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林邈感受到了一种比身后的虫兽带给他的还要深的恐惧。
他努力镇定下来,挺直背脊。
他恨这个男人,但沈欲好歹是人类,是帝国皇太子,只要能用虫卵控制住他,跟他一起离开……林邈咽了咽口水。
做太子妃,也没什么不好的。
站在沈欲身边的是白云非。
在空间通道打开的瞬间,他便扣紧了手中的枪。
他没想到代表虫兽一族出面的会是林邈,看了沈欲一眼,得到许可,便扬声问:“陆酒呢,在哪里?”
林邈鼓起勇气,开口回答。
“——我们已经把他肚子里的孩子剖出来了,孩子现在正和培育箱一起在通道口!”
他指向身后还未关闭的空间通道。
白云非脸色骤变。
说好的拿陆酒当人质,怎么单独把胎儿拿出来了?!那陆酒人呢?!
他差点就要喝出声,还好理智令他及时把话吞了回去,他又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沈欲在一瞬眯起了眸。
然而除此之外,这个男人的脸上便没有了其他的动静。
白云非从小跟在沈欲身边,从来都知道太子殿下喜愠不形于色,然而此时此刻却是他最看不懂这个男人的一回。
他斟酌一番,按下了心底的着急和疑虑,继续扬声问:“你们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林邈自说出刚才那句话后就紧张地关注着沈欲的反应,听到白云非继续问下去,他立刻暗喜。
沈欲果然不在意陆酒,只在意孩子,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他清了清嗓子,说:“交换条件就是太子殿下必须和我交配一次,不,是必须交配到让我受孕,怀上孩子!”
场面顿时哗然。
林邈有些脸红。
他和虫兽们商量好的计划就是这样的,他出面和沈欲交涉,想办法接近沈欲。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沈欲真的会乖乖配合他们,和他做那种事,但也正因为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所以沈欲大可以先假装同意,让他过去,再扣住他。
但仅仅是这样,他就可以抓住机会把那枚特殊的虫卵放到沈欲的身体上!
那枚虫卵在粘附到人体的瞬间就会钻入皮肤里面,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在不杀死宿主的情况下将它取出来。
只要沾上它,沈欲就完了。
林邈紧张地等待沈欲的答复,几乎所有人都在望着那个男人。
沈欲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林邈的心渐渐打起鼓来。
虫兽在他的脑海中说话:“你现在这幅模样太丑了,他看不上你!”
林邈的面容瞬间变得极其扭曲。
他现在这幅模样是拜谁所赐?!
他顿时觉得周围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变得嘲笑讽刺起来。
被烧毁的那半边脸出现了蚂蚁爬的感觉,这种又痒又痛的感觉在伤口还未彻底愈合的那段时间天天折磨着他,此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
断掉的左肩好像又痛起来,他下意识地想要挥动左臂,最后动起来的却是右臂,这种稀奇古怪又突兀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
林邈的呼吸逐渐急促,脸逐渐涨得通红,内心羞耻不堪。
他沉不住气了,大声喊:“我手里还有一个对你们来说很重要的秘密!但我必须靠近点再说,不然——”
他假装很害怕地侧了侧脸,一副现在这句话不在虫兽计划中的模样。
虫兽们也配合他演戏,做出了戒备的样子。
白云非再次看向沈欲。
沈欲面无波澜地盯了林邈一会儿,直盯得后者背后的冷汗快浸湿衣服,他才笑了一下——一抹没什么温度的笑。
这个男人启唇:“行,你过来。”
白云非立刻对林邈身后的那几只虫兽厉喝:“只有他能过来!”
一切都在朝着林邈和虫兽们的计划走。
虫兽们虚伪地停下脚步,林邈心脏砰砰跳地迈步。
他一步一步走向人类的阵营,内心简直要高歌起来。
走到草坪中间,他停下。
“我只能到这个地方了,太子殿下,该你过来了。”
白云非皱起眉头:“你——”
沈欲越过他,往草坪中央走去。
人类与虫兽,两个阵营都警惕万分,绷紧了神经。
雾蒙蒙的天逐渐被晨光擦亮,树林里的温度在升高,晨露折射着灿烂的光线。
沈欲在草坪中央站定。
他低眸俯视着林邈,两人之间还剩下三步的距离。
林邈喉结滚动。
他盯着沈欲迷人的脸,在心脏的鼓动下,主动往前迈出一步。
又一步。
不远处,白云非他们已经如临大敌。
林邈却坚定地踏出了第三步,直到他与沈欲的脚尖抵上。
“太子殿下,”林邈侧过脸,凑近沈欲,压低声音,声线变得非常颤抖,“……我不是叛徒!我被它们控制着,必须按照它们说的做,不然就会死!虫兽潮战役的时候我以为你们把我当做敌人了才会逃,我不是故意的!”
“我生下来就是人类和虫兽的杂交种,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把我放在一户贫困户里操控着我的人生,但我一心向着帝国!”
他攥紧双手,气息非常紧张。
“求您带我走,回去之后我一定安分活着,您要是要我,我会努力给您生孩子!我刚刚说的那个秘密,那个秘密对您很重要,您身边有一个奸细——”
*
三个小时前。
皇宫里一片大乱,大部分宾客都被困在了晚宴厅里。
陛下和皇后出来后了解了情况,陛下让人把皇后送去寝殿,他让沈欲放心去做自己的事,他会处理好剩余的问题。
两个小时前。
晚宴厅里的宾客们被安抚好,部分身份贵重的宾客被准许踏出厅外,但也不被允许离开皇宫,他们身后随时随刻都跟着监视的侍卫。
一个小时前。
“所以现在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云非跟阿欲一起走了?那云哲呢?云哲怎么也不见踪影?”他们的母亲,洛元音一边快步走在厅外的走廊上,一边问随行的侍卫。
她的丈夫跟在她身后,皱着眉头。
侍卫只冷漠而恭敬地回答:“抱歉,我们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前方拐角处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探出头来,朝他们招了招手:“元音姐姐!”
洛元音一看:“沈清?”
“姐姐,白云哲刚刚跟着部队走了……”
洛元音立刻加快脚步跑过去:“你知道?!”
这两人走到了一块儿,停在前方,低声交谈起来。
她的丈夫停下脚步,双手叉腰,平复了一下呼吸——洛元音走路速度太快,有时候连他一个男人都跟不上。
“阁下。”
身后冷不丁冒出一个幽冷的声音。
他被吓了跳,转过身就看到一名侍卫站在自己身后。
不是刚才跟着他们的那位,那位已经跟着洛元音跑到前面去了。
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一张陌生面孔。
“干什么?”洛元音的丈夫有些头疼,“我跟我妻子只离了四五米你们就要派新的人来看住我?”
“阁下,您为什么不跟上去?”侍卫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语调平板无波地问。
“行行行,我知道了,我跟上去。”他回头往前走去。
身后的人说:“记住把你听到的全都汇报给首领。”
男人脚步一顿,皱起眉头倏地回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
侍卫黑黢黢的双眼盯着他:“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这名侍卫的脖子正中间,有什么东西刺破皮肤冒出来。
——那是一根触角。
男人的表情变幻仅在分秒之间。
他掐住这人的脖子,将这人狠狠推入身后的一个房间。
门被撞开又顺着惯性合上,黑暗中,他将侍卫摁到了墙上,嗓音冰冷下来,不复往日里的温和老实:
“谁让你这样来找我的?我要是知道了什么消息自然会和你们首领说,用得着你来提醒我?!把触角收回去!”
身后的门被打开,光照进来。
男人收回手,也收起了脸上冷厉的表情。
他回过头,看到洛元音、沈清和两名侍卫站在门口。
沈清笑嘻嘻地问:“姐夫你在干什么呀?把我和元音姐吓了一跳!”
男人一脸郁闷地说:“这个侍卫突然冒出来,搞得我有点烦。”
“哎呀,确实烦,不过皇宫里出现了奸细,堂哥和大伯他们小心一点也是正常的嘛,把那个奸细抓住就好了!”
沈清大大咧咧的嗓门在走廊上回荡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出现奸细?”男人走过去问,“查出来是谁了吗?”
“我刚也和在元音姐聊呢。几个月前堂哥在我的庄园里不是差点被一个特殊体质的omega害死嘛,后来堂哥查出来那个omega是被人安插进我庄园里来的,可是那个omega当时是怎么发情的却一直不知道!”
沈清说话语气总是特别做作,浮夸。
“那个omega也很无辜哦,他说他只是被人安排进庄园里工作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发情期也不在那天,那天就是莫名其妙地发作了。”
男人听着,露出一脸稀奇模样:“是不是我和元音也在你庄园里做客的那天?”
“对呀对呀!”
“你的意思是,当时那个奸细可能就在你的庄园里,那个人诱发了那个omega的发情期?”
“对呀很有可能呀!”
“那你今天是带了谁来参加婚礼的?”
“我自己一个人来的呀!”
“那那个奸细现在还在你的庄园里?他远距离地操控人手在皇宫里搞事?你不得立马回庄园调查你那里的人手?”
“是哦,已经在让人查了呢,”沈清笑嘻嘻,“庄园里的所有人都已经被抓起来了哦,那天在我庄园里的人,就只剩下元音姐和姐夫你啦。”
男人摊了摊手,有些失笑:“我和你姐不也被困在了这里。”
“是啊,还好还好,奸细一定已经在网中了!”
沈清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洛元音漠然地盯着男人,从刚才起一句话都没说过。
男人忽然敛容:“元音,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洛元音启唇。
她的声音一如她这个人,平日里温柔随意,严肃起来时,则会变得冷漠而低沉。
“……刚刚,就在你和你身后的这名侍卫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阿欲联系了我。”
“云哲跟着部队一起走了,他们到每一个嫌疑人的家里进行了搜查。”
洛元音缓缓说。
“——你在我们家里安放了一个空间通道?”
男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洛元音伸手向后,从侍卫手中夺过枪,举起,对准了男人的眉心。
“你从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我的?”
——身后那只人皮兽是沈欲故意投放到他面前试探他的!是被安放了操控芯片的实验体!
男人在刹那间想明白了一切。
他立刻举起双手:“我可以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
“不用,阿欲他们刚刚已经找到了空间通道的核心节点,虫兽这个名词很快就会变为历史。”
洛元音冰冷地说着。
“我是来处决你的。”
*
林邈的手悄悄举起来。
他作势害怕地想要抓住沈欲的衣襟,手心里却攥着一枚虫卵。
“那个秘密对您很重要,您身边有一个奸细——”
“想说的就是这个?我以为会是更有意思的事情,比如,你是谁。”
林邈话被打断,大脑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两个字问出口,脖子已经被一把扣住。
他瞪大眼睛,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瞬间爆出来,他立马想去扯沈欲的手,右臂却被攥住,折断!
剧痛袭来,林邈眼冒金星,嘴里发出恐怖的嚎叫!
他被提了起来,双脚离地,拼命蹬腿,却只能蹬到一片空气。
虫兽们变得骚动,它们没想到沈欲会突然发作。
林邈从嗓子里挤出话语:“你、你不要、孩子了——”
男人说了一句话,令他更为震惊。
“你伤得了他?”
——什、什么?!
沈欲为什么会知道他伤不了陆酒?!
这个男人和陆酒身上的那股力量是什么关系?!
也在这时,虫兽们变得更为慌乱。
林邈在脑海中听到了它们的对话。
“什么,他们闯进了中心节点?!”
“这些人类杀进来了!”
“沈欲是在拖延我们时间,他在转移我们注意力!”
“能刺进沈欲的意识吗?”
“不行,我从刚才起一直在试,有东西在挡着我!这些人类士兵也是,他们肯定掌握了新的技术!”
“别管林邈了,快回去!”
林邈更为恐慌,他拼命挣扎着,想让它们别走,别抛下他,他现在好害怕。
他在面对一个不明生物,这个男人根本不是普通人,他比此刻在场的所有生物都要可怕!
可是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知道!!
在这无边的惊骇中,林邈发现,那些人类士兵看他的眼神也突然变得非常震惊。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视野中,好像出现了一根蜿蜒升起的黑色丝带。
这根诡异的丝带随着气流的涌动,无声飘向了沈欲的方向。
男人掀起眼帘。
他扯动一下唇角,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果然是梦里的那个人。”
沈欲歪头,盯住林邈的双眼:“是你,陆曲宁?”
林邈完全不知道沈欲唇中吐出的那个名字是谁。
下一秒,沈欲出手攥住那根漂浮在空中的黑色丝带,整根拔出,林邈发出一声惊叫。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感觉到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从他的身体里抽了出去!
沈欲身后的那些士兵,白云非,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林邈的身体竟然开始融化,他全身的皮肤都在往下挂!
他皮囊里面的肌肉、油脂和骨骼仿佛全部变成液体,整个人都在变形萎缩!
这是什么?!
林邈根本不是人,甚至不是虫兽!
他是怪物!
“殿下!”白云非冲上前。
“攻。”沈欲只说了一个字。
白云非咬住牙关,回过头对身后的部队发出指令。
炮火轰天,烟尘四起。
虫兽们还没来得及全部进入空间通道便被炸死,它们堆积在那里成为了肉墙,士兵们冲过去将它们推开,冲入通道里面!
沈欲甩手将林邈扔到地上,后者像一滩烂泥,撞到地面时发出了一声黏糊糊的声音。
他的肢体和五官融在了一块儿,一只眼睛朝天,还在惊惧地颤动着。
沈欲抬起右手,没有情绪的双眸看向手中这根还在不断蠕动的丝带。
脑海中,无数画面频闪般闪过。
“……你……你是……”
一旁传来声音。
沈欲眸光一转,又朝地上那滩东西瞥去。
不知道被折叠到了哪里去的嘴在含糊不清地吐出破碎的话语。
“你是……快穿……”
“……你是……”
空中,雷鸣般的爆炸声响起。
沈欲倏然抬头,只见这颗星球的天空被撕裂出一道口子,有什么东西在里面……
“是、是虫兽!”
有士兵指着天空喊。
“不对,是人皮兽,好多人皮兽!”
一团巨型的虫兽人体混合物从空中的那道口子里挤出来……掉下来……它散落开,散落成无数人……有的是完整的人,有的一半是人一半是虫兽体……
他们全都穿着帝国军装……他们像雨一样洒向大地……
沈欲瞳孔一缩。
其中有一道身影。
他掐断手中的丝带,松开手任由它飘散,冲向前方。
他冲过去,接住了从空中极速坠下来的那粒属于他的雨滴,用力抱住。
他们顺着惯性撞向大地。
……
朝阳缓缓升起。
人类仰起头,怆然地迎接这一场晨雨。
他们或站立在那儿,张开双臂,淌下眼泪。
或砸落到地面,以那浑身上下唯一还能动弹的双眼,转望向来时的方向。
……
陆酒抱住沈欲,微微颤抖。
沈欲躺在他身下,喘息着,扣住他的后脑,拢住他的腰,紧紧将他压入怀中。
……
这场活生生撕出出口,充满生命力的思维共振,发生在这群久远的英灵于漫长的岁月尾端找回自己姓名的那一刻。
这是他们生命中的第一次。
也将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一次。
他们落在这片森林的每一处角落,溪边、石头边、树上、正在喂食中受到了惊吓的小动物一家边……他们望着逐渐亮起来的天际,魂魄缓缓从腐朽的躯体中升腾出去,于晨光下,凝聚成一个巨人的身影。
设想一下这位巨人的末日。
TA从地狱中爬出来,回到了人间。
TA屈膝坐于大地之上,终于见到旭日升起。
天亮了。