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南楼原本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
此刻,身形一滞。
他倏然直起身,转头望向大门的方向。
*
另一头,陆酒怀着还算轻松的心情回到了小镇中心。
他决定今晚什么都不想了,先好好快活一晚上再说。
篝火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每一个人的笑脸。
少男少女们在大街上站成两排,男的一排,女的一排,他们戴着自己制作的或者路边买的面具,跳着统一的舞步。
奏者弹着、击打着形状陌生的乐器,女人男人一起拍着掌、唱着歌,气氛好不欢快。
陆酒慢悠悠走过去,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停步,摊主是一个女孩,正盘腿坐在地上。
见有客人来了,她立马从地上站起身,热情地问:“要面具吗?什么款式都有,价格很便宜的!”
地上摆着十几个面具,当然全都是手工制作,非常精致,不过或许是女孩自己的爱好使然,全是小动物款式。
有的只能遮住眼睛,从眉毛的部位往上延伸出去两个兔子耳朵。
有的能遮全脸,妖媚的彩色线条勾勒出眼睛的形状,嘴巴两边画着长长的小猫胡须。
陆酒蹲下来饶有兴致地挑了半天,最后选了小猫款。
他用一颗珍珠换来了这张面具。
面具是薄薄的木头片做成的,不知用了什么工艺,将其形状弯成了贴合脸部的曲面。
两根弹力绳带可以直拉到后脑勺,在那儿打上一个结。
戴好面具之后,陆酒就兴致勃勃去参加“广场舞”了。
他在旁边瞧了半天,想看看男队这边什么时候能有空档,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镇上的单身男青年太多,交友欲望太强烈,每次一有空位,眼睛才眨一下,就有身影飞了进去,拉起女孩子们的手开开心心地跳起来。
……陆酒压根比不过这些人的速度!
他高深莫测地摸起下巴。
队伍的两头好像最容易出现空位,要不去那边等等看?
忽然,旁边一个大姐推了他一下,笑嘻嘻地指着女队里的一个空位说:“快,去那儿!”
陆酒:“……??”
“哎呀,没事,左右两边不也是姑娘吗,发挥发挥你的魅力,照样能认识女孩子呀!快去,再不去就没位置了!”
…………于是陆酒就这么一脸茫然地被推进了女孩子们的队伍里。
他的闯入引来了所有人善意的笑声,女孩子们似乎并不介意一个男孩子加入她们的队伍,反倒有好奇的目光打量上陆酒。
陆酒有点囧,但进来都进来了,为了不打破队伍的和谐,也只能硬着头皮跳起来。
……跳着跳着,他的身体就放松了,舞步也轻快了,唇角扬起。
——得,反正他也喜欢男的,和男的跳舞也没什么!
歌曲的节奏不断变换,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大家的舞步也跟随着节奏变换,一会儿快,一会儿慢。
陆酒学着女孩子们的步伐,往前跳去,搭上男孩子的手臂,转一个圈,再分开。
随后他和她们往左边去,他们往右边去,跳舞的伙伴就这么错开一位,两边的队伍里都加入了新人……
晚风也在这里舞动着,干柴噼里啪啦地燃烧,所有人热情高涨。
……
一辆马车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
若是平时,这种贵族富商才会使用的交通工具势必会引起大家的注意。
若是再看仔细一些,发现这辆马车的规制在低调中透露着奢华,他们就必定会意识到里面坐着的一定是大人物,从而猜测起对方的身份。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大家沉浸在庆祝的氛围之中,没人在意其余的事物。
车前坐着一位马夫,他的身旁还有一位他的伙伴,他们两人直起身,引颈向人群中张望。
这两人穿得讲究,长得也端正,不像是寻常的马夫,旁边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了,好奇地打量他们上上下下,琢磨着这两人的气质更像是贵族的侍卫。
事实上,这就是两名侍卫。
两名侍卫着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他们扫过那些在大街两旁或坐或站围观舞蹈的人,扫过那些戴着面具跳舞的年轻人,低声交谈。
忽然,马车里好像有人说了什么,他们立刻转过身,撩开帘布恭敬地听。
听完了,他们回过身来,目光很快定在了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上。
他们赶紧驾马车过去。
马车绕过拥挤的人群,贴着边往前走,很快就再次停下。
这次,停在了一条幽暗的小巷子口。
其中一名侍卫赶紧跳下马车,往前跑去。
……
陆酒跳出了汗。
他感觉所有的烦恼好像都随着汗液一起被排出了身体,脑袋都跟着放松下来。
他越跳越畅快,越跳越开心,终于明白大娘大爷们为什么钟爱广场舞了,要是以后还有机会能去那种普通的现实世界,他指不定也会加入广场舞大军。
陆酒想着想着,笑了出来。
他松开对面男孩的手,脚尖点着地,往后退去。
忽然,身后有人低声喊:“阁下!”
这道声音很轻,陆酒以为是在喊别人,便没去管,直到那道声音又喊了一次。
“陆酒阁下!”
“?”
陆酒的脚步慢了一拍,他扭头往身后看去,见到三四米开外的人时,有些愣住。
这不是那天护送新法官去审判所的侍卫吗?……是那位危南楼公爵的人?
公爵还没离开人鱼镇?
……可对方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一边继续跳着舞,一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确认道:“找我?”
“对,”侍卫赶紧点头,态度恭敬,“阁下,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我们公爵想要见您。”
陆酒更疑惑了。
危南楼公爵想见他??
为什么?他和这位大人物有什么交集吗?
……啊,是拍卖场的事?
可是拍卖场案不都已经结束了吗,公爵那天都没兴趣来拍卖会,现在又来找他做什么?
陆酒这暗暗思索的几秒钟在侍卫看来就是迟疑和不愿意。
侍卫转头看了马车一眼,回过头时,有些紧张地解释:“阁下,公爵一直在找您,他真的非常想见您。那边人多,不方便说话,来马车上吧?”
陆酒听了,更为迷惑了。
危南楼公爵一直在找他??这位大人物为什么要——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划过他的脑海,击穿了他的大脑,令他的舞步停滞下来。
陆酒倏地屏住了呼吸,飞快抬起眸,眸中闪烁着惊人的光芒,看向那辆马车。
……是刚刚停在闻家门外的那一辆。
……
陆酒本就已经在舞蹈中跳得浑身发热,气喘吁吁,此刻却好像有一层更为猛烈的热汗哗一下从身体中溢出来。
他的心跳乱了,呼吸也乱了,大脑更是乱成一团,各种思绪,各种声音在里面唱着交响乐。
他的左脚迈向前,却是跳错了一步,差点就要和左边过来的女孩撞上。
还好及时回过神,避开了女孩,陆酒嗓音低哑地说了一声“抱歉”,随后又死死盯向了那辆马车。
危南楼,危南楼……?
落脚在小镇东边的神秘公爵……
……哈!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陆酒豁然开朗,什么都明白了!
胸口一下子胀得发酸,心情有点无语,有些高兴,又有些涩。
有那么一瞬间,陆酒差点就要停下来恶狠狠地走过去了。
可转念,他就继续跳起来,冷笑一声:“危南楼公爵?我和他又不认识,公爵找我做什么。”
侍卫一呆,没想到陆酒的态度突然变成这样了,不知所措了一瞬,赶紧道:“您一直在找一个人。”
陆酒回过头,懒洋洋道:“是啊。”
“您还没有找到他。”
“是啊。”
“您不想见他吗?”
“我在找捕鱼佬闻翎啊,”陆酒再次冷笑,“我不是已经找到‘他’了?”
语罢,他就跟着女队一起往旁边跳去,头也不回。
侍卫:“…………”
后方,马车车窗的帘布被一根手指掀开。
*
陆酒的舞步顿时变得更带劲起来。
他一边冷笑一边跳,跳得对面的男士都发起了哆嗦。
——怪不得那天那个男人会从那艘巨大的白船上掉下来!!
仔细想想,那艘船的规制就不是普通人能上去的,就算船的主人要招水手,也不见得会从人鱼镇这种偏僻不知名的小地方里招!!
怪不得那个男人对他这么防备……那样的身份,怎么可能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鱼报出自己的真实名字?!
一个又一个的“怪不得”接二连三地在脑海中冒出来。
陆酒觉得自己也是笨,他早该想到的!
要是能早点想到那个男人就是那艘船的主人,那么人鱼镇里能拥有这样一艘船的,除了那神秘的公爵,还能有谁?!
两排队伍又一次一左一右相错。
陆酒的脑瓜子嗡嗡作响,高速运转,全都是“亏我找了你这么久都以为你已经离开了结果你一直都在而且一直在我身边打转”“你竟然就是‘他’你怎么就会是‘他’早知道你是‘他’”……
忽然,啪一下,他被热情地握住了手,思绪冷不丁被打断!
“终于等到你了!”
一道激情的嗓音从头顶上落下。
陆酒懵逼地抬头一看,发现轮换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戴着华丽面具的男人。
这人穿着精致,不像是小镇上的普通居民,更像是从别的地方赶来参加这庆典的贵族子弟。
对方竟然就这样热情洋溢地表白起来。
“刚刚从你加入队伍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了,小猫朋友!虽然看不清你的脸,但我猜你一定长得很好看!你的舞姿太可爱了,我的目光一直被你吸引!”
“我就是为了你才加入了舞队,一直在等你跳到我的面前!你终于来了,我的女神!”
陆酒嘴角一抽,抽出自己的手,好心提醒:“那个,我是男的?”
他的胸平得很坦诚吧?
“哦,是我说错了,我的男神!”这位贵族青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小细节。
舞蹈又到了男女彼此挽起手的时刻,贵族青年这次礼貌地挽起陆酒的手臂,一边继续在那叭叭。
“我知道你是男性,但我不介意男女,只在乎感觉!小猫朋友,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啊,我得先自我介绍,但你或许听说过我,我正是苏南子爵!”
不好意思哈,并没有听说过。
陆酒心不在焉,虽然脸对着这位苏南子爵,但心在后头。
他说:“我没有随随便便对陌生人自我介绍的习惯。”
“啊,那也没关系,我们现在是陌生人,但明天就是朋友了,请问等庆典结束,我可以请你喝一杯酒吗?”
“我现在不能喝酒。”
“啊,那也没关系!!我可以请你吃一顿烤肉吗?”
“我现在闻到肉味会想吐。”
“啊,那也没关系!!!我可以请你吃水果吗?”
“我讨厌吃水果。”
子爵好像快碎了,但他依旧坚强地微笑。
“那也没关系!!!!……请问您喜欢什么呢?”
陆酒看着对方这幅模样,终于有些忍俊不禁了。
“我喜欢……”他轻声说,“我喜欢‘水手闻翎’。”
子爵顿时眼睛亮起。
“水手!我曾经也做过水手!那是一次特殊的经历,我父亲有一位船长朋友要出海,我从没出海捕过渔,父亲便托那位朋友带我去一次,那次……”
在子爵的滔滔不绝中,陆酒的世界好像忽然静下来。
空气在流动。
干柴在燃烧。
他在悄悄听着,听着来自身后的动静。
但他听不到,或许身后压根没有动静,或许那辆马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了。
也有可能它还在那里,那里面的人已经动了,只是声音太轻微,他没有捕捉到。
陆酒竖起耳朵,心跳始终保持着很快的节奏。
他不再有意识地学着女孩子们的步伐,而是本能地随着队伍动着,每一次迈步,每一次挥手,都是无意识的动作。
“……哦还有,你说你喜欢‘水手wen ling’?wen ling是什么?是人名?呃,其实我有个小名叫灵灵……”
陆酒的思绪被猛地拽回现实。
他有点哭笑不得起来。
什么玩意儿?
忽然,他被猛地拽了过去。
子爵的一双眼睛在面具后头熠熠闪光地看着他,声音被压得很低,却依旧透露着兴奋。
“……你是不是人鱼?”
陆酒一惊。
下一秒,手腕被夺走。
一股力道将他从苏南子爵身前扯开,令他撞进了一个怀里。
一阵熟悉的气息瞬时笼罩过来,陆酒瞳孔紧缩,嵌入进这个怀抱的感觉就像是刻进了他的骨髓——不用抬头,他就知道这是谁。
苏南子爵陡然被抢走舞伴,又惊又急地问:“你是谁,怎么突然抢人啊!”
低沉而平静的嗓音在陆酒头顶上响起。
“找回自己的妻子,算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