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刚刚陆酒现身时,这整个宴客厅变得极其安静,那么此刻,这里的气氛堪称死寂。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原本笑着的,笑意凝固在唇角,原本用隐晦视线打量陆酒的,被吓得赶紧低下了头。
而引起此番变化的两人,还在旁若无人地对话。
“……不吃水果会死吗?”
“会不健康。”
“……我可以多吃点蔬菜。”
“你会吗?”
“…………”
人鱼青年瞪着公爵大人。
忽然又有一人匆匆从外头进来,来人用手帕擦着汗,到这里之后就对公爵点头哈腰,对人鱼青年也端着笑脸颇为殷勤。
“刚刚在外头拉住公爵讲了会儿话,害得阁下无聊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话是对陆酒解释的。
宴客厅里的众人内心又掀起波澜来——这是都城的审判长,他对那人鱼青年竟然是这种态度?!
这家伙对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时常趾高气昂!
贝伦伯爵终于回过神。
他的微笑转移了展示的对象:“……没想到公爵您会过来,真是令人惊喜。这边请?我们刚好可以谈谈最近xx银行的那桩案子,我早就想听听公爵您的看法了。”
他摊开左手,侧过身,彬彬有礼地示意危南楼跟他往左边去。
那里是贵族的聚集地,贵族们立刻向危南楼颔首致意。
而这一举动,分明是将危南楼与陆酒泾渭分明地区分了开来。
事实上,今晚参加宴会的贵族与宠物大多如此——贵族与贵族说话,宠物与宠物呆在一块儿。
主人与宠物,是不可能融入到一个社交圈层里去的。
顿时,不少人目光闪烁。
贝伦伯爵在试探公爵,公爵会怎么做?
下一秒,陆酒率先动了。
贝伦伯爵眼珠子一转,暗暗看向他。
——他说的话,这人鱼青年似乎完全没听见,至少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端倪。
将脱下来的手套塞给侍卫,端好那杯葡萄汁之后,青年就往摆放着点心的餐桌那儿走去,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似乎认真挑选起想吃的食物。
那散漫的姿态,令后方关注着他的一众人眸色微动。
而紧接着,便听公爵云淡风轻地回绝:“在宴会上谈公事?改日吧,今天是陪家妻来玩的。”
语罢,他掠过贝伦伯爵,径直往青年的方向走去。
一众贵族犹如遭到惊雷,这一瞬堪称呆若木鸡。
陆酒刚刚在一张餐桌前驻足。
他捏起一枚看起来挺精致的小蛋糕,打量两眼,咬下一口,嚼吧嚼吧。
他的眉头很快拧起来,危南楼走过来见到了,笑了声:“不好吃?”
“好甜。”陆酒嫌弃地说着,抬起手,将剩下半块递到危南楼唇边,让他去解决。
公爵大人顿时也皱了下眉头。
陆酒瞥过去,危南楼看了他一眼,低头将这剩下半块蛋糕含入嘴中,尝了尝,给出评价:“别再吃这里的蛋糕了。”
“哈哈哈!”陆酒大笑三声。
……其余人已经无法用惊异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们还没从刚才公爵大人的那句话中缓过神,此刻见到他这幅模样,更是大脑都无法转动了。
他们面对公爵时,总是顶着压力,惴惴不安的,可公爵对这人鱼青年竟、竟如此——
这些人的目光,陆酒感知得清清楚楚,只是他假装没感觉到。
他放弃了这块甜点区,往前边走去,听到身旁的男人淡淡问:“为什么总是甩开我?”
两次了。
刚才在外头是一次:审判长拉住他谈话,陆酒听了五秒钟都没到,就扭头管自己走了。
刚刚则又是一次:贝伦伯爵还在和他说话,陆酒就走开了。
陆酒听到这个问题,笑了一下:“那你干嘛总跟着我?你看,你跟着我,都没人来跟我说话了。”
他们两人的对话声很轻,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
“所以,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男人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扫向他。
陆酒慢慢道:“所以,这就是你明明不想让我来,却还是要看我做什么决定的原因?”
危南楼脚步一停。
“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中的要多吧?”说起这话来,陆酒的语气轻飘飘的,透露出一丝狡黠。
危南楼定定地注视着他,随后笑起来。
他们两人一同停下。
“所以,”男人站定在他身后,高大的身躯笼罩住他,微微低下头,唇就在他耳边,“你在找谁?”
陆酒懒洋洋往后靠去,靠进了男人的怀里。
他转手将葡萄汁递过去,危南楼看了一眼,接过,抬起另一根手臂,揽住他的腰,好让他靠得舒服些。
亲昵的姿态在无形中又引发了无数人的眼神变化。
陆酒道:“一个,我也不确定他是什么身份的人。”
他拿起桌上一把银质叉子,叉起一小块切好的牛排,一边打量一边轻声道:“我没法解释太多,反正我只知道我要找这么一个人,但是要看到对方,或者说上两句话,我才有可能确定对方就是他。来都来了,你给我介绍下这些人的情况呗?”
危南楼又低头看了他好一会儿。
陆酒知道,这个男人一定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只是这家伙也惯来不会逼迫他。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徐徐响起。
“这里的大多数人没有认识的必要,只有以下这些人可以记住。”
“审判长你在外头已经见过,他负责统筹都城所有案件,和机要大臣关系密切。他不养兽人,但为了联络关系,不会错过类似的宴会。”
“贝伦嗜玩成性,分不清正事和娱乐,做事风格极端。”
陆酒咬下牛排,放下叉子。
他们转身继续往前走,随着危南楼的话语,陆酒不动声色地往人群中扫视而去。
审判长与贝伦当然不可能是那名逃逸玩家,和这两人对上目光的第一眼,陆酒就能确定。
不过从危南楼口中听到他对这些人的评价,还是挺有意思的。
男人在人群中一一点名。
当陆酒看过去时,那些人总是恰好也在看他。
哪位贵妇,哪位报社社长,陆酒仔细端详那些人的面孔,将他们从心中一一划除。
听到后来,他忍不住说:“所以私底下真就还有这么多人在把兽人当宠物养,完全就是表面一套底下一套嘛。”
他瞥了危南楼一眼:“不都说你是摄政王?你到底是不是?”
要是让旁人听见这句话,对方一定会被他此刻的大胆吓疯。
危南楼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你觉得我该管?”
他们逛完一整圈。
这宴客厅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他们停在一处,陆酒直接指出:“在人鱼镇的时候,你管了。”
首都城里的情况当然会比人鱼镇复杂许多,但直觉告诉陆酒,要是这个男人真心想管,他一定管得了。
就在这时,一个兽人忽然怯生生走到他们的面前,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转头看去。
这个兽人有一对竖起的猫耳和一根毛茸茸的猫尾,一对眼睛圆溜溜的,是绿宝石色,非常漂亮。
他穿着一身希腊风白色衣袍,布料很少,将他的身体半隐半遮,恰到好处地展示出诱人之色。
脖子上一个项圈,令他看起来分外乖顺。
他含羞带怯地端起手中一个银盘,银盘上摆着几颗鲜艳的草莓。
“公爵,我的主人让我将这些分享给您。”
远处,一名英俊青年举杯向危南楼致意。
陆酒听了,呵笑一声。
这“分享”的是草莓吗?把他当空气呢?
他后靠到墙壁上,饶有兴致地准备看戏,然而男人的手臂始终搂在他的腰上,没有松开。
察觉到他的后退,男人一把将他搂了回来,侧眸看他:“想吃吗?”
陆酒顿住。
那兽人也愣了一下。
“……”陆酒,“你知道我不喜欢酸的。”
现在的草莓都还酸得很。
危南楼挑起唇:“我也只是问一下。”
陆酒:“……”
男人转头对那兽人说:“不需要,谢谢。”
……完全是把人当成了侍从。
那猫系兽人涨红了脸,讪讪地点了点头,又暗暗看了陆酒一眼,抿唇走了。
“我为什么要管?”
听到危南楼的话,陆酒怔住。
这个男人的语气毫无波澜:“会出现在这场宴会中的兽人,不论表面上看起来如何不情愿,实则他们走到这里的每一步,都是他们自己踏过来的。”
……远去的那个猫系兽人回到了他的“主人”身边。
他的主人脸色阴晴不定,他好似在低低道歉,在他主人冷脸走开去后,他回过头来,又盯了陆酒一眼。
这一眼里,就饱含了一丝清晰的迁怒与嫉妒。
陆酒沉默。
“或许你会说,他们当中有些人是被族里献上来的,没有选择权,但事实是被送到这些贵族面前的兽人,无一不顺从。贵族不爱不听话的宠物,想必这句话在某些兽人种族间,已经成为共识。”
为了不惹贵族不喜,那些兽人种族往往也不会送不愿意的族人过去。
会被挑选出来的,都是自愿的。
陆酒低声说:“……也有人性格就是逆来顺受的吧?即使不愿意不高兴也不会说出来,不知道怎么反抗。还有人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不知不觉中‘被自愿’。”
“对于你的第一点,酒酒,你或许还是不够了解被送到这里来的兽人都经过了怎样的挑选。只要是‘程序正规’的大种族,都不会将有一丁点不情愿的兽人送过来。”
危南楼的嗓音冷静到近乎没有人情。
“或许你会在他们现在的脸上看到困苦,但这些困苦都无关乎他们最初踏入这里的选择,而是因为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危南楼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很直白……陆酒听明白了。
“至于你说的第二点,大环境的变化不过也才两三年时间,远远称不上‘从小被影响’。”
陆酒愣住。
才两三年,竟然这么短吗?他不太关注这方面的事情,还以为已经有很久了。
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危南楼并没再解答下去。
男人只道:“律法从来都禁止兽人奴隶化,但不论法律怎么规定,都阻止不了人的私心。酒酒,这里的兽人和人鱼镇的兽人不一样,以后你会明白的。”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按照陆酒最开始的要求,危南楼给他介绍了最后两个需要注意的人物。
这两个人物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最为特殊。
一个是坐在斜对角角落,一直暗暗观察他们的那名金瞳少年。
在危南楼指引陆酒看过去时,少年眼睛一亮,挺直背脊,绅士地朝他们颔首。
危南楼说,这是前任皇帝与一名兽人侍女生下的私生子,是一个半兽人,名字叫胥音——没错,帝王一脉是胥姓。
这半兽人被赐了这个姓氏,但并不为皇室所公开承认,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从地位上来说比今天在场的各位贵族都要尊贵,然而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也没人瞧得起他。
只有危南楼这位名义上的舅舅,与他还算熟悉。
陆酒有些吃惊,不由多看胥音两眼。
少年星星眼地望着他,对他很甜地笑着。
因为过于真诚了,所以陆酒也做出了踏入到这里的第一次颔首动作。
“不要被他的天真骗了,”危南楼下一秒就泼了一桶冷水,“他的肚子里装的全是他的心眼。”
陆酒:“…………”
“还有一个人,”危南楼的视线向右边一群聚集在一起的兽人堆里扫去,“是被鸟族献给胥宁的兽人,名字叫冉叶。”
胥宁,是现在那位小皇帝的名字?
陆酒随着危南楼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捕捉到了人群中那个鹤立鸡群的青年。
对方很高,一对白色羽翼很显眼。
他背对着陆酒,可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陆酒的目光,他微微侧过脸来。
在与陆酒对上目光的下一秒,他就狠狠别过头。
颇为刻意的回避,令陆酒心生疑窦。
……
大致的介绍到此为止。
或许是看他俩闲下来了,终于有人过来搭话。
是一名人类男性和一名兽人女性。
男人揽着女人的腰,是这个场合里除了危南楼以外,少有的对兽人伴侣大大方方表现出体贴的人类贵族。
他过来后颇为敬重地向危南楼伸出手:“公爵,好久不见。”
危南楼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
这两人聊起话来——显然,危南楼也并不是不能在这种场合谈正事。
“你好,我叫白月,你可以叫我阿月,”阿月向陆酒搭话,声音很温柔,“我叫你酒酒可以吗?”
“当然可以。”
“酒酒,你怎么会和公爵来这里?”阿月小声问,“有公爵撑腰,你完全可以不来的吧?”
“你们呢?”陆酒不由问,“你们不想来的话,不能不来吗?”
阿月遗憾地摇摇头:“我们得罪不起贝伦伯爵,倒也不是次次都会来,但一直拒绝也不太好。”
陆酒明白了。
他和阿月又聊了会儿,假装随意地问:“那个冉叶你认识吗?”
“你是说陛下的那位?”阿月朝那鸟族青年看过去,“只能说认识,但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他是陛下的人,也必须来这种场合吗?”
“我也不清楚,理论上他完全可以不来的,但他每次都会出现,”阿月顿了顿,委婉地说,“……也不是每个兽人都不情愿来这里。”
这句话,似乎恰恰佐证了危南楼刚刚的那番话。
陆酒又沉默了。
没一会儿,拍掌声响起,贝伦伯爵走到宴客厅中间,作为这场宴会的组织人,高声宣布了例行娱乐活动的开始——搏斗赛。
顿时,贵族们兴奋起来,兽人们的表现则不一。
有的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有的则一脸抵触与害怕。
陆酒不动声色地观察所有人,尤其观察那位冉叶。
冉叶的表现颇为波澜不惊,但他身旁的一些兽人被吓得快要哭出来了。
冉叶皱着眉头和他们说话,颇有领头人的模样,在他的话语下,那些兽人的脸色越发苍白。
最后,冉叶将其中两个兽人推了出去。
他们之间刚刚发生的对话是这样的——
“冉叶,我们不想上去,能不能不上去?”
“把你们的恐惧忍住!只有博得了这些贵族的欢心,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以后才好行事,”冉叶压低声音,“相信我,现在看我们笑话的这些人类贵族,以后一定会跌得很惨!”
*
人们陆陆续续转移到宴客厅后头的走廊上,走廊外是一个庭院,搏斗赛的赛场就在这里。
陆酒始终停留在原地。
视线越过人群,他几乎是皱着眉头看这场比赛的。
那两名被推出来的兽人瑟瑟发抖地面对彼此,在贵族们的起哄和命令下对对方拳打脚踢。
最开始还收着力道,害怕伤着彼此,可是在一声声“只有一方死了才能停下”“用力啊,没吃饭吗”的呼喝下,他们的出手越来越凶狠,表现也越来越歇斯底里。
慢慢的,他们好像真的将彼此当做了必须要击倒的敌人,攻出去的每一击都带足了狠厉。
冉叶带领的那一帮兽人全都缩在他的身后。
冉叶双手环胸,站在最前方严肃地观看。
他身后的那些兽人,有的闭上眼,有的垂下头颅,纷纷表现出不忍的神色。
不知何时,危南楼和阿月的伴侣停下对话,空气变得很安静。
陆酒转过头。
危南楼平静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陆酒抿了下唇,回过头去。
……第一场搏斗结束时,败下阵来的那名兽人鼻青脸肿,陷入昏迷。
两名侍从抬走他,就像抬走一个大型物件。
而胜者似乎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仓皇地退场。
……
并非一场就结束。
而是一场接一场。
贵族们喝酒喝得越发兴起,他们逼迫那些兽人上去,暴力、血腥似乎是比酒精更为强效的迷醉剂,令他们忘乎所以。
他们甚至忘了,今晚的宴会,还有公爵在场。
少许几个还留在宴客厅里的贵族时而瞥向外头,时而瞥向远处不辨喜怒的男人,最后彼此对视一眼,纷纷摇头,打定主意今晚绝不去凑外头的热闹。
……
欢呼声响起,又一名兽人倒下。
而胜者这次格外勇敢,他大声道:“我还能再来一场,我想自己挑选对手!”
有贵族笑问:“你想挑战谁?”
“我要挑战公爵的情人!”
这句话一出,霎时间,所有欢笑声全部被掐断。
所有人都愣住了,直愣愣地瞪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个兽人却重复了一遍:“我要挑战公爵的情人,陆酒。”
这是一个非常强壮的兽人,或许是熊族、虎族,反正从他的外表看不出种族的特征,唯有那一身虬结的肌肉召显着他的力量。
他的视线穿过人群缝隙,投向陆酒,语气挑衅。
“不知道,你敢不敢来?”
……
走廊上,冉叶没有回头,但他与这个兽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在人群的后方,此刻显得颇有些空荡的宴客厅里,空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
“……”阿月和她的伴侣回过神。
他们俩倒抽一口气,齐齐扭过头去看——去看向陆酒和危南楼两人。
这两人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只是公爵此刻的无波无澜,和陆酒的无波无澜,似乎稍稍有那么一点不同。
没人知道那兽人哪来的胆量,但所有人都已经能感觉到,公爵今晚会出现在这个宴会,纯粹是为陆酒破的例,而当他再次开口时,这愚蠢挑衅的兽人将会直接被扔出这个地方……
陆酒却放下了手臂。
他将早先回到他手上,已经被喝得差不多的葡萄汁酒杯放下。
空酒杯碰到桌面,发出咯的一声。
危南楼听到声音,眸光一转,看了眼他的动作,抬起眸直视他:“你怀孕了。”
就着这么近的距离,阿月和伴侣听到这平缓而清晰的四个字,进一步呆住。
陆酒却笑了笑:“你放心。”
他拧动手腕,说了一句话:“危南楼,其实你还没有做过那些梦吧?”
危南楼眯起眼。
陆酒知道。
其实,早在初遇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个世界的不对劲了。
这个男人,没有做过那些关于他们过去的梦。
“没关系,”陆酒轻声说,“也该让你回忆起来了。”
他迈出一步,朝着庭院的方向。
“好好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