哈哈!”
贝伦伯爵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立刻招手让侍从去拿“彩头”过来。
几分钟后,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被呈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不知道阁下觉得这彩头怎么样?”贝伦的笑容几乎已经有些狰狞。
“不错啊,”陆酒眼睫一抬,“伯爵要不要也下来和我比划比划?”
“…………”
五分钟后,贝伦伯爵捂住被揍歪的脸,踉跄地被惊恐的侍从扶了下去。
一个小时后——
陆酒甩了甩终于开始有些酸痛的手。
一名贵族青年倒在他脚下,发出口申吟。
侍从们流着冷汗进进出出,机械劳动般跑下走廊,去扶,扶不起,就抬。
他们的人手都要不够用了,府里的床位都要躺不下了,没人能想到,今晚这场宴会竟会发展到这种走向。
从始至终,公爵大人没有阻拦过一下。
仿佛他的伴侣只是在玩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没什么好阻拦的。
他安安静静地抱臂靠在边上,望着青年的眼神里只有专注和缱绻。
在陆酒踏上走廊,剩余的女性贵族们惊恐地齐齐往后退去的时候,他轻轻笑了一声,站直了身体。
星九小声询问:“公爵?”
“去备车。”
“好!”
陆酒从侍从端着的那锦盒中,颇为随意地取下了那颗红宝石。
红宝石大概有大拇指这么大,被切割出了漂亮的切面,在月光下反射出璀璨的光华。
所有人都看着他。
贵族们的冷汗早就浸湿了后背的衣服,兽人们则憧憬而崇拜。
陆酒抛着这枚红宝石,一步一步来到了一位兽人的面前,蹲下。
这个兽人是最开始那几场比赛里败下阵来的,原本漂亮的一张脸被揍得到处都是淤青,左眼眼眶有些开裂,恐怕视力都受到了影响。
但因为他还能动,所以没有受到任何的照顾。
一个半小时前,他靠自己爬上了走廊,委顿地缩在了角落里,除了几个朋友关心过他,之后再未有人给他投去过一眼。
他一直默默地看着陆酒击倒人类。
此刻,他怔了怔,不明白陆酒来他面前做什么。
他生了非常漂亮的脖颈,然而那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环,环上挂下一个铃铛,躺在了他锁骨的凹陷里。
陆酒伸出双手,捏住了这项圈环。
微一用力,皮质项圈就被硬生生扯断。
贵族们与兽人们看着这一幕,神色发生了变化。
陆酒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将那项圈扔了,将这枚红宝石放在了那铃铛原本躺着的位置,打量两眼,评价道:“嗯,挺适合你。”
兽人呆住了,红了脸,吃惊又不知所措地望着陆酒站起身。
陆酒走了,只在经过冉叶面前的时候,用轻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你有记忆?”
冉叶脸色骤变。
陆酒目不斜视,与同样回到了宴客厅内的危南楼并肩,在所有人的目送中,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